牛王

楊家二叔枯坐在火塘邊，發(fā)紅的兩眼，盯著幽微的火光，一動不動。鐵炮聲和鑼鼓聲震動了窗欞，讓他渾身悚懼。

北風拂過門前的梧桐，枝桿似鐵，發(fā)出簌簌的響聲。

牛檻那邊，鐵角水牯眼睛明亮銳利，哞哞吼叫，聲音激越，完全是一種臨戰(zhàn)前的呼叫。片時，那對鐵角鏗鏗地撞擊著青杠欄柵，似乎要沖破它奔向那日思夜想的地方。

牛場坡的斗牛場上，楊家二叔和他的鐵角也曾風光過。鐵角蟬聯(lián)過三年冠軍，當之無愧地成為復興鎮(zhèn)方圓十八寨的牛王。

叫楊家二叔刻骨銘心的是去年那一仗。在成百上千的寨鄰面前，鐵角遭遇了王家寨買進的“撞山倒”。兩牛貿(mào)然相遇，角逐相抵，鐵角一上去就敗下陣來。坐在坡上觀戰(zhàn)的寨鄰，一律站起來，為“撞山倒”叫好。兩年奪魁的鐵角頭一回丟人現(xiàn)眼了。震天動地的歡呼似乎激怒了鐵角，它四蹄翻飛，回頭再戰(zhàn)，百倍地勇猛。四只牛角撞擊的鏗鏘之聲，證明了雙方都有千鈞之力。對峙之中，鐵角雖然吁吁喘氣，而“撞山倒”卻嘴濺白沫，終于轟然倒地。最后一個回合，鐵角幾乎把“撞山倒”抵死在巖石上，幸虧楊家二叔用繩索套住鐵角的后腿，才讓“撞山倒”免于一死。

鐵角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十八寨都由衷地為它披紅掛彩，鞭炮聲應(yīng)山應(yīng)谷，其壯觀千載難逢。楊家二叔也按慣例接受了每個寨子贈送的一只大公雞。

去年斗牛節(jié)后，十八寨的寨老坐攏來，反反復復相商，因為鐵角無敵天下，斗牛節(jié)也少了懸念，少了樂趣，不如給它永久性榮譽，拜為十八寨牛王。寨老們還立下這樣一條規(guī)矩：以后，一年一度的斗牛節(jié)，鐵角不必上陣，反正最高榮譽都屬于它了。這也不是只對鐵角，以后，只要得了三次第一，也都不參加第四次斗牛節(jié)，也可以封王。

依了規(guī)矩，今天，鐵角失去了上場拼斗的機會，只得困在牛檻里了。

霧罩早已消遁，天發(fā)藍，陽光在博大的山野蔓延開來。

牛場坡那邊的人聲傳來，雖說細微，卻又真切。

楊家二叔走出門來，門前那棵梧桐樹上，麻雀從這枝頭跳到那枝頭，追逐，扭打，不一會又撲撲飛了。幾只小雞，窺測了一下，大搖大擺地走進菜畦，東一下西一下地覓食。階沿上，黃狗懶洋洋蜷縮著，不一會，緩緩地站起，前后地伸起懶腰來。

鞭炮聲大作，牛場坡那邊，斗牛進入了高潮。

楊家二叔的目光越發(fā)黯淡，心里空空蕩蕩。他下意識走到牛欄邊，只見鐵角眼神癡癡的，眼角含著渾濁的淚，它的兩角因碰擊欄柵而發(fā)亮。楊家二叔把鐵角牽出來，在土院里轉(zhuǎn)了幾圈。往年出征的時候，他都要給鐵角灌二兩酒，讓它運氣鼓勁。今天呢，不用了，不用了。他后悔不迭，這鐵角，去年，為什么不輸給“撞山倒”呢？第一回合失利后，為什么還要斗下去呢？為什么沒有制止它呢？

不知怎的，楊家二叔心中一陣惶恐，他把牛拴在梧桐樹上，轉(zhuǎn)回屋去。

就在他跨進門的一剎那，他決定重新喂一頭斗牛，絕不亞于這鐵角。不過，以后，最多只能讓它贏兩回。

他六神無主。

他迷迷糊糊，想到這鐵角老去以后，他要從它印田穴上拔下一撮毛，沾著它的血，貼在神龕的牌位下邊。他覺得對不起鐵角，要永遠記得它，永遠記得它的這段光榮和孤獨。

（選自《散文》2015年2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