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季。周末的傍晚,樹影搖曳,似有一絲絲風起。我關掉了連續運轉的空調,坐在書房敞開的窗前,渾身汗津津如蟲子爬滿全身。禁不住打開桌前的音響,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在海菲茲出神入化的演繹下,飛出窗口,頓時感覺一陣清風緩緩拂來,濕潤而文靜。空中,一會兒彌漫起安詳的情緒,似初戀纏綿溫柔的情歌,在漸漸籠罩的夜幕中,幽幽飄動。一會兒又如不遠處正漲潮的海水,激蕩著堤岸,沁人心肺的清涼中,融合著淡淡的大海成熟誘人的咸腥。
那曾以為早已忘卻了的歲月和那不經意間的回眸,再一次在這夏夜的窗口展開。同樣悶熱的夜晚,那讓人浮想聯翩的窗口,那優美動聽的琴聲……
兒時,我家住在青島火車站附近父親單位的職工宿舍里,兩棟U字型二層小樓,東西布局,合圍成兩個典型的青島里院,住著單位領導、技術人員和普通職工。我家住前院二樓東北角走廊盡頭的兩間房。因地勢東高西低,東屋的窗口正對著后院高半層二樓人家的西窗,抬頭低頭便看得見彼此大半個房間。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幾乎沒什么隱私,誰家小兩口頭天吵架又好了,誰家包餃子搟面條了,誰家油下鍋了卻突然發現鹽沒了……鄰里間均能相互分享。夏雨不期而至,總有熱心的鄰居幫不在家的主人收回晾曬了一天的衣服。有陌生人來了,從入院開始,院里人一雙雙眼睛,像監控鏡頭,警惕地盯著來人,一步一步直至來到誰家門口。幾十年來,小院就像一個平等和諧熱鬧的大家庭,處處游動著酸甜苦辣、家長里短瑣碎的生活,也時時洋溢著暖融融的讓人留戀的親情。

1975年夏,初中畢業前最后一個暑假的一天晚上。悶熱,使家家戶戶門窗大開。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們,晚飯后排隊輪流跑到公共廁所沖涼后,便到院子里打牌、聊天。我則用涼水浸透毛巾,擰干后搭在赤裸的肩膀上,百無聊賴地坐在東屋的窗口前,隨手翻著一本閑書。
此時,隔壁又響起了小春四哥用大蒜內膜作笛膜的竹笛聲,那支《揚鞭催馬運糧忙》的曲子,反反復復,好像從來沒有完整地結束過。樓下黃大媽的孫女小杰,不知為啥又哭起來,夾著她媽媽大聲的呵斥。我渾身汗津津的,起身摘下墻上掛著的二胡,試著拉了幾下,生疏的弓弦,使我失去了耐心,煩躁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小院夏夜難熬的悶熱中。
突然,一陣優美的小提琴聲,似從天而降的絲絲細雨,又似林中婉轉悠揚的鳥鳴和山澗潺潺流淌的小溪,一下子闖進了我的窗口。
我抬頭望去,對面二樓高工潘工家的窗口,一個亭亭玉立身著白色衣裙,留齊耳短發的女孩,正側身對著窗外,全神貫注地拉著琴。應該是首練習曲,一會兒舒緩輕快,一會兒快樂流暢,反反復復地拉著。稍后,一曲熟悉令人心動的旋律猛地躍出了窗口。是小提琴獨奏曲《千年鐵樹開了花》,那美麗動聽的旋律,仿佛一下子讓小院靜了下來。隔壁“運糧”的竹笛不知去哪了,樓下孩子的哭聲消失了。對面窗口,那優美的音符旁若無人地從琴弦上潺潺地流淌著,時而高亢激昂、似浪花飛濺,時而委婉低沉、似母親溫柔訴說著一個千年的故事,時而又清脆薄亮,似徐徐清風拂過夏夜的窗口,帶來了綿綿悠悠的遐思……
我愣坐在自家窗前,大睜著雙眼,仰頭緊緊盯著對面樓上的窗口,那女孩似一幅優美的剪影,隨著旋律的起伏變化而優雅自如地擺動著身姿,那專注的神態,安詳而寧靜。
琴聲戛然而止。“休息休息伐,伐要忒期力了”。隨著潘阿姨那軟軟的上海普通話,窗口里的女孩放下手中的琴,側過身來。可能突然發現了對面窗口光著膀子正盯著她的我,便一下子轉過身去,瞬間,又遲疑地緩緩回過頭來,沖著我善意地微微一笑,離開了窗口。哦,那短暫的可能不經意間的回眸,與夜空中余音未盡激揚的音符,頓時擠滿了我獨處的小屋,那清澈的眼眸,像是一池春水,波蕩起我爛漫無盡的想像……
我昂頭仰望天空,夏夜深邃,星河燦爛,小院樓間鏤出的夜空,顯得更加寧靜高遠,無數星星似月輝下遠海上點點島嶼,白凈而幽遠,一閃一閃,像是傳遞著宇宙生命永恒的秘密。
第二天,從鄰居的閑聊中,得知昨晚窗口拉琴的女孩是潘工的女兒,長期跟著上海的外婆生活讀書,和我同齡,暑假來青和爸媽團聚。

自此,每天晚飯后,對面窗口的暖暖燈光下,總是按時飄出那優美動聽的琴聲,除《千年鐵樹開了花》外,還有《金色的爐臺》《苗嶺的早晨》……小院,人們的生活仿佛一下子變得活潑生動起來。隔壁小春的四哥,不再搗鼓他的竹笛,卻時不時地立在走廊上,眺望潘工家的窗口。樓下小杰的媽媽沒再大聲呵斥孩子,院子里玩牌的大人那粗言狂語好似也收斂了許多,各家的女主人喊孩子回家的聲音,也透著更多歡快和自信。
我則推脫了院里伙伴們晚上的邀約,一個人獨坐在小屋窗前。拿起二胡卻又猶疑地換了一本閑書。
“大熱天不出去涼快,穿著衣服在家捂汗啊!”看著我手中的書,母親邊嘮叨邊心痛地遞上了一把蒲扇。
熟悉的樂聲在夜空和小屋中回響,如水相擁,如影相隨,隨時隨地似能感到什么,卻又無法捕捉具體的所有。一次一次期待著那不經意間的回眸、那春水般透明的眼波,一次一次再也沒有出現……
青春的萌動如夏日的陽光,熾烈而執著。一天,我竟然主動搶過父親手中各家輪流收電費的賬本,第一次挨家挨戶敲起鄰居家的門。當最期盼的潘家阿姨熱情地將我讓進門時,只見她家不大的房間干凈整潔,中間的小圓桌,鋪著鑲有手工花邊的白色臺布,上面放著幾本英文原版書和五六十年代的《大眾電影》雜志,西邊窗前立著一個精致的黑色金屬譜架,遺憾,她的女兒沒在家。
一大早,約好騎車去浮山寫生的同學,在院外焦急地等我。而我一反常態,穿上母親為開學給我做好的“的確良”襯衣,慢悠悠下樓,走過臨街的門洞時,刻意地抖抖后背的畫夾,有意識地放慢腳步,幻想著能在這狹小的過道里,與她不期而遇……
暑假結束了。潘工的女兒回了上海。那依舊燈光暖暖的窗口,琴聲消失了,連同那淡淡的失落與無奈。我突然感覺這個暑假過得好快。
1976年初中畢業,那個夏天格外漫長。在老家度過的那些日子里,還時不時地想,這個假期她回來了嗎?

1978年夏天,在院子里見到已考上山東工學院的潘工的兒子,得知他妹妹同時也考上了大學。
“是上海音樂學院吧?”我急切地問。“不,是上海醫學院,那是她多年的夢想……”
從此,那夏夜的窗口,那優美的琴聲,那不經意間的回眸,都永遠定格在我青春的記憶中。
窗外,晚霞為天空披上了玫瑰色的輕紗,一直飄到天際。一棟棟高樓的剪影顯得越發沉穩。各家窗口,油鹽醬醋在晚霞的風中燃燒起舞。燈亮了,一個窗口,一個窗口……撕破了頭頂越來越深的夜空,天際間,那一片一片輕紗變成了紫黑色,漸漸收斂中,開始抖落滿天的星斗……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貝多芬,像一個滿懷鄉愁的游子,急切地拿出珍藏多年的,充滿思念與懷舊的《紅色琴弦——中國經典小提琴》光盤。頓時,那熟悉深情的旋律,再次飛出了夏夜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