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杜甫坎坷飄零的一生中,在成都郊外草堂居住的三年零九個月是他難得的安定時光,有著閑適的心態,可是當時國家內憂外患,杜甫深厚的儒家情懷、憂國憂民的意識決定其不可能有真正的隱士心態。所以,杜甫這一時期的創作具有獨特魅力,正如黃庭堅所說的“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江亭》是杜甫居住草堂期間表現其矛盾心情的代表作之一,故對該詩的細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杜甫 《江亭》 憂愁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
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
《江亭》是杜甫名作之一,寫于上元二年(761),創作于杜甫在成都郊外草堂居住期間。杜甫一生郁郁不得志,隨著大唐由盛轉衰,杜甫也是四處流亡。在他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在浣花溪畔草堂中度過的歲月是一段相對安定平靜的時光,杜甫大約在此居住了三年零九個月,期間寫了240余首詩篇。其中不乏一些表現作者閑適心情的詩歌,如《江畔獨步尋花》《春夜喜雨》《田舍》等。當時安史之亂并未平定,杜甫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內心始終惦念著國家的安危、人民的苦難,這在《枯棕》《病橘》《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詩歌中便可窺見,《江亭》也是其中的一首。歷代以來對此詩的分析以印象派為主,少有細讀。黃庭堅曾說“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所以細讀杜詩是得其真面目的主要途徑。正如朱熹所言:“讀書譬如飲食,從容咀嚼,其味必長;大嚼大咀,終不知味也。”
“坦腹江亭暖”一句點名了地點,詩人在江邊小亭坦腹小憩,“坦腹”一詞出于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郗公云:‘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李白在《送族弟凝之滁求婚崔氏》中“坦腹東床下,由來志氣疏”便是化用了此典故。后借指露胸腹,舒身仰臥。暮春時節,微微暖風,落花飛舞,腹于江邊小亭,令人愜意。在這樣的環境中,詩人想到了什么呢?從他“長吟”的詩詞中便可窺斑見豹,此詩便是寫于上元二年(761)的《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
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
詩中描述了杜甫郊外出行,望著西山的皚皚白雪和浩渺的江水,想到自己與親人分離,一人漂泊在外,歲月遲暮,身體多病,滿腔的報國之志還未實現,想著蕭條世事,悲涼的心境油然而生,與作者大歷二年(767)秋天的名篇《登高》遙相呼應。在美麗的江亭邊長吟的卻是憂愁四溢的《野望》,可見杜甫與山水田園詩人的不同。詩人感到自己年老多病,報國無門,然而最終還是放不下“人事”,無論身處荒涼的郊外還是溫暖的江邊。
頷聯“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歷來受到評論家們的關注:“陶淵明辭云:‘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若淵明與子美相易其語,則識者往往以謂子美不及淵明矣。觀其云‘云無心’‘鳥倦飛’,則可知其本意。至于水流而‘心不競’,云在而‘意俱遲’,則與物初無間斷,氣更渾淪,難輕議也。”(張子韶:《心傳錄》)王嗣爽在《杜臆》中評曰:“水流”“云在”一聯,景與心融,神與景會,居然有道之言。蓋當閑適時,道機自露,非公說不得如此通透,更覺“云淡風輕”,無此深趣。但楊倫在《杜詩鏡鈴》中對這句詩的評點更為深刻全面:“野水爭流,而予心自靜,不欲與之俱競;閑云徐度,而予心欲動,不覺與之俱遲。二句意同語異。”
詩人在頷聯中蕩開一筆,不再寫內心的憂慮,轉向外在景物,希望通過流水、白云化解內心的傷感。“流水”這一意象在中國文學中古已有之,在唐詩中更是被廣泛使用。“水流心不競”可以有兩重解讀。一是潺潺流水撫慰了詩人的內心。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滋潤著萬物卻不與萬物爭高下,所以稱之為“上善”。因此,水代表著一種高潔不爭的品質和隨遇而安的生存方式。二是取襯托對比之意。孔子以流水喻時光飛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陸機亦發此感慨:“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唐代詩人更是廣泛使用了“流水”的這個象征意義,比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李白《古風》、白居易《不二門》、杜牧《洋河阻冰》等等。由此可見,詩人由流水想到人生的短暫,況且自身已是遲暮多病,因此放下雄心壯志也在情理當中。此外,人在面對江河、青山、蒼穹等事物時,不僅會有人生短暫之感慨,還常常會反觀自身之渺小。
“云”與“水”相對,共同傳達出詩人的心意。在《詩經》與《楚辭》中“云”這一意象便頻繁出現。唐代更是大量出現了將“云”“水”結合起來的詩歌,如王維《終南別業》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白居易的《白云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孟郊《傷時》中“因知世事皆如此,卻向東溪臥白云”等等。“云”和“水”皆為動的事物,以外在的動寫內心的靜。正如詩僧皎然在《溪云》中所言:“舒卷意何窮,縈流復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在這里,白云不取“浮云蔽日”之意,而是著重于表現空靈的內心和無所執著的心境。形成這種象征意義有兩個原因:一是白云自身的特性,自由自在,不為外物所滯;二是佛教的影響,正如《金剛經》中所言“一切有相,皆是虛妄”,從有看到無,云的隨聚隨散特性正適合表達此哲理。詩人看到空中輕盈的白,不為外物所累,聚散不執著,從而嘗試讓自己“至君堯舜上”的意向遲緩下來。流水和白云不僅描繪出了一幅優美平和的晚春之景,也平緩了詩人的心境,在這一合一開之間,引發讀者的無限遐想。
作者的愁緒真的可以在優美的景色中排遣掉嗎?詩人在頸聯和尾聯中給出了答案。“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點明了時間:暮春。中國的古典詩歌中向來有惜春、傷春的傳統。既然春去還會來,為何還要如此感傷呢?其實細思則知詩人要感慨的是流逝的歲月和年華。聯系同年所做的《野望》“惟將遲暮供多病”一句,更能體會到作者在這樣一個寂靜晚春中的心情。胡本淵在《唐詩近體》中云:“正所謂‘水流’二句從容自在,可以形容有道氣象。‘寂寂’二句,可以形容物各付物氣象。”“寂寂”之后緊接“欣欣”一詞,出現了明顯的悖論,“欣欣”一詞讓我們看到一個熱鬧的晚春圖景,碧綠的草地、夏花的苞蕾、柔順的柳枝,詩人對此感受是“物自私”。其原因有二:一是春已寂寂,萬物卻欣欣;二是國家戰亂,民生艱難,詩人報國無門,可是這些花草樹木卻不解世事,甚至體現出一種對立狀態,兀自茂盛地生長著。
外界的繁華進一步反襯出作者內心的憂愁,正所謂“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顧隨曾說偉大的詩人必須有把小我化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擴大。把自己的關懷面擴大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對廣大人世的關懷,例如杜甫的《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這是對廣大人世的關懷,他的關懷、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另一種是對大自然的融入,像陶淵明的《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浣花溪畔草堂里安定的生活并不能給這位憂國憂民的詩人帶來真正的平靜,于是發出了“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感慨。
從頷聯到頸聯,詩人的情緒由平和轉向低沉,杜甫善于在廣闊的場景中抒發自己內心的憂愁與悲傷,《登高》中的場景是“無邊落木”“不盡長江”,而在這里是白云流水,從外界開闊到內心逼仄,形成了一種轉折跌宕的氛圍,所以杜甫詩歌中的景色與山水田園派詩人筆下的景色截然不同,充滿了厚重感,這與他所處時代、個人經歷息息相關。
有人認為尾聯“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是湊字之句,沈德潛對此評點道:“與上六句似不合”,草堂本作“江東猶苦戰,回首一顰眉”。張謙宜認為:“‘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無心入妙,化工之筆。說是理學不得,說是禪學又不得。于兩境外另有天然之趣。‘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此跳結法。”看似跳躍,實則與前面有內在的銜接。詩人來到江亭,希望可以排遣憂愁,也努力地在流水白云間尋找撫慰,結果是差強人意。“強裁”一詞強烈地表露了作者的內心世界,與前面相比,這種跳躍正是情緒不可抑制的結果。“裁”字在此可做兩重解釋:一是作、寫,即作詩、寫詩。李商隱的“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正是用的此義。二是指“裁物象”,如何將物象進行組合,在中國古代詩歌領域被稱為“裁物象”。物象剪裁得是否恰當,決定了詩歌的整體水平。本詩中的景色動靜結合,遠近交錯,通過巧妙的物象剪裁襯托出作者內心的悲抑。
《江亭》一詩所表現的依舊是儒家的“詩言志”傳統,把杜甫的痛苦放在歷史長河中,我們更能體會其宏達與深沉。
參考文獻:
[1] 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
[2] 彭定求等.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 謝思煒.杜甫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 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5] 錢謙益.錢注杜詩[M].北京:中華書局,1955.
[6] 張忠綱主編.杜甫大辭典[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 [7] 藍旭.馬與鷹——杜甫思想性格管窺[J].杜甫研究學刊,1992(2).
[8] 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基金項目:本文系河套學院校級課題“基于文本細讀的文學理論課程教學改革研究”成果,課題編號:HTXYJX17001
作 者:沈春鵬,碩士,河套學院漢語言文學系講師,研究方向:文藝學。蔣 翠,碩士,河套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講師,研究方向: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