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以“書信”的獨特形式展現小說主人公的內心流動意識。它以時間和空間為引擎,以“私欲言說”的方式創造內在真實。通過復雜的時序的重組和時距的鍛造,以及從地點、行動域、視域等不同層面空間技巧的運用,展示了作者對事件獨特的講述方式。
關鍵詞:書信體小說 時間 空間 敘事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時間與空間是小說故事的基本框架,小說中的人物與事件總要處于一定的時間與空間的坐標中,從而得到生長、延伸。羅曼·英伽登認為:“文學作品實際上擁有‘兩個維度’。”在第一個維度中所有層次的總體貯存同時展開,在第二個維度中各部分相繼展開。對于時空的安排也體現了作家的智慧與才情。在書信體小說中,由書信帶來的視角與敘事角度上的轉變,使小說中的時間和空間就像在聚光燈下不斷旋轉的多面體,作者的視角就是這個聚光燈。作者用獨特的方式來建構小說中的每個部分,這既打破了作品的一貫性,又使讀者的感受復雜起來,不自覺地融入小說營造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氛圍中。奧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的代表作品——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1922),以書信結構全篇。陌生女人追憶、剖析自己短促的一生以及她對R的愛經歷萌生、成熟、死亡的全部心理歷程,呈現了女主人公一顆熾熱、自尊自愛、癡情、無怨無悔、執著的心。小說以細膩的筆觸成功地塑造了一位“陌生女子”的情癡形象,在世界文學史上獨樹一幟。
一、獨特的時間敘述
文學是時間的藝術,小說的敘事與讀者的閱讀都是一個時間過程,敘述者按照時間的順序刻錄下生命的留痕,讀者則隨著小說時間的推進,思想空間自由轉換。小說的敘事涉及兩個時間概念:“講”故事的時間——“文本時間”和“故事”內容本身的時間——“故事時間”。小說中文本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關系主要表現在時序、時距和頻率這三個方面。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時序的重組和時距的鍛造藝術性極強:
著名小說家R到山上度過了一次歷時三天的郊游,今天一大早便返回了維也納。……
他顫抖著兩手,把信放下。然后久久凝神陷入沉思。
首先,在時序的重組上,小說以第三人稱旁白的角度敘述展開,寫作家收到一封厚厚的來信,懸念就設在不知名的信件上,最后以第三人稱結束小說。整部小說渾然一體,作家將自己置于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位置,與小說主人公保持冰冷的距離。小說開頭、結尾都是以R的細節動作、心理描寫行文,形象地勾勒出R的生活節奏以及這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對R的觸動。這種全知全能的視角體現小說的虛構性(訴說別人的故事),而時間的敘述又增強其真實性。“歷時三天”“今天”——時間的精確看似無意,卻著實給人以存在感。“日期”“他的生日”……作者以時間作為引擎,一步步將讀者吸引進時間的漩渦,用時間的“連續性”講述女主人公執著、熱情、寂寞而艱苦的十三年時光。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我和死神整整搏斗了三天三夜。流感襲擊著他,我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
信件的內容涵蓋回憶與現實。從時序角度來看,作者將現在與過去顛倒,在陌生女人的追憶中不斷地插入現實中她“此時此刻”的感受。這種相互交錯的時間安排既避免了平鋪直敘的流水賬,又使讀者不斷地更新自己的感情與主人公共時存在。
其次,在時距的鍛造方面,茨威格有意拉長了主人公遭遇突發事件的時刻,收縮了與事件無關的因素,諸如背景、原因等,把讀信人的目光聚焦到寫信時的“昨天”: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除了你再也沒有一個我可以愛的人了……
書信傳達的時空隔斷往往會衍生書信的遠距離想象,讀信人可能感覺不到寫信人的“昨天”——這個與往常一樣的“昨天”與自己的昨天有什么不同。況且,經過郵差的輾轉,此時的“昨天”就更難以理解,讀者與書信中的陌生女人之間不免生出距離感。而在小說中,作者六次用“昨天”“三天三夜”“四十個小時”——具有緊張感、滲透力的時間詞語將讀信人與寫信人拉近,使讀者深刻體會寫信人所經歷的天塌地陷般艱難的“昨天”,這幾個簡單的時間詞語打破了書信由于自身的局限所產生的時間間隔。“第三天晚上”“三四個鐘頭”“就在這時候”“此刻”,陌生女人把讀信人帶到她的“昨天”,使小說里的“收信人”和小說外的讀者都“親眼看見”了孩子的死亡,深深體會到從“昨天”到寫信的“此刻”,每一時刻都揪心似的啃噬著這位陌生女人的靈魂。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
從“此刻”——“這可怕的時刻”起,陌生女人開始回憶,開始講述自己的秘密。回憶將出生到死亡一一道來,小說文本中頻繁地出現“此刻”“那一小時”“當時”“幾天以后”“有一天下午”“那天夜里”“這一秒鐘”……一再證明,陌生女人與R之間的每一分鐘,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小說篇幅不長,卻一口氣使用了二十多個“此刻”“那一刻”“在這一秒鐘里”“在這瞬間”之類的詞語,仿佛女人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每一小時都是在R身上度過的。這精確到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的時間將陌生女人從愛的萌生直至最后絕望棄世的心路歷程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每一個相遇的時刻,陌生女人都視如至寶。時序的重組與時距的鍛造產生陌生與真實的交錯。時間如同一根紅線貫穿起整個回憶的過程。在時間的維度上,歷時的分分秒秒敘述出一個個震撼人心的情節,打動R的同時,也觸動了讀者。
二、空間敘述特色
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中談到文本的視點會影響到敘事中空間的建構。超越文本中虛構的“此在”與“彼在”,在相互視點的轉換中產生不同的空間效果。如果對空間進行解剖,場景便是構成空間復合體的基本單位。文本語言的表述成為空間概念的一個重要索引。加布里爾·佐倫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對文本空間進行垂直于水平的分析后將空間區分為地點、行動域、視域。地點是地志層面的場景,行動域是時空層面的場景,它可以容納多個事件在同一點發生,也可以包含同一事件連續經歷的時空,而視域是文本層面的場景,它涉及讀者的心理感知和閱讀解碼,是比較復雜的場景。
這篇小說的空間敘述特色,其一是地點的不斷轉換。信的開頭將視角鎖定——“床的四角高高地燃著四支蠟燭”,讀者的目光就被吸引在“床邊”——這一狹小的空間。在這小小的空間里,被時間拉長的記憶如電影般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從而確信“三天三夜”的折磨,“這可怕的時刻”,對于陌生女人來說是歷歷在目。茨威格將空間把握在自己手中,借陌生女人的筆娓娓道來。
我拿來第五根蠟燭,放在這張桌子上,我就在這張桌子上給你寫信。
讀者的目光跟隨著信的繼續而不斷轉移,不僅從“昨天”轉到“今天”,轉到“此時”,而且從點著蠟燭的“床邊”轉換到“桌子上”來。狹小的空間沒有旁觀者,沒有其他的聲音,只有女人的痛苦在無聲地訴說。回憶就像一架攝影機,由陌生女人的住所——這一狹小、黑暗的空間轉換到陌生女人回憶中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全部生活所存在的各處:十三歲的那幢房子——大門口——樓道。
其二是事件具有縱橫廣闊的空間容量的行動域。小說包含了“我的兒子昨天死了”,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所串聯起的多個事件空間。通過回憶,信中給我們展示這個“陌生女人”從一而終地崇拜和愛慕著作家R,從鄰居到情人,以致在多次邂逅為R生養了一個孩子,將一生的愛奉獻給了R。不斷變更的文本時間是其重要語碼,“這匆匆消逝的一分鐘”“最后一天”“這絕望的時刻”“凌晨兩三點鐘”……甜蜜、悲哀與孤獨縈繞。小說采用假定的空間,通過錯綜的時間來實現它的敘述,并且經由時間上的逐點前進來造成空間幻覺。十六歲的記憶層層展開:胡同——街道——飯館——劇院——舞廳——R的寓所,在相遇、相愛、相別中娓娓道來。每一次的相遇既喜悅又悲哀,緣由如陌生女人所言:“你沒認出我,當時你沒有認出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認出過我。”三次纏綿之后有了孩子,陌生女人的生活從此有了寄托:“他輕輕抬起眼瞼,然后用他那聰明漂亮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這個世界投來明亮歡快的光芒。”苦難也隨之而來:“親愛的——我賣身了。”陌生女人用一切守護這份暗戀,她記憶中的每一空間都有著R的身影,因此每一處都星星點點地帶著歡喜與感傷并存的色彩。通過鏡頭的切換,空間也按照回憶——現實的邏輯有條理地變換,將陶醉在美好的回憶中的陌生女人活生生拉回殘酷的現實,拉回到這狹小、冷清、黑暗的屋子里:“我的孩子昨天夜里死了……現如今他卻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整個回憶在時間與空間的變幻交織中呈現。從現實的狹小空間不斷地放大到回憶中的廣闊的空間又從容自然地回到現實中,游刃有余,小說以女性個體獨白的方式細膩地講述著復雜的社會生活。
其三是讀者的閱讀解碼所參與的豐富視域。文學中的時空是想象的時空,當書寫者在描述“我”的行動和心理時,讀者同R一起閱讀這封信,跟隨信中的時間和空間轉換,仿佛這封信的第一讀者就是自己。這種強烈的錯覺感使讀者與作品中人物的感情融合起來,深化了對作品的情感。讀者視域的不斷豐富也使小說包孕更大的聯想空間。當文本中出現呼號對象“你”時,同一個閱讀者又會脫離書寫者的時空,將自己等同于書信中的收信人,置身于收信人的“此情此景”,似乎寫信人是直接在與自己進行傾訴告白,情緒極易融入其中,引起共鳴。在讀信的短短幾個小時里,文本以外的讀者與作品中的作家R共同見證了這個陌生女人一生情感豐富的內心奧秘。
書信體小說充分利用書信這種被時光隔斷的形式,在傳情達意上既充分顯露真情實感又另類地制造距離感。《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通過作者的匠心獨運,以細膩的文筆將單一的事件豐富地講述出來。回憶與現實的穿插,時間與空間的交融,真實與幻覺的交匯,并且將書信作為小說內容的主要構成部分,形成“戲中戲”的講述方式,巧妙地將意識的流動形成文字,真實而意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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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秦 聞,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