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韓國詩話從王氏高麗時開始,至今連綿不絕,它具有廣博復雜、詳略相融的面貌。韓國詩話當中對漢代詩文的引用和論述相對其他時代較少,但單獨來看卻依然豐富,而且原始而濃烈。韓國詩話對漢代詩文的論述體現在政治、藝術兩種傾向,嚴肅細致的考辨以及對文學性方面的探討。
關鍵詞:韓國詩話 漢代詩文 兩種傾向 考辨 文學性
韓國詩話的構成比較復雜,有的是專門的詩話論集,而更多的是內容博雜的掌故隨筆,或者器物風俗當中涉及了詩話。這里面既有中國詩歌及其他,也有韓國漢詩及其他,有的各自獨立,有的則混合在一起。在韓國詩話的具體引用和論述中,有的詩話是作者獨創的,而更多的是整理、抄錄,尤其到了朝鮮王朝后期以及之后。在詩話的具體作用上,有的是針對某個問題的詳細探究,而有的則是材料的梳理與羅列。韓國詩話的這些比較明顯的特色是與作者的個人處境以及國家、民族的現實相聯系的。但是,詩話也經歷了從家國情懷到近代以來的現實關懷意識淡化。當然,這其中有的就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韓國詩話特別注重考辨,這是嚴肅細致的學術態度。韓國詩話在論詩當中則關注詩的源流、特點、作法以及知識等相關內容。不過,韓國詩話中也有一些誤讀與錯誤的地方。這里,我們主要關注的是韓國詩話對于漢代詩文的引用和論述,包括引用、考證與辨析。漢代以辭賦為最盛,五言詩有一定程度的發展,七言詩的寫作還在預備當中,關于詩歌的理論還沒有形成一個比較系統的體系,因此,韓國詩話論述漢代詩歌較少,而更多的是引用漢代詩文材料。我們的目的就是試圖揭示韓國詩話引論漢代詩文中的一些內容、特征、方法。
一、詩話中的兩種傾向
韓國詩話自最早的《破閑集》開始就有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是政治傾向,主要是品評關注政治現實、個人際遇;二是藝術傾向,主要是品評針對藝術方面來談,包括考證與藝術風格。這兩種傾向在開始的時候以政治傾向為主,那時正是王氏高麗時代(918—1392)。在以后的發展過程中,論詩話也多是要聯系現實,包括對宮廷、佛教、儒家的態度。一直到了李氏朝鮮時代,論詩話則主要以藝術傾向為主,甚至到了大韓帝國、日占時代以及“三八線”分治后的今天。這其中的原因比較復雜,既有韓國自身文學文化的發展演變,也與詩話作者所處的時代及個人興致有關。
政治傾向上的國家、民族獨立情懷,個人發展意識。李仁老(1152—1220)撰《破閑集》說:“智者見于未形。愚者謂之無事,泰然不以為憂,幾乎患至,然后雖焦神勞力思欲救之,奚益于存亡成敗數哉!此扁鵲所以不得救桓侯之疾也。昔漢文時海內理安,人民殷阜,而賈誼為之痛苦。”①李仁老舉賈誼的例子,而《漢書·賈誼傳》云:“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②賈誼正是在當時敏銳地看到漢文帝朝所潛伏的各種政治、社會危機。李仁老繼續說:“仁王幼臨大寶,元舅朝鮮公擅朝。醫官崔思全游談平、勃間,卒安漢祚。由是畫形麒麟,驟登宰輔。其時誥院金存中作誥云:‘莽何羅之觸寶瑟,變起蒼黃;夏毋且之抵藥囊,意存忠義。’”③這是以元舅朝鮮公與王莽相類似的事件作比,聯系了當時王氏高麗的實際情況。李仁老生活在王氏高麗抵御契丹和金國期間。那時王氏高麗內部也在發生諸如政變之類的大動蕩,因此具有家國情懷的李仁老具有深刻的憂患意識。李仁老《破閑集》說:“世以科第取士,尚矣。自漢魏而下,綿歷六朝,至唐宋最盛。本朝亦遵其法,三年一比。……詞語雖蕪拙,庶幾使后世皆得知本朝得人之盛,雖唐虞莫能及也。”④李仁老聯系實際,表達了對科舉的贊美,文人地位的推崇。李奎報(1168 —1241)撰《白云小說》說:“余自九齡始知讀書,至今手不釋卷。自《詩》《書》《六經》、諸子百家、史筆之文,至于幽經僻典、梵書道家之說,雖不得窮源探奧、鉤索深印,亦莫不涉獵游泳、采菁摭華,以為騁詞藻之具。又自伏羲以來,三代兩漢秦晉隋唐五代之間,君臣得失,邦國之理亂,忠臣義士奸雄大盜成敗善惡之,雖不得并包并括,舉無遺漏,亦莫不截煩撮要,覽觀記誦,以為適時應用之備。”⑤李奎報這里表現的用世之心可謂強烈,當時正值王氏高麗抵抗契丹與金國之后,軍人勢力大增,國王受挾持之際。然而,現實給予他個人的卻是壓抑失望下的痛苦思索。“古人曰:‘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處斯世,能愜意者幾何?余嘗有《遭心蒔》十二句,其詩曰:‘人間世事亦參差,動輒違心莫適宜。……碎小不諧猶類比,揚州駕鶴況堪期。’大抵萬事之違于心者類如是,小而一身之榮悴苦樂,大而國家之安危治亂,莫不違心。拙詩雖舉其小,其意實在于喻大也。”⑥其中顯露出李奎報對于國家興亡、個人遭遇的多少悲痛違心呀!崔滋(1188—1260)撰《補閑集》:“文安公嘗言:‘凡為國朝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則六經三史,詩則《文選》李杜韓柳,此外諸家文集不宜據引為用。”⑦這里對于所列舉中國典籍的推崇并不是個別現象,而且具有深厚的歷史背景。它代表了一種正統性,因為崔滋是高麗名儒文憲公崔沖的后裔。同時,聯系當時國家意識形態的實際情況,那時是佛家學說占主流地位的。
曹伸(1450 —1521)撰《 聞瑣錄》:“‘漢昭帝母趙婕妤為置園邑,又令長丞奉守如法。然立廟則無考,唯《韋玄成傳》以為勿修孝昭太后寢祠。園則只有寢祠,而無廟于京師明矣。魏明帝母甄后,有司請依周姜別立寢廟,奏可。……如欲效漢,則園寢非我朝之制;效魏,則未免傅會之謬。況漢武、魏文皆無遺教,與今事體不類。廢妃既與廟絕,殿下不可以私恩而害禮。雖不立廟立主,只祭于墓,亦足以盡其孝矣。’議雖不見用,持論甚正,群議不能屈。”⑧這是到了李氏朝鮮時期,而李氏朝鮮實行推崇儒學、排斥佛教的基本政策,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議論,而這議論的內容是關于宮廷祭禮的重大事件,這里舉漢代事跡真是為政治現實服務了。金安老(1481—1537)撰《龍泉談寂記》:“正德甲戌年間,雞異興,或雌雞化為雄,或雞生三足,如是者不可勝記。《京房易》妖占曰:‘君用婦人言,則雞生妖。’漢元帝時雌雞化雄,不鳴不將。議者以為王妃將為后,貴始萌而尊未成。”⑨這里的引用漢代材料已經被當作一個先例,或者說一個重要的政治證據了。金正國(1485—1541)撰《思齋摭言》:“按《漢史》,蕭望之為御史,意輕丞相,遇之無禮。張湯為御史,每朝奏事,日旰乃罷,丞相充位,天下事皆決于湯。二者賢否雖不同,均之倨傲專擅而取禍,古今一轍。君子處身,持敬謙遜,享福之基,可不戒哉。”⑩這里金正國也是聯系現實,感慨史事,勉誡自身。金時讓(1581—1643)撰《涪溪紀聞》:“文章雖小計,亦關世道污隆。漢之文不及先秦,唐之文不及于漢,宋之文不及于唐,亦其理宜也。……噫!其然歟?余雖不知文章蹊徑,亦知斯言之無稽矣。近日號為能文之士,類皆輕佻顛妄之人,自許太過,論議之無倫至此。嗚呼!天之將喪斯文邪!11這樣的論文其實也與歷史背景有關。16世紀末,日本權臣豐臣秀吉派兵侵入朝鮮,戰爭前后持續七年之久,即朝鮮所謂“壬辰倭亂”(中國稱之為“萬歷朝鮮戰爭”,日本稱之為“文祿·慶長の役”)。金時讓官至判中樞、都元帥,所描述當時的文化氣象是真實全面的。這個時期李氏朝鮮的社會是動蕩不安的,文章的作用也變得微不足道了,而文人也大多失去先前李老仁所代表的自信精神。洪萬宗(1643—1725)在李氏朝鮮肅宗四年(1678)在漢江養病,于病榻中歷時十五天寫成《旬五志》,凡文中自述多以“我東”開端,分析朝鮮地理方位、物產經濟,歷數朝鮮興亡更替之事,滿含悲情,更可見民族自主的意識強烈。那時正是清朝雍正帝時期,中國內部也算是乾嘉學派的前期,樸學之風漸興,都進入對歷史與文化的總結階段。自此之后,除了偶見如佚名(1891年之后)撰《東國詩話》中多有個人悲歡離合的描述。韓國詩話中論漢代詩文的材料中幾乎看不到具有深厚的家國情懷、深刻的個人際遇的描述。
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李齊賢(1287—1367)撰《櫟翁稗說》:“明王手寫前漢記志表傳九十九篇題目,曩于柳尚書仁宅見之。萬機之余,存心于典籍,而筆札之妙,不減古人,嗟嘆之不足,因記楊廷秀觀德壽宮所書前漢列傳贊詩云:‘小臣濫巾縫夜行,手抄《孝經》未輟章。何曾把筆望《史》《漢》,再拜伏讀漢透裳’,可謂能言人腹中事矣。”12這里既有對漢文化的推崇,又顯示出對于專門文化的關注。徐居正(1420—1488)撰《東人詩話》:“古之閨秀如蔡琰、班婕妤、薛濤之輩,其詞藻工麗,可與文士頡頏。”13這里的評論關注到了女性的文學藝術成就。但是,此處應將蔡琰放到班婕妤后面方為歷史順序。之后的諸如,洪萬宗《小華詩評》論朝鮮漢詩。他還撰《詩話叢林》精選韓國二十四部詩話,選擇其評論韓國漢詩的八百二十余則,分春夏秋冬四卷。洪重寅(1677—1752)撰《東國詩話匯成》就是關于韓國漢詩的專題詩話匯集。該書達二十二卷之多。申景浚(1712—1781)撰《旅庵論詩》包括《詩則》《詩格》《詩中筆例》《詩作法總》,詳細論詩歌作法。李圭景(1788—1856)撰《詩家點燈》十卷、續集目錄。經歷二百年左右的和平時期,詩話也變得更為藝術了。植物、動物等廣泛羅列。佛經之類稍微興起,并且對其態度轉變。李圭景又撰《論詩》雜引中韓文字,以論掌故。南義采(朝鮮時英祖時人)撰《龜詩話》,“此書匯輯二百七十種書籍之中國文化掌故,分門別類(大目十六門,小目四百三十二門),與中國詩歌、詩話相聯系,間或比照韓國漢詩,或附以自己個人評論,是韓國詩話中規模最為宏大者”14。從目錄可見,簡直是百科全書式的。洪翰周(1798—1868)撰《智水拈筆》。李遇駿(1801—1867)撰《古今詩話》,其為朝鮮宗室,雜論中韓詩作,以韓國漢詩為主。李尚迪(1804—1865)撰《李尚迪論詩絕句》。金澤榮(1850 —1927)撰《韶堂雜言》(按:有的抄書沒出處,有的有出處)。佚名撰《青邱詩評》,每條后多標明出處。申鄭氏、申吾氏撰《姑婦奇譚》,論婆媳關系。她們在朝鮮高宗時期流落中國安東(今遼寧丹東市),直到日據時期。文中開始有一些對人生苦難的感慨。安肯來(1858—1929)撰《東詩叢話》,韓國漢詩復興的殿軍,多懷古之作。張志淵(1864—1921)撰《逸士遺事》,從反日到助日。樸漢永(1870—1948)撰《石林隨筆》,佛教專門學校長。佚名撰《東國詩話》,據書中記載“金泰演進士”,成書于1891年之后,9972頁。本書分乾、坤兩卷,詩中多有個人悲歡離合的描述。金瑗根(1872—?)《朝鮮古今詩話》,論述新的詩歌觀念。李家源(1917—2000)撰《玉溜山莊詩話》,介紹韓國詩話的歷史。至此,我們可以看出,韓國詩話為藝術而藝術的一面,這個藝術是廣泛的概念,包括知識,但大都不是為了現實而作,而且后面所列的很多詩話已經沒有關于漢代詩文的評論與抄錄了。
從韓國詩話引錄、論述漢代詩文的情況來看,韓國詩話的兩種政治、藝術傾向始終并列前行。但是,先前的詩話,尤其是王氏高麗、李氏朝鮮早期多以政治傾向為主,而自李氏朝鮮中后期,一直經歷大漢帝國、日占時期、“三八線”分治時期后的今天,更多是以藝術傾向為主。這中間有著復雜的原因。其一,韓國政治局勢的變化。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詩人寫作的主題選擇。王氏高麗時期的內憂外患對詩人一直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傷痛,而漢代也是內憂外患嚴重的王朝,自然有很多事件可以相類比;其二,韓國文化的自覺意識。自李氏朝鮮世宗大王(1418—1450在位)統治時期,國家的文化與藝術空前繁榮,并且在這時期還創造了韓語字母“訓民正音”。韓國漢詩也逐漸興盛起來,在這期間韓國詩話的中心逐漸放到了韓國本土詩人上;其三,韓國詩人、評論家的興致。隨著時代的反正,個人意識的覺醒,很多的詩人關注的內容逐漸走向形而下,似乎要沉醉在藝術與知識當中,而評論家們也是如此。總之,從韓國詩話引論漢代詩文看韓國詩話只是一個細微的角度,但這也揭示出韓國詩話走過的歷程,面對的問題。
二、嚴肅細致的考辨
韓國詩話當中很多地方都不照搬中國文本,而能夠考辨真偽,論證因革,這種嚴肅的態度、細致的考論應該值得我們好好學習思考。漢代詩文的真偽問題是比較突出的,對此問題的探討自漢代開始就從未中斷。民國時期以顧頡剛所謂的“古史辨”為甚,甚至懷疑歷史的基本框架。自漢學興起以來,研究漢代的漢學家們也都不可避免要談到這個問題,比如美國研究漢魏六朝文學的漢學家康達維(David R. Knechtges)就對諸如司馬相如《長門賦》《西京雜記》等進行了詳細的探究。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韓國詩話中也存在遺漏、錯誤的地方。那么韓國詩話具體是怎樣考辨的呢?
嚴肅的評論態度與細致入微的考辨。李奎報撰《白云小說》說:“《詩話》載李山甫覽漢詩曰:‘王莽弄來曾半沒,曹公將去便平沈。’余意謂此可句也。有高英秀者譏之曰:‘是‘破船詩’也。’余意凡詩言物之體,有不言其體而直言其用者。山甫之寓意,殆必以漢為之船而直言其用曰‘半沒、半沈’。若其時而山甫在而言曰:‘汝以吾詩為‘破船詩’,然也。余以漢擬之船而言之也,而善乎子之能知也。’則為英秀者何辭以答之也?《詩話》亦以英秀為惡喙薄徒,則未必用其言也。”15這是李奎報對李山甫覽漢詩的正名,表現出嚴肅的評論態度。金正國撰《思齋摭言》:“古人用‘左右’字取意不同,殊不可曉。凡非正之術曰左道,謫官曰左遷。……《漢書》,周勃以右丞相推陳平。又武帝作左官之律,舍天子仕諸侯為左官。自漢至唐,去朝廷為州郡皆曰左遷。”16左官在古代有兩種含義,一是諸侯之官,這是依據上古法;二是降官,貶職,這個在詩文中常常得見。這樣的關注是很細微的。權應仁(明宗、宣祖時人)撰《松溪漫錄》:“《史記·漢高帝紀》:‘有老嫗夜哭曰:‘吾子,白帝之子也。今赤帝子斬之。’’人皆以白帝為秦皇。秦皇以水德王者也,乃黑帝,非白帝也。《雨山墨談》云:‘項羽封西楚伯王,所謂白帝者指項羽也。此蓋謂劉興項亡之兆也。’斯言必有所據矣。”17這里,權應仁提出了關于《史記》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但是,此處權應仁論述及引用中有很多遺漏與錯誤。其一,《史記·漢高帝紀》應為誤,據司馬遷《史記》應為《史記·高祖本紀》,未見“漢高帝紀”也;其二,權應仁說“人皆以白帝為秦皇。秦皇以水德王者也,乃黑帝,非白帝也”,《雨山墨談》云:“項羽封西楚伯王,所謂白帝者指項羽也”,明確“白帝”等于“秦皇”或“項羽”,“黑帝”為“秦皇”,這是非常錯誤的,因為《史記》中已經明確說明了他們是白帝、赤帝的“子”,非“帝”本身。再則白帝為古代神話中的五天帝之一,主西方的神,而赤帝為主南方的神。其三,此處所抄非《史記》全文,《史記·高祖本紀》:
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18
權應仁的抄錄少了重要的“蛇”,而“蛇”據鄭玄解釋的《儀禮》是象征國君、君子等的。應劭集解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祠白帝。至獻公時櫟陽雨金,以為瑞,又作畦,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堯后,謂漢也。殺之者,明漢當滅秦也。”19這里按應劭的解釋,赤帝為堯的后代,真的是這樣的嗎?我們要尋找此問題的解釋還是應該從《史記》出發。《史記·秦始皇本紀》: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嘗有勛於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20
這里司馬遷說“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這里五帝指什么呢?從《史記·五帝本紀》看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五帝。《史記·項羽本紀》: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21
苗裔是指后代子孫的意思,那么司馬遷懷疑項羽為舜的后裔。《史記·高祖本紀》: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高祖為人,隆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22
這里司馬遷說有“蛟龍”出現于漢高祖出生之時。那么綜合以上來看,首先,韓國詩話中權應仁以及《雨山墨談》的解釋都是不對的;其次,關于《史記》中這個問題,我們只能看出司馬遷有所寓意于其中,但還不能說清楚,因為漢代有些材料就是不可靠的。
魚叔權(朝鮮中宗至宣祖時人)撰《稗官雜記》:“《漢書·陳勝傳》:‘高祖時為勝置守于場,至今血食,王莽敗乃絕。’蓋‘王莽敗乃絕者’,班固之詞;‘至今血食者’,司馬遷《史記》本語也。于文為衍,班固失不刪耳。”23“《史記·刺客傳》:‘趙襄子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而擊之。’注索引曰:‘戰國策云‘衣盡出血,襄子回車,車輪周而亡。’此不言衣出血者,太史公恐涉怪妄,故略之耳。’今按《戰國策》備載豫讓之事,而無‘衣盡出血’之語。”24魚叔權看書很細致。車天輅(1556—1615)撰《五山說林草蒿》,此書皆有考證注釋。“《史記·張耳傳》:‘上從東垣還過趙,貫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此高祖非微行也。……《李斯傳》:‘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行者也。’按《山海經》,視肉,獸名。……《史記》作于武帝時。于武帝當曰‘今皇帝’或‘今上’,而有曰‘武帝’者,乃褚少孫文或誤人也。《酷吏傳》《衛綰傳》《馮唐傳》《李廣傳》《賈誼傳》可見,不可盡記。王世貞諸人未有一言及之,何也?”25車天輅的分析很得當,尤其是關于“武帝”條的疑問,這個肯定有問題。謚號怎么可能先知道呢?張維(1587—1638)撰《谷漫筆》:“漢儒以西狩獲麟,為周亡之異。漢興之瑞,傅會至此,可一笑。……漢世讖緯家說怪誕如此。”26這里張維抓住了漢代,尤其是東漢讖緯神學的關鍵點。對此漢代的王充可謂是最有力的批評者,《論衡·正說篇》:“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后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茍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并失其實。”27范曄《后漢書》言王充“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28。漢儒之所以這樣有其深刻的原因,既是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的提倡與專制,又有儒生們格調的低下,汲汲于功名所致,也與漢代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斗爭有關。張維的論說中關于箕子入朝問題的探討算是有爭議的熱點問題。“《史記·微子世家》曰:‘武王封箕子于朝鮮。’后人因其說而不能辨。余嘗疑之。方殷之將亡也,箕子與微子、比干各論其心事曰:‘商其淪喪,我罔為臣仆’,欲以此‘自靖而獻于先生’。殷既亡,箕子只為武王一陳《洪范》而已。若受武王之命而享其封爵,是遂臣于周而變其初志也。微子之受封,為存宗祀,猶有可諉者。若箕子受朝鮮之封,于義將何據也?況朝鮮是時,未嘗服屬中國,武王安得取其地而封拜諸侯乎?史遷此說,明是謬妄。《漢書·地理志》曰:‘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儀田蠶織作。’此語甚有道理,蓋箕子去中國而入朝鮮,鮮民共尊以為君,亦猶泰伯適蠻荊而遂君其地也。昔年余次姜詔使曰廣《吊箕子賦》,謂‘箕子非受武王之封,而自來朝鮮。’趙丈持世頗疑其無據。不知正用班固意也。”29這個問題依然爭論比較多。另外,張維對于屈原也有新的考辨。“《史記·屈原傳》曰:‘濯淖污泥之中。’世人以淖為泥淖之義,謂自濯于淖污泥之中。余嘗疑古人造語,不應如是。而淖字訓義,未能檢出。偶看《淮南子·泰族訓》曰:‘水之性淖以清,窮谷之污,污而污,治亂為亂,淖字或如是,蓋治淖而使不淖之義也。’”30此解釋非常恰當,也說明治學之謹嚴。
通過以上對韓國詩話關于漢代詩文的考辨可以看出,韓國詩話具有謹慎嚴肅的態度,總是能在細微處發現一些或是理解上的偏差,或是字句上的不符合。因為漢代的詩文本身真偽問題就是比較突出的,所以必須要細致考察。但是,我們也發現韓國詩話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引用文字時有的不是全文,至少不是某個片段的全文,還有就是理解上存在的誤讀,這方面也是正常的。總之,韓國詩話對漢代詩文的考辨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視角。
三、論詩文的文學性
韓國詩話自然是主要對于詩歌、詩人以及詩派的評論,當然也包括一些掌故逸事。韓國詩話對于漢代詩文的論述涉及方方面面,或者詩的源流、分類、特點等等。我們知道,漢代主要是以辭賦為最盛,五言詩的發展還在緩慢進行當中,七言詩更是剛剛展露。關于詩歌的理論,有《詩大序》以及散見在各類作品中的,并不系統,直到南北朝時期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的出現才劃出絢爛的火焰。中韓同屬于儒家文化范疇,那么韓國詩話的評價更是聯系緊密的“他者的眼光”,對于我們加深了解中國詩歌及其理論具有巨大的現實需要。我們這里主要從韓國詩話論漢代詩文的文學性角度出發。韓國詩話論詩文的文學性隨著時間的流轉而逐漸發展成具有系統性的詩歌理論體系。為了概括其要點,我們可以將其統一起來,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論詩文的源流興衰意蘊。南孝溫(1454—1492)《秋江冷話》:“《風》變而《騷》怨,《騷》變而五言支離,五言變而律詩拘,東漢而魏晉而唐,浸不如古矣。……牢籠百態,彌漫乎天地之間。不得如古人自然而詩,則必若勉思積功,然后庶幾乎萬一。”31南孝溫具有復古情緒,以古非今。尹春年(1514—1567)撰《體意聲三字注解》:“五言古詩:詩以古名,蓋繼《三百篇》之后者,世傳枚乘諸公之作是也。……五言:平淡。”32沈守慶(1518—1601)撰《遣閑雜錄》:“婦人能文者,古有曹大家、班姬、薛濤輩,不可殫記。在中朝非奇異之事,而我國則罕見,可謂奇異矣。”33這里沈守慶關注的是曹大家、班姬、薛濤,而在其他詩話家那里可以見到是班婕妤、蔡琰、薛濤。一是他們對于婦人作詩的格外感興趣,二是班婕妤與薛濤似乎被廣泛推崇。李光(1563—1628)撰《芝峰類說》:“古人云:‘五言起于李陵、蘇武。七言起于漢武《梁》,四言起于漢韋孟,六言起于漢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或云,五言始于《五子之歌》,七言始于茅仙之謠。余謂,五言如《舜歌》‘元首叢脞哉’,七言如《擊壤謠》‘帝力何有于我哉’是也。至于《詩》三百篇中,有五、七、六、三言,各體俱備。且《詩》曰:‘盧令令……其人美且鬈’,乃三五言也。古詩中三、五、七言無亦效此歟?”34這里,我們認為無論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不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而可能是一個人或一種書的使用使其確立起來。李光還有一些短論:“西京之文,至武帝時盛矣。司馬相如以詞賦、子長以史才、董仲舒以儒學著名,而至于詩,則讓于蘇、李。夫陵,李廣之孫;武,蘇建之子。俱出將家,而能為五言詩之祖,偉矣哉!”35“《詩》三百篇古矣,漢、魏近古而質矣,二晉質變而文矣,梁、陳文變而靡矣,至于唐則彬彬矣,宋則又變而衰矣。”36他還說到漢高祖作《大風歌》、漢武帝作《秋風辭》的氣象,以及樂府歌辭的一些介紹。鄭斗卿(1597—1673)撰《東溟詩說》:“先秦、西漢文不可不讀,而詩又以正為宗,當以《三百篇》為宗主。而古詩、樂府出漢魏、曹劉、鮑謝諸名家耳。陶靖節、韋左司沖澹深粹,出于自然,可以尋常讀。”37佚名撰《詩文清話》:“《淮南子》曰:‘日經于泉隅,是謂“高舂”;頓于連右,是謂“下舂”。’故梁元帝《游后園》詩云‘斜景落高舂’,又《納涼》詩‘高舂斜日下’,唐薛能詩‘隔溪遙見夕陽舂’,皆本《淮南子》也。唐駱賓王露布‘照盡高舂,云昏一夜’,柳子厚詩‘越絕孤城千萬峰,空齋不語坐高舂’,皆以日影為言也。”38此書雜抄中國多部筆記詩話而成,多是材料的梳理。洪萬宗撰《詩話叢林》精選韓國二十四部詩話,選擇其評論韓國漢詩的八百二十余則,分春夏秋冬四卷,具有獨特的體例。李(1681—1763)撰《星湖說詩文門》,屬于題目型詩話,在每一則內容上附上相應的題目。李德懋(1741—1793)撰《清脾錄》說在平壤見到日本《蘭亭集》。洪周(1774—1842)撰《鶴岡散筆》談到賦。這些都是材料引說,具有知識材料性,提供了當時傳播的信息。洪翰周(1798—1868)《智水拈筆》,內容多是掌故逸事及詩話。“文章,儒者之末事也。詩,又文章之末事也。故古人謂以雕蟲小技,其事不過評花課鳥,鏤紅刻青而已。雖使名篇杰句為時傳誦,亦何補于治教也?”39文章的地位已經受到如此輕視了,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金澤榮(1850—1927)撰《韶堂雜言》:“漢高祖《大風歌》之雄,為千古帝王詩之第一。然如此使漢祖作文,則其能然乎?文難于詩,此其明證也。”40這里問題很明顯,不用評析。金瑗根在《朝鮮古今詩話》中介紹了新的詩歌觀念,但是有些偏執。李家源(1917—2000)撰《玉溜山莊詩話》整體介紹韓國詩話的概況、歷史。
其次,論詩文的作法特色風格。李齊賢撰《櫟翁稗說》:“古人多有詠史之作,若易曉而易厭,則直述其事而無新意者也。……《烏江亭》云:‘勝敗兵家事未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唐彥謙《仲山》云:‘千古孤墳寄薜蘿,沛中鄉里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垅,此日誰知與仲多。……《韓信》詩云:‘貧賤侵陵富貴驕,功名無復在蕘。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禪家所謂活弄語也。”41這里可以見得兩點,其一是“禪家所謂活弄語”,之所以這樣說緣于此時正是王氏高麗作為元朝一個內屬國時期,即王氏高麗作為元朝的征東行省。這個時期是以佛教為主流的,可見佛教影響的方方面面。其二是說明詠史的特色:求新。求新在文字上就是“語言的陌生化”。但是,與其說是求新,不如說是尚奇。因為李齊賢所引論的漢代這些人物就是奇人,所做事為奇事,寫他們的詩自然應是奇詩。鐘嶸《詩品》評班婕妤詩“其源出于李陵。《團扇》短章,辭旨清婕,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可以知其工矣”42,薛濤的詩也可以說是精致華麗,但是蔡琰的詩則不太適合辭藻工麗一說。柳夢寅(1559 —1623)撰《於于野談》:“蔡禎元,儒士也,好古文,雖不自工其文,論文有佳處,嘗曰:‘司馬長卿《長門賦》記一日之事,登蘭臺下蘭室,朝修薄具,夜夢君王,畫陰夜明,極其愁思,畢昂既出,亭亭復明,皆一日之事,以‘究年歲不能忘’結之,此其妙處也。”43此處可見煉詞的重要性。許筠(1569—1618)撰《鶴山樵談》:“仲氏論學文章:須要熟讀韓文,先立門戶;次讀《左氏》,以致簡潔;次讀《戰國策》,以肆縱橫;次讀《莊子》,以究出沒;《韓非》《呂覽》,以暢支流;《考工》《檀弓》,以約志氣;最要熟看《太史公》,以張其橫放杰出之態。為詩則先讀《唐音》,次讀李白,蘇、杜則取才而已。”44讀書學文為詩之說。申景浚(1712—1781)撰《旅庵論詩》包括《詩則》《詩格》《詩中筆例》《詩作法總》,詳細論詩歌作法:
李學逵(1775—1835)撰《聲韻說》:“用韻之肇自《六經》,而要之秦漢以上之書雖非歌詩,往往涉筆成韻,為后世取式者。”47六朝時期的聲韻與佛教傳入有很大關系,但是這與中國詩文本身的發展也是關系密切,它們存在其中,一直預備著。
韓國詩話論詩文一個突出的特點是中韓對比,尤其是早期詩話。洪萬宗《小華詩評》論朝鮮漢詩與中國漢詩對比。到了后期多是抄錄,整理舊詩話。洪重寅撰《東國詩話匯成》就是關于韓國漢詩的專題詩話匯集。佚名撰《詩話類聚》全部抄自中國《古今事文類聚》,然后依據《古今事文類聚》按仙、道士、僧等名目分列詩話,每個詩話的小標題也與《古今事文類聚》相同。金漸(1695—?)撰《西京詩話》評論的對象只限于西京(今平壤),這樣的地方詩話是韓國詩話中獨有的。李圭景撰《詩家點燈》十卷、續集目錄。李氏朝鮮中歷經200年左右的和平時期,詩話也變得更為藝術了。植物、動物等廣泛羅列,佛經之類稍微興起。然而,整體看來,韓國詩話論述漢代詩文的源流興衰意蘊與作法特色風格并不是很豐富,因為漢代詩文,尤其是詩本身也不是最代表漢代文學的文類。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韓國本土漢詩的發展,以及韓國詩歌的興起都影響了韓國詩話對漢代詩文的關注。因此,漢代詩文也逐漸很少被韓國詩話所提及了。
韓國詩話論漢代詩文的發展變化可以印證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所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48。當韓國詩話處于王氏高麗時期,對外是抵御契丹和金國,對內是宮廷政變的血雨腥風,而后王氏高麗為元朝的內屬國。這期間的韓國詩話具有深刻的憂患意識,引論漢代詩文總是要聯系現實,而且詩話家本人的際遇與思考也展露紙背。當韓國詩話處于李氏朝鮮、日占時期、大韓帝國時期,直到南北分治的今天,詩話主要以藝術為主要傾向。而考辨及對文學性的探討就融合在整個韓國詩話歷程中,也逐漸形成一些線性系統。當前,無論中國,還是韓國,都面對著構建新的詩歌理論的現實問題,而整理舊詩話不僅是在繼承優秀傳統文化,也具有現實的緊迫性。從韓國詩話就可以看出,中韓之間的詩話交流既源遠流長又密不可分,所以中韓之間需要更加緊密合作,互相借鑒,這也是響應時代發展的要求。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212324252629303334353637383940414344454647 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14頁,第16頁,第37-38頁,第50-51頁,第59-60頁,第112頁,第335頁,第403頁,第423頁,第1540-1541頁,第142頁,第222頁,第6631頁,第59頁,第416頁,第423頁,第821頁,第822-823頁,第950-954頁,第1549頁,第1598-1599頁,第1609頁,第382-383頁,第520-521頁,第585頁,第1043頁,第1043頁,第1062頁,第1540-1541頁,第1823頁,第8788-8789頁,第222頁,第1023-1024頁,第1446-1447頁,第3562頁,第3565頁,第4993頁。
② (東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30頁。
1819202122 (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7頁,第348頁,第276頁,第338頁,第341-342頁。
27 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23頁。
28 (南朝)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29頁。
42 (南朝)鐘嶸:《詩品集注》,曹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頁。
48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5頁。
作 者:韓中華,北京外國語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學文化關系研究。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