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篇小說《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 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采用歷史紀實與小說書寫相結合的方式,書寫了康巴藏區一個部落近兩百年的歷史變遷,起到以史鑒今的作用。本文從作品歷史紀實的特征著手,分析作品的文學審美特征,表現邊緣群體在流離狀態下對身份文化認同的追求,以及多元環境下本民族文化現代性反思的主題思想。
關鍵詞:以史紀實 干預性敘述 多重離散狀態 身份認同
阿來的長篇小說《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 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以下簡稱《瞻對》)延續了《塵埃落定》以歷史事實為題材的寫作方式,描寫了康巴藏區一個名叫瞻對的部落,從乾隆年間到民國時期近兩百年的歷史變遷。但作家又推陳出新,采用歷史紀實與小說書寫相結合的方式,清晰地展現了瞻對——這個“鐵疙瘩”如何在西藏、漢地以及國際勢力的斡旋下逐漸“融化”的過程,進而又將筆鋒擴展到今天的甘孜州乃至整個川屬藏區,并涉及歷史上這一地域與西藏、與中央政府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史鑒今。
近來,評論者關于《瞻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文本的“非虛構”創作手法、作品深刻的歷史反思意味和作家鮮明的思想意識等三個層面。筆者吸取前人的研究成果,從文本入手,認為作家在描寫瞻對百年史的同時,細膩而深刻地刻畫了邊緣群體在離散狀態下,精神上具有漂泊感、無根感以及追尋身份認同的強烈愿望,表達了多元環境下本民族文化現代性反思的主題思想。
一、以史紀實的歷史書寫
以史紀實的歷史書寫即作家根據歷史文獻、歷史人物書寫文本,將歷史事件一一呈現于讀者面前,真實地還原歷史,增加文本真實性,進而取得以史鑒今的效果。作品《瞻對》在書寫歷史時就從以史據書和以史鑒今兩個方面表現了以史紀實的寫作方式。
“歷史通常有三種類型:原生態歷史(無法重現和客觀記憶的歷史事實)、遺留態歷史(保留至今的古器物等)、敘述態歷史(歷史典籍)?!雹?阿來就利用敘述態歷史進行文學上的再創造,以豐富的歷史典籍資料為主要依據,試圖再現一個歷史中的瞻對,如清朝年間的《清實錄》、“民國”年間的《瞻化縣視察報告》、新中國成立后新修縣志《新龍縣志》、臺灣學者馮明珠所著《中英西藏交涉與川藏邊情》以及外國人如英國人榮赫鵬所著《印度與西藏》等等。不同年代、不同地區的文獻史料不僅幫助作家還原歷史原貌,還展現了瞻對在不同時期、多方位的發展情況。阿來還在作品中注入了大量的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增強文章的真實性。《瞻對》根據清朝官員琦善在由西藏駐藏大臣調任四川總督的途中,遇到了藏人攔截的歷史事實為背景,描寫了瞻對與清廷及西藏地方政府之間的一系列故事。文中出現諸如乾隆、嘉慶、琦善、趙爾豐等清朝時期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阿來根據瞻對地區的歷史文獻、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書寫文本,既將瞻對地區的歷史一一呈現于讀者面前,真實地還原歷史,也增強了文章的真實性。
但阿來說:“我越寫越感到我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現實?!雹谒冗€原歷史真相,又警醒現實,使作品形成歷史與現實的對話,達成了對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思考與批判。在第一次用兵瞻對時,乾隆皇帝因顧及朝廷與西藏的政治局勢,而不愿嚴懲違反軍紀的藏軍軍官。光緒年間第五次用兵瞻對時,清朝政府利用瞻對人民對清廷的歸順之心,欺騙群眾,鎮壓了一次真正的農民起義。可見當時的清政府與西藏關系的復雜性,雙方局勢的嚴峻性。阿來曾感嘆道:“今天,常從各級行政機構人員口中聽到一句話,西藏無小事,藏區無小事,恐怕這種感覺從乾隆朝時就開始了吧?!雹鄣?,瞻對以及整個藏區兩百年來在維護佛教文化和信仰方面,是值得后世借鑒的歷史遺產。貢布郎加的兒子松達貢布因為對佛法的尊重,保護了德格印經院免遭燒毀;瞻對群眾因為信仰關系,認為西藏的軍隊是“佛爺”派來的神兵而不敢抵抗,將文化信仰神話了。作家描寫這些事件也在警示后世該以何種態度正確地對待文化。阿來懷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現實憂患情懷走近歷史,披露不同時期、不同階層的歷史舊事,無疑有著現實的警醒作用和歷史的借鑒意義。
二、歷史書寫的文學魅力
阿來雖然以以史紀實的方式書寫瞻對地區的歷史原貌,繼承了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的某些特點,但又推陳出新,使《瞻對》具有不同于以往的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藝術魅力。與此同時,他又搜集大量民間故事充實文本,充分表現文學的虛構性特征,展現歷史書寫背后的文學魅力。
歷史小說是“兼具歷史與小說的雙重‘彈性’導向”④,是以歷史人物和事件為題材,在適當的虛構中反映一定歷史時期的生活面貌。而“新歷史小說是‘舊瓶裝新酒’的歷史小說”⑤,它強調“文化政治歷史詩學”的“重寫文學史”,強調民間話語與個人視角、真實與虛構并重。阿來繼承了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以歷史人物和事件為題材,展現了瞻對兩百年的歷史,契合新歷史小說強調的“文化政治歷史詩學”的“重寫文學史”,反思歷史挖掘人性等主題思想。但認為“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種種事情已經非常精彩了,根本不用你去想象和虛構什么”⑥,因此,《瞻對》不屬于歷史小說或新歷史小說。作家不時地游離于古今之中,將歷史事實與民間傳說相結合,形成歷史書寫背后的文學魅力。
《瞻對》中大量人物和地名的民間傳說的穿插,使得歷史枝葉更加飽滿,敘述生動,也使作品由“紀實”悄悄地滑向虛構的一端,并起到了多重作用。文中第四章——誰是布魯曼這一小節中,作家就用在民間搜集的各種傳說向讀者描述布魯曼是何方神圣。新龍當地人將布魯曼當作豪杰,賓館、茶室都以此為名。關于布魯曼的獨眼,民間傳說是因戰爭造成的。一位活佛認為是一位高僧為減貢布郎加的魔力將其一只眼關閉,而凡俗人等因看不到他的第三只眼睛,便以為他是獨眼的布魯曼。這一傳說不失有夸張傳奇的色彩,但也豐富了作品的美學性。文中諸如這樣的民間傳說比比皆是、豐富多彩,各種民間傳說雖然加大了歷史考證的難度,但民間傳說反映了普通百姓的意識形態,可補正史之不足,用本地人的視角來看瞻對的人與事,可能更接近客觀事實。
《瞻對》中流露的也并不完全是史家的紀實風格,作家還用評論性干預的敘述風格為讀者呈現一部關于瞻對的“心靈秘史”。羅鋼認為:“評論可劃分為闡釋性評論、判斷性評論和自我意識評論三種。”⑦ 也有學者認為評論干預也包含公開的評論,即敘述者直接用自己的聲音述說對故事的理解和對人生的看法,包括解釋和議論。阿來就運用干預式評論,對文中歷史事件進行公開評論、補充解釋,闡明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作闡釋性評論和判斷性評論。如“寫文章這是好筆法,到緊要之處,宕開一下,著些閑筆,其實是增強懸念。但用兵之事,恐非如此”⑧。作家在議論之時就表明了自己的觀點,認為此時收兵實為不妥。又如“一句話,戰事要順利進行,后勤系統的建立與運行是必需的條件。而這一切,用今天的話,就是要糧,要經費,要人員編制”⑨。這是對紀山上奏乾隆皇帝奏折的解釋說明。這些干預式評論不僅表明了作家的觀點態度,也豐富了文本內容,也是《瞻對》一個文學性特征。
《瞻對》雖然是以以史紀實的方式描寫歷史,但民間文學的大量穿插,干預式評論敘事的運用增強了歷史書寫下的文學魅力,也說明它是一部以歷史紀實方式書寫的歷史題材小說。
三、歷史中瞻對人的多重離散狀態
阿來在書寫歷史時,向讀者展現了處于邊緣群體的瞻對人們是如何在清廷和藏政府之間艱難地生存,揭露了瞻對人們艱難生存中的多重離散,增加了文本的思想深度。
“離散”最初可以追溯到《圣經》中關于猶太人被羅馬人驅離耶路撒冷的記述。有學者認為“離散”是“各民族人民一種自愿的,或者強有力的從家園朝向新區域的運動”⑩,是離開原有駐地,“散居各地”的結果,具有空間、地理層面上的意義。后被延伸理解為與傳統的一種割裂,具有時間及文化上的意義。而人們的文化由于各種狀況的影響而容易被影響,所以“離散”還具有精神層面上的意義。因此,“離散”就具有了時空、文化、精神三個層面上的意義。處于邊緣區域的瞻對,在清政府和藏政府的雙重管制下,人們在地理空間、精神上處于離散狀態;面對自己的傳統文化,他們又處于文化上的離散。
多年來,瞻對一直歸清政府管理,但清政府不顧百姓生死,先后對瞻對展開了七次戰爭或以武力的方式鎮壓農民起義。征服后又統而不治,瞻對的野蠻性依然存在,百姓生活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改變。在清廷管轄下的瞻對人們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精神之根也沒有最終的落腳點,人們在精神層面上處于離散狀態。瞻對也曾多次受西藏政府管轄。藏地區主要是通過藏傳佛教實施的,借用寺院的佛教喇嘛與世俗的頭人控制瞻對這片新征服的地域。噶廈政府從未謀劃改變瞻對地區的生產方式與生產組織方式,跟清廷一樣腐敗無度。瞻對就這樣徘徊于漢藏之間,瞻對人們在地理空間上處于離散的狀態,無論是對于噶廈政府還是清政府而言,它都只是一個邊緣性的存在,始終游離于兩者之間。
但這種離散也是瞻對人們自身愚昧的思想、落后的生產力導致的。藏兵占據瞻對后,藏官對當地百姓勒索無度,殘暴異常,瞻對人一方面到西藏申訴苦情,一方面派代表向清政府衙門投遞“夷稟”,要求瞻對脫離西藏管轄,再歸四川。瞻對人們并沒有看到事情的實質,仍將希望寄予清廷或者是西藏,最終導致起義失敗。雖然瞻對英雄在清廷的對抗中有所作為,但都只是為了自己能成為一方之霸,從未真正地想過改變瞻對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幾百年來一直靠搶劫為生。瞻對人們的這種固步自封是他們失敗的最根本原因。但從另一方面看,瞻對人們對傳統生活習慣的堅守實質上是由文化上的離散導致的,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堅持。無論受哪個勢力的管轄,他們都在堅持自己文化之根,或許這就是他們對“精神之根”的一種維系,而這恰恰也是瞻對這一獨特地域長久被關注、一直被重視的原因。
四、身份認同下的文化反思
一直徘徊于漢藏之間的瞻對人們產生了在清廷與西藏僧俗政權之間的身份認同焦慮,精神與文化上的離散加劇了他們對民族身份、文化認同的追求。這也是阿來在延續《塵埃落定》與《空山》中,對族群身份認同與文化思考的主題。
我國在革命斗爭時期至“建國”之后,國家的認同意識在少數民族作家創作中尤為突出。革命斗爭期間,在少數民族地區“救亡圖存”的同質性社會語境使少數民族作家自覺地把自己納入“中華民族”這樣一個共生共榮、共存共亡的社會群體之中?!敖▏敝笊鐣母锛耙院蟾鞣N民族政策,使作家個人性的少數民族身份意識已經深融于集體性的中華民族身份意識之中。20世紀90年代,在全球化趨同性的刺激下,強勢的西方文化乃至漢文化沖擊著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少數民族面對母語的消亡,傳統文化的流失,國家認同意識被強勁的民族身份認同意識所取代。許多少數民族作家通過“歷史重述”以構建族群文化,阿來的《塵埃落定》就是以本民族的歷史作為書寫對象,提煉族群文化精神,建構族群文化。阿來的《空山》選擇從機村人民的日常生活瑣事出發思考民族命運。在《瞻對》中,作家延續這種思想,面對清廷、藏族等外來強勢文化的沖擊,瞻對人民堅持自己群體內文化,但最終仍抵擋不了群體被“融化”的趨勢,作者借鑒瞻對的百年史來曉諭當今在全球化下,外來強勢文化給少數民族文化帶來強烈沖擊,使少數民族的文化被放置在一個多元的文化環境,少數民族文化應在多元文化下進行現代性反思,尋找適合的發展方式。
阿來以史據書書寫歷史,向讀者呈現了一部異于傳統的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歷史題材的作品。民間傳說和干預式評論的使用又增加了作品歷史書寫背后的文學魅力。以史紀實的《瞻對》更起到以史鑒今的作用,瞻對人們近兩百年的離散史引發了作家對民族身份認同的思考:瞻對人在面對外來沖擊時,對傳統文化的堅守及被“融化”,暗示了當今少數民族文化,應該尋找一種在多元化環境中的發展姿態,而處于邊緣的群體應該進行文化上的反思。
① 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文化闡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299頁。
②③⑥⑧⑨ 阿來:《瞻對》,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第32頁,第5頁,第13頁,第21頁。
④ [美]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98頁。
⑤ 朱棟霖:《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2頁。
⑦ 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8頁。
⑩ 王敬慧:《永遠的流散者:庫切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參考文獻:
[1] 阿來.瞻對[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
[2] 梁啟超.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N].新民叢報,1902.
[3] 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4] 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文化闡釋[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
[5] 王敬慧.永遠的流散者:庫切評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6] 朱棟霖.中國現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7] [美]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作 者:尚十蕊,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