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是香港女作家西西短篇小說中的一篇佳作,獨白體的形式下隱藏著對峙并存的多種聲音,形成矛盾與悖論和諧共生的藝術張力。本文從復調小說理論出發,通過文本細讀,研究并歸納出作品中多聲部、對位結構以及未完成性等復調藝術特點。
關鍵詞:西西 《像我這樣一個女子》 復調
1929年,蘇聯文藝學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問題》中首次提出“復調”概念,并以此來描述陀氏小說中多聲部、對位以及對話等特點。巴赫金認為,陀氏小說具有不同于之前歐洲和俄國“獨白型”長篇小說的特點,既沒有全知全能的人物視野,也沒有主導性的作者意識。人物與作者平起平坐,各種意識自成權威相互爭鳴,形成了文本的多重意義。
《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以下簡稱《像》)是一篇現代意識流小說,通過女主人公—— 一位殯儀館化妝師,在咖啡室等待男友時的意識流動展開故事。嚴格來說,它不符合巴赫金闡述的“復調型小說”——女主人公的意識流發展構成整篇小說的內容,可以說是獨白體小說的一種。獨白體和“獨白型”是不同的,巴赫金的“獨白型”小說指“小說只有作者聲音是獨立的、具有充足價值的,而其他人物聲音則沒有這樣的地位,只是屈從于作者聲音的”①。《像》雖然采用了根據主人公意識流動展開故事的形式,但小說中呈現的多聲部對峙共存、人物及時空的對位結構、結局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等特征符合復調小說“對話性”的核心原則。
一、多聲部對峙共存
《像》的文字敘述始終是舒緩沉靜的,為作品帶來一種平靜憂傷的基調,然而女主人公“我”在咖啡室的等待并非心如止水。隨著“我”斷斷續續地回憶和思考,文中出現了多個不同的聲音。一方面,“我”、怡芬姑母、“我”的兄弟、社會大多數人等都發出了具有獨立意識的聲音,相互交流,勢均力敵。怡芬姑母把絕學傳授給“我”,說:“從今以后,你將不愁衣食了。”②大多數人的聲音與此對立,表現出恐懼。兩者之間構成的互不妥協的對話關系為小說塑造了一重微妙的波瀾,體現了這個職業在社會上的邊緣地位。另一方面,在“我”的主體意識中存在著兩種聲音。“我”指出自己無緣愛情,但常基于對愛情的希冀而推翻它,陷入期望又失望的矛盾悖論中。
錢中文研究巴赫金的理論時提出:“如果要使人物更加深入、真實地反映現實,就必須設法使被描繪的現實和人物,保持更大的客觀性;為此,又必須通過加強人物的主觀性、人物的復雜意識、多種關系的進一步相互滲透,亦即減弱作者的主觀性的表露來達到。”③《像》中人物各自發聲,交流爭辯,“我”的多重意識相互質疑、反詰,在不急不緩的敘述中構成一種內在的藝術張力,實現了復調小說的“微型對話”特征。微型對話主要揭示了主人公的自我意識斗爭和人物之間思想意識的交鋒。
二、人物及時空的對位結構
巴赫金引入音樂中的“對位”這一術語,論述“小說上的對位”。對位,通常通過各種對應關系在復調小說中出現,不僅人物的對話呈現多聲部的對應,人物關系及時空并置的結構同樣形成對應,即小說在整體上是一個復雜的“大型對話”結構。西西巧妙運用對位技巧結構小說,在人物、時空設置上具有相對并置的特點,蘊含了愛情、死亡、女性意識等多重主題。
首先,人物設置的對位結構。小說中提到“我終于漸漸變得愈來愈像我的姑母”,“我”和怡芬姑母兩代人之間實現了宿命的輪回,相似的性格使她們選擇了同樣的工作,同樣的工作使她們面臨同樣的愛情考驗和生活軌跡。兩人又存在著不同點,怡芬姑母對化妝有濃厚興趣,而“我”在耳濡目染下“從小就接受了這樣的命運”;怡芬姑母年輕時喜歡唱歌,“我”的內心卻自卑而不安。這些異同點構成了“我”和怡芬姑母平等對話的可能,西西通過“我”的回憶將“我”和怡芬姑母并置在同一時期的橫截面上,形成對應,強化了兩者之間的對話關系。這種對應同樣出現在怡芬姑母與她的男友、“我”的父親和母親這兩組人物中。怡芬姑母與“我”父親同樣身為收殮師,一個因為工作失去愛情,一個得到了堅定不移的愛情。兩者愛情結局的差異不禁使人思考:面對死亡,愛情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女性面對職業身份的歧視該做出何種選擇?“一個主人公心里所想的話題會出現在另一個主人公的自我意識中,形成相互的激發與應答。這是復調小說的重要表征。”④對位結構使得具有相同點的主人公和重要情節有了比較的可能,在敘述人物的觀念和命運時引發讀者多元化的思考。
其次,時空設置的對位結構。《像》的時間線有兩條,一條是現實中的時間,從“我”坐在咖啡館里到夏的到來。另一條是“我”腦海中的時間,隨著意識流動斷斷續續,時間在回憶中任意穿梭。“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這是“我”冥想的開始,接下來就交代了“我”與夏的愛情,并回憶與夏相識相交的過程。憂傷的感慨中,“我”時而想到朋友們離去的身影,時而想到怡芬姑母……有時又回到現實中來。現實中的時間線是短暫的,而回憶漫長久遠。兩條時間線彼此穿插、融合在意識流動中,在讀者看來就像是一個素凈的女子坐在咖啡室,與她沉默的朋友訴說她難解的心事。空間層面,文中的空間有兩處,一是咖啡室,二是“我”的工作場所,兩者交替出現。咖啡室通常來說是男女約會的休閑場所,“我”工作的場所陰冷恐怖,是有可能葬送愛情的地方,反差下的忐忑顯而易見。“我”的意識在現實時空和回憶時空不斷穿梭,往事回憶與內心獨白反復跳躍,構成了眾聲喧嘩的立體時空。
三、開放性和未完成性
接受美學中的“期待視野”理論認為,讀者在接受文學作品前就已經擁有一種知識框架和認知結構。閱讀過程中,讀者的閱讀期待得到滿足或是豐富。“復調型”小說中,多聲部的交織同奏并沒有在結局得到統一,故事的焦點和沖突可能在結局時更加緊張了。《像》的結尾具有開放性,夏懷抱花朵送給“我”,而“我”內心的憂傷更甚,文章戛然而止,究竟夏有沒有去“我”工作的地方?會不會奪門而出?作者一直以“我”的內心話語傳達悲劇的命運,但怡芬姑母的話、父母的故事又指向對悲劇命運的突破。開放性的結局避免了故事走向讀者心中的猜測,激發讀者對人物命運的想象,突破原有的期待視野,達到意味無窮的效果。
巴赫金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認為“復調小說具有根本的不可完成性”,表現在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思想、對話處于“永恒的未就緒狀態”。《像》中的“我”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對于邊緣人的處境達到了清晰的認知。同時她理解膽怯的人,為他們的離開尋找世俗理由。直到小說結束“我”并沒有對自己、怡芬姑母或者“我”的兄弟等做出任何定性的結論,仍等待著下個瞬間命運轉折的到來。無論好壞,這一形象沒有實現讀者期待的任何一種結果。
從思想層面看,巴赫金認為,“一個人的身上總有某種東西,只有他本人在自由的自我意識和議論中才能揭示出來,卻無法對之背靠背地下一個外在的結論”。《像》中的“我”是思想的主體,等待的過程中“我”對于愛情、命運、職業等進行了深入又矛盾的思考。西西并不打算立即決定她的命運,因為只要人生的路沒有走完,“我”的思考定會一直進行下去。《像》的結局呈現開放性,夏是走是留成了未知,由此小說中各種人物話語的交鋒仍保持著勢均力敵的未完成狀態。“我”的愛情考驗沒有終極答案,從而進入了永無止境的思考境界。在這里,對話不是解釋現實的手段,而成為現實本身。“我”只有通過與他人、與自己對話,才能在未知的現實不斷探索下去,實現人生豐富的進程。
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不僅應用于小說研究,更深入到哲學研究層面,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多元化的認知話語和思維方式。西西是一位關注現實的作家,她的文字中充滿溫暖知性的人文關懷。同時她又是香港實驗小說代表作家,《像》中巧妙運用現代主義手法,實現了復調小說多聲部、人物及時空的對位結構、開放性和未完成性等特點,賦予作品同聲合唱、對峙共存的藝術魅力。以一位女性收殮師的意識流動構成全文,包含眾聲喧嘩、多元社會價值的思想交鋒,引發人們多重思考,正是這篇小說的魅力所在。
① 趙一凡等:《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頁。
② 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出自西西:《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不再另注。
③ 錢中文:《“復調小說”及其理論問題——巴赫金的敘述理論之一》,《文藝理論研究》1983年第4期。
④ 王璐:《理論的迷霧——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運用》,《文藝研究》2015年第7期。
作 者:陳鴻燕,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賀 昱,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及影視批評研究。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