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沒有2000年民主傳統
本刊記者沈聰(以下簡稱記者):錢教授,您好。西方民主的產生與發展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也有其特定的含義,請您先談談什么是民主?
北京大學歷史系錢乘旦教授(以下簡稱錢乘旦):按照一般的理解,民主是所謂“多數人的統治”,這是古代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提出來的。亞里士多德說人類政治制度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一個人的統治”,也就是君主制;第二種是“少數人的統治”,也就是貴族制,或者說是精英制、寡頭制;第三種是所謂的“多數人的統治”,亞里士多德認為這就是民主。
迄今為止在西方歷史上出現過兩種民主形式,第一種是古典民主,就是古代希臘城邦的公民民主;第二種是現代民主,是在現代民族國家范圍內、以代議制形式存在的民主。
記 者:民主作為一種政治體制,發源于古希臘的城邦雅典。請簡述一下古典民主的歷史。
錢乘旦:古典民主也叫城邦公民民主,它發生在古代希臘這塊土地上。在公元前800年左右,古希臘出現許多很小的政治實體,叫城邦。城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它們的地域狹小。后世的人經常會把雅典和斯巴達拿出來作為希臘城邦的典型來討論。古典民主基本上通過這樣幾個機構在起作用:一是執政官,也就是行政首長;二是議事會,負責政務,相當于現在的政府;三是公民大會,一切有公民權的人都可以參加、參與討論城邦事務。斯巴達的制度比較精英化,權力比較集中。公元前431年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結局是雅典被打敗了,斯巴達卻勝利了。戰爭的結局造成了希臘思想界一邊倒,許多人說雅典的制度不好,斯巴達的制度反而好了,其影響不僅在那個時代起作用,而且在以后一千多年時間中都起作用。雅典不僅在戰爭中被打垮,自身的制度也發生變化。它丟掉自己的民主傳統,轉而實行僭主制。最后,希臘北方一個叫馬其頓的地方,征服了整個希臘。這以后,亞歷山大登場了。他帶著由整個希臘組成的軍隊打向東方,一直打到印度河邊。亞歷山大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專制君主,古典民主就此結束了,以后再沒有恢復過。
而羅馬起先是一個城邦,后來變成一個共和國,再往后,就變成一個帝國,領土越來越大。歷史的事實是:古羅馬似乎是人類政治制度的試驗場,它有王政,有僭主政治,有共和制、貴族制、帝制,也有強人政治和軍事統治,人們想得到的政治制度在古代羅馬都出現過,唯獨沒有民主制。
記 者:西方人說:雅典的制度是永恒的,一直延續到今天。西方民主制度已經有兩千多年歷史了,延綿不斷。您認同這個說法嗎?
錢乘旦:不認同。西羅馬帝國崩潰后,在西歐封建時期,我們所理解的現代國家是不存在的,國家的主權被分割。在這樣的政治結構里,在領地和莊園里,領主是他這塊領地上絕對的主人,農奴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完全談不上民主的權利。按歷史學家的說法,西歐這種狀態大約延續了一千年,這就是后來西方人所說的“黑暗的中世紀”。
從文藝復興開始,西方經歷了一系列變化,包括地理大發現、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以及科學技術的發展等。這些變化使西方迅速追趕并超過了東方。西方崛起的第一步,就是依靠專制主義王權(absolute monarchy)來統一國家、消除分裂的。專制國家是以民族作為支撐點、以高度集中的權力作為統合手段的新型國家,它是一種新的國家形態,是大家所知道的“民族國家”,是民族國家的第一個階段。我們回溯每一個西方國家的歷史,幾乎都經歷過專制主義階段,早起步的國家早經歷這個階段,晚起步的國家晚經歷這個階段,不經歷專制主義的地方不形成現代國家,晚走一步,就比其他國家落伍許多。
我們梳理了從古希臘到現代民族國家形成初期的西方歷史,跨度從大約公元前800年到公元1800年,在這兩千多年的時間里,可以稱為“民主”的時期只是在公元前6世紀初到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公元前404年)這一段不到200年的時間里存在。大家可能感到驚訝:完全不像有些人所說的,西方有2000年的民主傳統!
西方現代民主的歷史只有89年
記 者:如您所述,自公元前4世紀以后,民主就在西方丟失了,一丟就是2000年。那么現代民主的源頭在哪里呢?
錢乘旦:丟失的民主是古典民主,它和現代民主不是同一個東西。現代民主不是從古典民主發展出來的,它的源頭在中世紀。
專制國家出現的時候很有道理,因為它幫助西方走出了封建狀態,走進了現代;但它又是非常沒有道理的,因為它以民族的代理人自居,卻剝奪了民族的權利。這是專制主義的悖論。為了扭轉這個悖論,英國發生了“光榮革命”。這是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它締造了一種新的體制,叫君主立憲制。在這個制度下,王位是被保留的,不像克倫威爾時期那樣把王權推翻;但國家的權力中心轉移了,轉移到議會手里,議會成為國家權力的中心。議會取得國家主權,這是英國的創造。
記 者:很多人以為有了議會就有民主,議會統治就是民主制。您認為呢?
錢乘旦:這是一種誤解。議會只是一種形式,它可以在任何制度下發揮作用,為任何制度服務。英國的議會在13世紀末就形成了,發展到“光榮革命”,經過大約400年的演變,議會的傳統一直沒有中斷,但議會的角色卻不斷變化。在封建時代,議會是等級君主制的議事場所;在專制時代,議會是專制王權的統治工具。英國的都鐸王朝是一個專制的政權,卻通過議會進行統治。這個政權非常有趣,人們通常以為議會和專制權力水火不相容,但在都鐸時期,議會和專制王朝卻水火相容。議會反抗王朝的統治是在斯圖亞特時期,那個時候,議會成為革命的領導核心,是革命的大本營。復辟以后,議會再次成為王朝的工具,但后來又發動“光榮革命”,徹底改變了英國的制度。由此可知,議會是英國歷史的邏輯結果,而不是希臘、羅馬的繼承人。
“光榮革命”以后,議會成為權力的中心,但民主制度并沒有到來。“光榮革命”解決了一個人統治國家的問題,但創造的是“少數人的統治”,即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精英的統治或貴族的統治。“光榮革命”之后的150年是典型的貴族時代,在英國,就是幾十個大貴族通過議會來進行統治。
恰恰由于“少數人的統治”,英國率先走上了工業化道路。長期以來以貴族為中心的社會結構被打破了,產生了兩個新的社會集團或“階級”,一個是工業家—企業家—資本家集團,他們構成資產階級;一個是窮人—受苦人—打工者集團,他們以出賣勞動力為生,是工人階級。這兩個集團都反對貴族政治,要求進行變革。
經過幾十年的斗爭,舊制度終于開始變化。這個過程在英國歷史上叫議會改革,從1832年—經過總共5次議會改革—到1928年,英國實現了不分性別、不分貧富、不分職業、不分種族、不分宗教信仰的平等選舉權,現代民主制度也在英國最終確立。1928年離現在多少時間?只不過89年!這就是現代西方民主的真實年齡。
美國的制度和英國的制度相差并不大,美國有議會(“國會”),國會包括上、下兩院(“參議院”和“眾議院”),有國家元首(“總統”),還有幾乎和英國一樣的司法體系(“普通法”)。但是英國有國王,美國不要國王;英國有貴族,美國不要貴族;英國沒有成文憲法,只有“英國憲政”(British Constitution),美國制定了一部憲法,最高法院行使憲法解釋權。美國與英國最大的不同是,美國讓立法、行政、司法三個部分彼此對立、互相制衡,這叫“三權分立”;英國的三權是不分立的,它們融合在同一個議會之內。
作為一個新的國家,創造了一種新的制度,它必須有合法性。就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而言,它們都不存在合法性問題,這些國家的合法性是由歷史賦予的。美國人認定:是人民給了這個權力,人民把權力交給人民代表,人民代表既然得到人民的授權,就可以行使這個權力,以人民的名義進行統治,決定這個國家今后的命運,同時也決定國家范圍內人民的命運。古典民主由公民直接行使權力,代議制卻是由人民的代表代表人民管理人民!這種合法性理論是由美國人發明的,這個發明就奠定了西方現代民主的基礎——所謂“代議制”民主。 從這時起,民主的內涵(“多數人的統治”)和民主的實踐(“代議”)就分手“拜拜”了。
西方代議制的最大悖論:理念與現實背離, 原則與事實脫節
記 者:現在有一些人把西方民主體制推崇為世界典范。您怎么看?
錢乘旦:看西方的選舉制度,如果說代議制的合法性依據是“人民授權”,那么運作原理就是“少數服從多數”。仍然以英美為例,看看“人民代表”是怎么選出來的。
簡單地說,英國議會選舉采用“領先者獲勝”的原則。英國現在有600多個選區,每一個選區選出一名下議院議員。假設某個選區有5名候選人、100個選民,每個選民都投了票,經過激烈的選戰后,候選人A得20張票,候選人B得20張票,候選人C同樣得20張票,候選人D只得到19票,候選人F得到21張票,那么,得21票的候選人F就勝出了,他成為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下議院議員。這就是“領先者獲勝”。但問題來了:“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怎么體現呢?我們知道他只得到21票,是個明顯的少數,不投他票的有 79人,他們才是多數;可是另一方面,他得到的票比其他候選人都多,所以也是個多數,叫“相對多數”,而不是“絕對多數”。講到這里,大家發現西方人很會制造概念,相對多數明顯違背多數原則,然而只要“相對”一下,就變成多數了。假如,在整個英國600多個選區中只有這個選區出現這種情況,問題其實不大;但如果在幾十甚至一兩百個選區中都出現這種情況,問題就大了。換句話說,選出來的這一屆議會,不是由多數選民選出來的,而是由少數選民選出來的。少數選民選出了一個多數的議會,這個議會組建一個多數的政府,這屆政府以多數人的名義進行統治。
美國的總統選舉采用選舉人制。一個選區選出的選舉人,哪一個黨占了多數,這個黨就“通吃”,把所有選舉人都歸到自己名下;當一個州各選區結果都出來后,哪一個黨得到了更多的選舉人,這個州的全部選民就都歸這個黨了;然后,再用同樣的辦法到全國去計票。這種“通吃”的辦法有可能使少數選民支持的候選人變成由“多數”當選的候選人,再用多數的名義進行統治。
在西方國家中,德國、意大利這些地方采用比例代表制,就是根據大選中每一個政黨的得票率按比例分配議會席位。然而現實卻是:參加競爭的黨派會很多,選票會很分散,沒有哪個黨可以獲得多數選票,于是只好組建聯合政府,讓參加政府的各黨選票相加總和可以超過50%,以保證“多數”原則得以實行。但這樣的政府是很不穩定的,黨派聯盟很容易破裂,政府更迭非常頻繁。
“相對多數”能確保在選舉中產生一個“多數”,盡管這個多數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多數!“相對多數”把選票集中在兩個黨手中——所謂的“兩大黨”,其他黨派、其他政見、其他選民早就被排除了,盡管這些“其他”加在一起,可能是真正的多數。所以,理念與現實背離、原則與事實脫節,是代議制民主的最大悖論,這個悖論永遠不可解決。
民主不是萬能藥,民主又是個好東西
記 者:您認為民主的功能作用主要體現在哪里?
錢乘旦:要知道民主能做什么,首先要知道民主不能做什么。
第一,有人說,有了民主就可以解決腐敗問題。其實,民主制度不能解決腐敗問題,相反可能是腐敗的溫床。雅典的政治其實是很腐敗的,尤其在伯里克利時期,當時有公民大會,也有500人大會,并且都發揮實質性作用。但一些精明的人拿錢去收買大會的成員,讓他們按自己的旨意行事。通過收買,精明的人就能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比如制定某項政策,或者罷免某個官員。與此相似,英國的“舊制度”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買選票,貴族們花錢,讓選民按他們的意圖投票,選出他們指定的人。在韓國,不少總統上臺時都以反腐敗開始,然后又因腐敗被趕下臺,等等。無數事實說明,民主不解決腐敗問題。解決腐敗問題的是法治,是嚴格的法的約束,以及社會的監督。
第二,有人說,西方發生工業革命,尤其是英、法最早發生工業革命,原因是有民主制度。這是不對的,完全說反了。前面說過:由于工業革命的爆發,社會結構被改變了,這樣才產生了民主的要求。因此,民主是工業革命的結果,而不是工業革命的原因。沒有工業革命,是沒有現代民主化進程的。看一看世界各國的歷史,工業革命幾乎都發生在既非一個人統治又非多數人統治的時期。這是歷史事實,幾乎每一個國家都是這樣。
第三,有人說,民主是和平的保障,民主國家不發動戰爭。這是西方人為自己辯白。伊拉克戰爭是誰發動的?利比亞戰爭是誰發動的?越南戰爭是誰發動的?相關的例子多得很。
第四,還有人說,有了民主就有法治,首先要民主,才能有法治。但歷史的事實恰恰相反。還以英國為例。英國大憲章的實質不是民主,而是法治,是依法辦事,國王也要遵守法律,所謂“王在法下”。大憲章簽署于1215年,到英國革命推翻專制王權是430年,到“光榮革命”建立君主立憲制是470年,到第一次議會改革開始走向民主化是600多年。在這么長時間里,法治始終被看作是英國最寶貴的傳統。任何游戲都要有規矩。民主也要有規矩。只要有一人不守規矩,民主制度就無法運作。這樣,我們就知道什么是好民主、什么是壞民主。“好民主”的前提是高度的法治,“壞民主”發生在沒有法治、或法治不健全的地方。香港的 “占中”行為就非常危險,因為它企圖超越法治;臺灣的所謂“太陽花學生運動”已經破壞了法治的根基,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是難以估量的。
但如此一來,民主還有什么用呢?第一,作為一種政治制度,它要解決的是與政治權力相關的問題,即用非暴力手段解決權力的分配與更替。按照民主的制度安排,人們只要按規矩出牌,就不必用暴力手段解決權力的分配與再分配以及政權更替。
第二,民主提供了一個出氣口,讓民眾泄憤。民主的出氣口就是每個人手上的一張票。不滿意就不投他的票,氣就算出過了,情緒也發泄了,盡管這張票事實上沒有用,不滿意的那個人還是當選了。不過那也沒辦法,民主的程序就是這樣。西方社會在民主制度確立以后就趨于穩定了,在此之前常常是動蕩不定的,甚至有潰亂的風險。
第三,在理論的層面上解決了權力的合法性問題,即“權力是誰給的”這個問題。人類歷史上也有其他合法性來源,比如武力打天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種權力更替的方式是非常暴烈的,總是對社會造成破壞。世襲制也是一種制度安排,然而在現在這個時代,已經得不到人們的認可了。相比之下,民主的合法性更契合于現代的理念,所以它成了現代社會的一種價值。
盡管說民主解決不了很多問題,但有這三個用途,就已經很好。所以說民主是個好東西,我們需要建設民主。
民主的形式可以很多,西方代議制應該不是標準的版本,也不是唯一的版本
記 者:借鑒歷史,應如何建立適應我們國情的社會主義民主?
錢乘旦:西方的模式建立在西方的土壤上,搬到其他地方就水土不服。21世紀,西方用武力推行它的“民主”,結果是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亞都陷入動蕩,“阿拉伯之春”已經變成“阿拉伯之冬”了,慘痛的教訓已經警示了世人。非洲很多國家生搬硬套西方的民主模式,結果造成部族混戰、國家動亂、生靈涂炭。歷史告訴我們,民主是建設出來的,不是拿過來的;民主的建設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有足夠的耐心。
亞里士多德在討論民主的時候,腦子里只有希臘城邦的公民民主。盡管如此,他已經指出了古典民主的重大弊病,就是混亂。現代西方的代議制度克服了混亂,卻背棄了古典民主的基本原則,即“多數人的統治”。我們這樣來考慮問題:君主制是一種權力向上的政治結構,權力一層一層向上負責,最終集中到一個人手里;貴族制(寡頭制)也是一種權力向上的政治結構,權力一層一層向上負責,最終集中到一批人手里。民主卻是權力向下的,國家的每一個層級都對人民負責,人民則監督國家機關。按照這個思路,我們可以構建社會主義的新型民主,可以創造出很多具體形式。
代議制民主并非一無是處,它的作用仍然顯著,但是,可否設想一種更高層次、更貼切的民主,讓人民由被動選舉變成主動檢查?我們可設想一種 “考核的民主”。在我國現有體制下,干部考核是由組織部門進行的,基本上是領導檢查下級的情況。可以設想把領導考核和群眾考核結合起來,讓群眾參與干部考核;每一個人都可以對政府的工作作出評價,得不到群眾認可的官員,應該離開領導崗位。官員向群眾負責,而不僅僅向上級負責,這就把權力的指向扭轉過來了,官員們應該意識到,權力是為人民服務的。
民主的形式可以很多,西方代議制應該不是標準的版本,也不是唯一的版本。在建設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過程中,需要發揮群眾的創造力,讓人民參與制度設計。民主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它需要積累、需要經過長時期的完善。如果說西方社會從英國的工業革命開始醞釀民主化,那么經過150年,到20世紀上半葉,才初步完成這個過程。美國到1970年,民權運動告一段落,才走完民主化進程。歷史的經驗值得我們高度注意,民主建設需要有法治的保障,在法治保障下,經過全國人民的共同努力,社會主義民主一定能在中國得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