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蓓
“24條”公益群:推動公益修法的“突圍”之路
◎文/王 蓓

“24條公益群”代表將錦旗贈予佛山市婦聯
采訪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定》還沒出臺。可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群受害者、熱心人、群團組織的積極奔走,才讓社會對此廣泛關注,才最終推動了“24條”的修正完善。
再過幾年,身為公務員的陸姐就要退休了。
這個皮膚白皙、留著齊肩短發的中年女性,在五年前甚至更早,就曾無數次暢想過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把年輕時沒去過的地方都走一走,或者,女兒也該結婚生子了,要幫她帶帶孩子……
只不過,這一切,在2014年年中全部成為泡影——陸姐成了“欠債”500多萬元的被告。
直到接到法院一審判決書后,陸姐才輾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早已處于分居狀態的丈夫,幾年前去六安與人合伙開了家典當行,以個人名義借貸670多萬元。生意失敗后,丈夫消失不見,陸姐作為配偶被債權人起訴。
第一個案子的一審,陸姐并不知情,“缺席審判的結果是,我敗訴并需要承擔一筆近百萬元的債務,依據的法律條文就是《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隨后,將陸姐作為債務人提起訴訟的案件越來越多。2014年11月,陸姐與前夫解除婚姻關系,但所有的債務都發生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陸姐無法回避:“如果全部敗訴,意味著我不光一無所有,甚至連將來的生活都無法維持。”
可能發生的500多萬元債務,猶如懸在心頭的一把利劍,嚴重影響著陸姐的生活,甚至波及她年近30的女兒。在外地工作的女兒明確表示,不再考慮婚姻,“我知道,她是被我的事搞怕了,對婚姻充滿了恐懼”,提起女兒,原本平靜敘述的陸姐,瞬間紅了眼眶。
陸姐口中的“24條”,源自2004年4月1日起施行的《婚姻法》司法解釋(二),其中第24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照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情形的除外。
舉證,陸姐不是沒想過。在她隨身攜帶的包里,存放著厚厚一摞她“曾經毫不知情,在案發后一年時間里,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證據”,其中有她的前夫借貸的大多數債務的借據、流水、用途。
記者注意到,這些動輒數十萬的大額借貸借據上,都只有陸姐的前夫劉先生(化名)的名字,用途一項多是幫債權人“理財”等非生活用途。
在陸姐看來,實實在在的證據在“24條”面前卻顯得虛弱無力。“在六安市中院的判決書上,判決依據也僅有簡簡單單的一句‘依據《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法官對我提供的證據,并不予以采納。”
更多的受害者,則陷入“根本無法舉證”的困局。
38歲的水晶(化名),是安徽淮南的一位中學語文老師,目前“被負債150多萬元”。她告訴記者,2014年發現前夫婚內出軌后,兩人已經分居,她卻在2016年陸續收到法院傳票,“其中有的債權人還是了解我們夫妻關系和婚姻狀況的朋友。他們明知我前夫當時借錢是為了包養‘小三’,并未用于我們共同生活,仍把錢借給他,還來向我追討。”
根據“24條”規定,倘若水晶能舉證證明前夫的每一筆借款均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證明他的每一筆借款都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又或者是,按照《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他們曾約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和所負債務約定歸各自所有,水晶尚有勝算。“盡管之后夫妻關系發生變化,但我們的婚姻最初都是以信任為前提締結的,我們并未有過這樣的約定。他借貸的事情我也不知情,更無法拿出證據證明他‘惡意舉債’的每一分錢都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
在水晶看來,“24條”的規定,“遠遠超出了受害人可提供證據的能力范圍,一旦婚姻中的前配偶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惡意舉債,另一方根本無法免于被追討的法律責任。”
事實上,陸姐和水晶的遭遇,在我國,早已不是偶發孤例。
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公開數據顯示,由于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頻發,2014~2016年適用“24條”判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大量爆發,2014年和2015年分別高達8萬余件和8.8萬余件,2016年高達12萬余件。此類案件中,夫或妻中的非舉債方,往往對借債及其借款去向、下落并不知情。
因“24條”之困而出現的特殊群體正越來越大——她(他)們雖然已與此前的配偶結束婚姻關系,卻因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前配偶的不當舉債而深陷財務危機。
與陸姐不同,水晶沒有選擇坐困愁城。
收到傳票后,水晶開始在網上搜索有關“24條”的相關知識和案例,并通過網絡求助。2016年7月,她在天涯論壇發帖,講述自己的遭遇并留下聯系方式。很快她就收到了回復——來自有同樣遭遇的“小羽媽媽”和“蘭瑾”。在她們的引薦下,水晶進入一個由“24條”受害者組成的“抱團取暖群”,地圖姐、蝸牛、笑媽等全國近300名“24條”受害者,走進了水晶的生活,并在抱團取暖中,相互慰藉,重拾生活的信心。
在“群”里,大家逐漸形成共識:即在類似案件呈井噴態勢高發的當下,個案維權毫無意義,他們要拋棄個案思維,推動公益修法,用法律的名義重構家庭債務承擔規則。
“如果不是有過相似的遭遇,或許極少有人會去主動了解‘24條’。”采訪中,作為以推動公益修法為主旨的“24條公益群”發起人之一,“小羽媽媽”并不諱言人們對“24條”關注度之低,“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推動公益修法的決心。”
事實上,在水晶加入之前的2016年1月,“小羽媽媽”和她的群友們已經開始為之努力——在微博發表文章、尋求媒體記者的關注、做調查問卷、收集數據、集納法律專家的觀點……
2016年10月,一份由“小羽媽媽”和“地圖姐”歷時數月主導完成的針對“24條”受害者所做的問卷調查,更堅定了她們公益修法的決心。
通過對收回的527份有效問卷分析顯示,適用“24條”而“被負債”的受害者人群中,87.1%為女性,80.6%受過高等教育,其中6.8%為碩士以上高學歷,86.7%擁有穩定工作及收入,均為合法納稅人。“她(他)們中,有大學教授、省級先進,有法官、律師、醫生、教師、記者等,從國家干部、企業高管到外企白領、私營業主一應俱全。”在“小羽媽媽”和“地圖姐”看來,“在民間借貸高發的當下,你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24條’受害人。”
“突圍之路”也并不順遂。“隨著案件高發,從2016年起,越來越多的受害人進入被執行階段。”“地圖姐”說:“在個人財產被執行、工資被凍結,卻依然需要撫養未成年子女的高壓處境下,不斷有受害人陷入絕望,失去理智,只想要個案維權,甚至使用過激手段試圖改變案件判決結果。”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當下,過激手段只會讓一切變得更糟”,2016年10月,“跳脫個案維權”的“24條公益群”成立,在“反對過激行為,即便山窮水盡也要熱愛生命,并對生活抱有熱情與夢想”的共同理念下,大家試圖構建起一條推動公益修法的“突圍”之路。

廣東群友向最高院特約監督員、人大代表朱列玉反映﹃24條﹄問題
或許是與大多數受害人受過高等教育,有律師、法官、記者等廣泛的從業資格背景相關,在抱團取暖、堅持學法之下,一條更加理性的“突圍”之路逐漸明晰,并付諸實施——
與單打獨斗相比,她們更希望通過對相關部門的游說,引起社會廣泛關注,進而推動修正“24條”公益提案。
2016年7月,湖南受害者與省婦聯建立起緊密聯系,隨后,云南、福建、江蘇、浙江、安徽,不斷有受害者與省婦聯、法院及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取得聯系,通過陳述案情、提交調查問卷和相關資料,擴大“24條”知曉面,試圖在法律框架下獲得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已有的公開報道顯示,圍繞“24條”產生的爭議,正引起越來越多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以及法律學者、律師群體的關注。
司法實踐中的松動,也讓“24條公益群”欣喜不已。
2016年9月,江蘇省高院發布文件,將配偶一方對外舉債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其債務范圍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范圍為限。即一方負債時,只能以夫妻共同財產作為債務的擔保,不能侵占配偶的個人財產,比如婚前財產及離婚后的個人財產。“這也就保障了婚前財產不被惡意侵占,同時離婚后未舉債一方不應被婚姻期內另一方的單方舉債負無限責任,避免被終身‘身份株連’。”“小羽媽媽”告訴記者。
現實中,也有勝訴的案例,比如,長沙天心區法院承辦的余某夫妻共同債務糾紛案,在一審敗訴之后,“被負債”的余某不斷上訴,最終天心區法院啟動復查程序,時任院長的馬賢興再審后認為,債權人提供的120萬元“白紙借條”沒有任何交付證據,不合常理,更沒有提供任何證據證明借款人借款用于家庭共同生活。該院根據《合同法》第二百一十條和《婚姻法》第四十一條的規定,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翻開《婚姻法》,記者注意到其中第四條規定的該法的立法精神: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家庭成員間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
“我們相信2004年開始施行的《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的立法本意也是如此,但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民間借貸及一些違規放貸高發的當下,希望法律的制定與施行能夠緊跟時代發展的步伐,最終指向幸福、穩定的婚姻家庭關系。”采訪中,“24條公益群”群友和法律專家,不約而同表達了這一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