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詩音
光,摸不到,有時也看不到,卻能感受得到。光、光從四面八方趕來,包圍著,壓迫著,喘息著,有時讓人溫暖,有時卻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要分是什么樣的光:“海之焰”誘惑如火而又透明的光,“元首”“偉大”的散向民眾的光,整齊劃一、如出一轍的皮鞋踏地锃亮的光,獵食者貪婪的光,維爾納對科普計算好奇的光,以及瑪麗洛爾想見不得見、想觸觸不到的光。
理論上說,所有光都是看不見的。
普利策頒獎詞中有一句:“這是一部由‘二戰恐怖激發創作的富有想象力、錯綜復雜的小說,通過簡短雅致的篇章,探索人類本性和技術之間相互對立的力量”。何為“人類本性和技術之間相互對立”?在此之間,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確實,整個小說所架構的基礎、所貫穿的線索,確是技術與人性的糾纏,無窮無盡的技術運用到戰爭是人類在自作孽。瑪麗洛爾的人生烙印——精巧的魔盒、追隨的無線電——既有溫暖善誘的科普電臺,也有充滿鬼碼和情報的“自由”信息,甚至是精心打造的充滿流言與欲望的“海之焰”,將瑪麗洛爾法國盲女與白頭發絕頂聰明的德國納粹兵以及許許多多的人聯系在一起。如果忽略他們十五歲的年齡的話,他們應該相互仇恨,相互拼殺,相互唾罵,至少會躲閃、避之不及,可是他們仍可看到自己純真的影子,此刻,他們不是侵略軍、劊子手、法西斯和流亡人、逃亡者,只是白發男孩和雀斑女孩,與她手牽著手,走在圣馬洛潮濕海鹽味的街道上,在廢棄的古老狗屋中觸過海螺、海星,然后分道揚鑣:一個奔向生,另一個奔向死,毫不猶豫。
沒有鮮血貫盈的刺鼻暴力氣味,沒有罄竹難書的罪行描述,甚至少見冗長無序的災難悲劇氣氛,取而代之的巴黎自然博物館神秘深邃的吸引力,海之焰離奇而又挑逗的詛咒,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采買婦女、鎖和鑰匙碰撞叮叮當當的清脆、美人櫻的香味、圣馬洛的海浪海潮拍打礁石、軟體動物海獅、海螺、電臺中縈繞的溫情、磁聲……無數個無數個意向(象)疊加,解構了冰冷觸不可及的戰爭,還人們個體在大背景下掙扎的真實與無奈。
這個故事具有多重線索,也有幾度交錯纏繞的時間線:從1935年開始,沿著戰爭線是一條線;1944年8月11日到12日又是另一條。前者隨著時間的飛梭和殘酷逼仄的戰爭氣息不斷不斷地逼向后者,坍塌了瑪麗洛爾的小房子,坍塌了平靜的生活,坍塌了巴黎,坍塌了法國。坍塌了一切一切的快樂和苦難,捆綁了一整代人的命運,留下嗆人的歷史煙塵。
命運這個無法說好的名詞,讓人向往也令人側目,“維爾納,你的問題在于,你認為你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句話,我印象極深的話,毫無偏差地預測了幾乎每個人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或許都有一個極其悲涼的著眼點,但作者卻沒有把它放大、渲染或者煽情,只是真實的講述,毫不做作。“烏云的金邊”,的確,瑪麗洛爾或尤搭算是戰爭中的幸運兒,盡管拖沓啰嗦的1975章和2014章讓人不免詬病,但平心而論,這樣劫后余生的結尾絕不失真。
這部以二戰為題材的小說曾賜我不安穩的夢境:黑云壓天的煙霧下,幾百幾千的轟炸機在頭頂上嗡嗡作響,滿眼朦朧一無所見卻不覺黑暗,我摸索著,掙扎著,不斷摔跤,但卻仍能聞到海浪翻滾的腥味,天窗射下一道如螢火的光……
或許這光對某些人是唯一的慰藉,或許這光對某些人只是煙塵中的微小點綴,這也或許是我們都看不見的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