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版“飛越瘋人院”啟示錄

文/徐毓才

中國版“飛越瘋人院”啟示錄

文/徐毓才

精神科主任攜大批患者“跳槽”，將一些公立醫院的管理弊端暴露于人前。

2017年2月，當全中國人民還沉浸在農歷新年的喜慶氣氛之中時，祖國西南邊陲的貴陽市一所三級甲等非營利性醫院精神科主任跳槽事件吸引了大眾的目光。這一跳槽事件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與該科主任一起“出走”的不但有4名醫生和7名護士，還有64名住院患者，而且是跳槽到一所二級甲等營利性民營醫院。因此，此事一經披露，迅速躥紅網絡，引發熱議，轉發與關注的主力以醫生為主。

事件發生后，有人看到醫療改革，有人看到資本意志；有人看到民營醫療搶人搶錢搶地盤，有人看到公立醫院霸主地位受到挑戰；有人看到執業倫理，有人看到執業自由；有人看到醫院管理，有人看到患者的擇醫權益。而身處風暴核心的楊紹雷醫生感慨，“我就跳個槽,怎么弄出這么大動靜。”

那么，這件事為什么會得到業內人士廣泛關注，作為醫院管理者、醫務人員、醫改主導者又應該從這一事件中受到哪些啟示呢？筆者以媒體報道的現有事實為基礎，與大家聊一聊這一事件帶來的些許啟示。

離奇？其實并不！

2017年2月4日，貴航貴陽醫院突然發布聲明稱，1月30日該院精神科主任楊某突然私下帶領64名住院患者出走到貴陽市第六人民醫院，一同“消失”的還有4名醫生和7名護士。

貴航貴陽醫院稱，出走的醫生護士都沒有辦理離職手續，患者也沒有辦理出院或轉院手續。并認為這是一起有計劃、有組織，嚴重侵犯監護人知情選擇權、惡意違反醫務人員執業操守、恣意踐踏行業良性競爭規則、極大損害貴航貴陽醫院利益、傷害貴航貴陽醫院人感情的惡性事件。

2月6日下午，針對“貴航貴陽醫院精神科醫生帶領64名患者離院”一事，貴州省衛生計生委和貴州省監察廳共同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分別進駐貴航貴陽醫院和貴陽第六醫院進行調查。不少人認為，貴州“當地對這起事件的處理將被看做是對醫療改革承諾的檢測標尺”。

對于此類事件的發生，是否真的就沒有任何先兆呢？據貴航貴陽醫院透露，楊紹雷主任要走的事情發生前醫院也得到風聲，因此，在1月24日號醫院職工大會之前，院長親自和楊主任談話，問是否屬實，而楊主任矢口否認要走，稱是造謠。

有意思的是，引發事件的那份“聲明”不知不覺又從貴航貴陽醫院官網消失了。這是否預示著，“受害者”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而這一過程，似乎可以說明，事件并不離奇。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針對這一事件，大家最關注的焦點在于醫院怎么留住骨干醫生的問題。一直以來，由于我們并不太重視醫生個人在醫療活動中的主導地位，患者看病首先選擇的是醫院。在醫療服務體系的設計中，我們就是按照三級、二級、一級這種級別來布局的，醫療資源配置、醫院等級評審、醫療服務費用等都是按照醫院等級來確定的。這種設計與建設思路的長期堅持，進一步固化了人們的就醫觀念，就是醫院等級越高、規模越大，技術水平肯定就高。

以往人們就醫，就是看醫院而不是看醫生。不過，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越來越重視并認為看病的本質還是看醫生。因此，醫院的發展就要靠醫生，醫院的競爭本質上就是優質醫療資源的競爭，而這個優質醫療資源的核心就是好的醫生。

如何留住好醫生？很多人都知道要事業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但是由于醫院管理總體落后，特別是公立醫院還頑固地堅持“行政化”，院長還是有行政級別的官員，去行政化依然步履蹣跚。同時，新醫改中要求的現代醫院管理制度尚未建立，院長職業化、專業化道路還比較遙遠，因此說事業、待遇、感情留人，大多數情況下還只僅僅停留在口頭上，難以落實在行動上。在沒有事業前景和優厚薪酬的情況下，單談感情則過于不堪一擊。當下，桃園結義那種“友誼”，在現實中是越來越少。因此，真正有力度的留人，需要多管齊下，僅僅依靠一個“情”字，往往不一定靠譜，因為“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的事很常見。

貴航貴院醫院精神科64名住院患者隨楊紹雷主任出走另一家醫院。

在留人方面，筆者認為薪、誠、信、公、義、法缺一不可。所謂“薪”，就是具有競爭力的薪酬。醫院管理專家也曾經對醫院不同年齡員工的關注度進行了一個調查，結果表明，工作10年到20年的骨干員工對薪酬福利的關注度排在第一位，5至10年和20年以上工齡的資深員工對薪酬福利的關注度排在第二位。所謂“誠”，就是對待員工要真誠。蒙牛總裁牛根生給蒙牛確定的企業文化就是“小勝憑智、大勝靠德”；只有誠心，才能換來誠信。醫院管理者，尤其是院長也應該有這種胸懷，說實話辦實事真心真意待人，誠心誠意與員工交朋友，士為知己者死就是這個理。所謂“信”，就是說話要算話。孔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所謂“公”，就是待人要公平。公平是人的一種感覺，它是比較出來的，一方面是拿自己與別人比，另一方面是拿自己的投入與獲得的報酬比，如果感覺相符就會覺得公平，如果不相符就會覺得不公平。有了不公平的感覺，就可能導致工作積極性下降甚或離職。在一個集體里，如果僅僅是個別人認為不公平，不足為奇，但如果很多人有這種感覺，那可能就是管理有問題了。留不住人就是這種反映。所謂“義”就是要有正義感。很多單位員工離職，很重要的就是領導缺乏正義感。“法”則不必贅言，必須遵守。

醫生不是公務員，院長就不能是“官”

此次事件發生后，各方評論不一。盡管不乏批評醫生不按“規矩”跳槽的聲音，但更多的似乎還是對公立醫院行政化的詬病。而在所有的詬病中，實際上就強烈地呼喚著“院長職業化、專業化”。因此，作為公立醫院院長必須有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要意識到醫生不是公務員，院長就不能是“官”。盡管這一點還要走很長一段路，但已經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不久前中組部印發的《公立醫院領導人員管理暫行辦法》，盡管并沒有明確“取消公立醫院院長的級別”，但中央已經認識到，不能簡單套用黨政領導干部管理模式來選拔醫院領導人員，必須建立體現事業單位行業特點的管理制度。因此，這個《管理辦法》提出對行政領導人員加大聘任制推行力度。顯然，這已經在院長職業化、專業化的路子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其次是院長必須知道，誰才是醫院最“危險”的人。這些人一旦不能與自己、與醫院同心，對自己和醫院的生存和發展將是致命的。因此，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盯住這些“危險分子”。和他們交心，謀求共同的愿景與價值觀。而要留住這些“核心”人物，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用“捆綁”的辦法。

再次是院長要學會造夢并領導大家奔夢。當前，社會處在大變革時代，改革深度力度不斷加大，一種謀求自由、追求夢想的力量洶涌澎拜，醫生多點執業、自由執業的力量正在沖破舊有體制的藩籬，自主擇業是大趨勢，社會力量社會資本辦醫政策越來越開放，作為公立醫院的掌門人，必須積極面對新形勢，不可低估來自方方面面的沖擊力。而凝聚人心的除了薪酬、事業之外，院長還必須是造夢的夢想家，更應該是領導大家奔夢的實干家。

最后是公立醫院的院長要切實轉變觀念，直面問題，不可自欺欺人。關于這一事件，當媒體采訪貴航貴陽醫院時提出，精神科醫護收入和同院職工相比是否偏低的問題，醫院沒有給出正面回答，表示這件事情根本不是錢的事，而是職業操守的問題。實際上，這種認識，顯然是不敢直面問題，而不敢直面問題本身就是問題，況且說集體跳槽是“職業操守”的問題，本身就是“官話”，自欺欺人。

公立醫院管理者必須更多地從自身找問題。首先要充分認識到，患者有自主選擇醫院和醫生的權利，這一點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攔。企圖利用原有的那些條條框框設置障礙，越來越讓人不齒。其次，更要認識到，醫生也有自由流動的權利。追求合理合情合法的更多的陽光收入并非可恥之事，恰恰是一個優秀醫生應該得到的那一份報酬，也是自己價值的體現。而去一個對自己事業發展來說更好的平臺，也是天經地義的。一名醫生不管在哪一家醫院為患者看病，不管是公立醫院還是民營醫院，只要患者能夠滿意認可，就是醫生的價值所在。

改制對于公立醫院來說并不全是壞事情，特別是企業醫院。此次事件中，從兩家醫院的較量看，一所是公立、非營利性、三級甲等醫院；而另一所是民營、營利性、二級甲等醫院。一所是老牌，發展勁頭不足，增收乏力，員工收入逐步減少，暮氣沉沉；一所剛剛完成改制不久，而且有巨額資金注入，發展前景廣闊，能夠給人朝氣。據說，前者醫生流失并不是從這次事件開始的，早前其實已有不少醫生出走，只不過沒有這么大批量，更沒有與這么多患者一起走。兩家醫院的比較，結果顯而易見。古語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卒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不求變革，自取滅亡，古今概莫能外。

權益需要保護，但更需要規則

從大眾對這一事件的反應看，總體上是多站在醫生角度考慮。但也有一個聲音很強烈，即認為選擇這種“跳槽”方式欠妥。這一點，事件的主角楊紹雷醫生也坦然承認。

就目前管理醫生、護士和醫療機構住院患者的法律法規看，主要有《執業醫師法》《護士條例》《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和《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以下簡稱《人事條例》），前三個主要是管“事”的，而后一個主要是管“人”的。

據筆者所知，前三個管“事”的法律法規，主要是針對醫療服務行為給出的法律邊界，其中并沒有明確規定醫生跳槽會采取怎樣的處理措施。對于患者，特別是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除“肇事肇禍”或有“明顯肇事肇禍傾向”的患者可以由公安機關強制收住入院外，其他患者住不住院，住哪一家醫院都必須征得其法定監護人書面同意。而從新聞報道情況看，作為精神病專科醫生，楊紹雷顯然是知道的而且也大部分履行這一知情同意義務。

而就約束人員的法規《人事條例》來看，普遍執行得并不好。這部《人事條例》是自2014年7月1日起施行的，其中規定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解除聘用合同，須提前30日書面通知事業單位，除非雙方另有約定。所以，楊紹雷以及“陪同”他一起跳槽的那些醫生護士有沒有“提前通知”醫院也成為其是否踐踏契約精神的爭論點。

同時，《人事條例》規定：事業單位工作人員有損害國家聲譽和利益的；失職瀆職的；利用工作之便謀取不正當利益的；揮霍、浪費國家資財的；嚴重違反職業道德、社會公德的；其他嚴重違反紀律等行為的，給予處分。處分分為警告、記過、降低崗位等級或者撤職、開除。而楊紹雷是否有觸及這些違規行為則有待商榷。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這次事件的問題關鍵點還在于按照《人事條例》規定，對事業單位職工的處分應當是人事綜合管理部門和主管部門，而這次事件的調查似乎并沒有“人事綜合管理部門”。不過，調查也許僅僅只是一個給事件本身“滅火”的過程。而這次事件的本身影響，則遠不會止于政府調查。而通過這一事件延伸的思考則更加有意義。

作者為陜西省山陽縣衛生計生局副局長

編輯/本刊記者 孫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