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巖

2014年7月,安徽省考古研究所將六安經濟技術開發區雙龍機床廠墓群發掘出土的部分文物撥交皖西博物館收藏,其中包括一件鑄銘銅戈。這件編號LDSM687:002的青銅戈出土于該墓群687號墓,詳細資料公布在《安徽六安城東墓地——雙龍機床廠墓群發掘報告》。687號墓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葬具、葬式不詳,僅出土兩件青銅隨葬品[1]。由于發掘資料有限,報告未將該墓納入分期年代研究。而這件紀年銘文銅戈為我們推斷墓葬年代上限提供了新線索。
LDSM687:002青銅戈,內最長9.0cm,最短8.2cm,內寬3.0cm,援長13.7cm,胡長8.3cm,下闌長7.6cm;通長22.5cm,高11.2cm。柳葉尖狀鋒,狹援弧曲上揚,窄長胡;闌部加寬,上有三個長方形穿,后側中上段留空,下部形成齒突;長直內略上翹,三邊出刃,中部偏前有一錐形穿,后部鑄銘文“廿三年東陽上庫工帀□冶□”。銘文自右向左排成三列,方向與闌垂直(見圖1~圖3)。這種被認為是戰國中晚期最常見的“狹援刃內”戈,在六安本地卻鮮見出土。其銘辭和形制上的一些特點明顯有別于我館及六安各縣收藏的同時期的同類器物。
戰國時期,六安全境屬楚,考古學文化面貌亦以楚文化風格為主,包括兵器在內的青銅器“表現出和兩湖地區楚文化相同的面貌”[2]。這一時期的楚國銅器“作銘者不多,一般為周鄰小國或部族之名,基本不見帶紀年銘文者”[3]。而兵器銘辭“多見‘某某(器主名)之(用)某(器名)或‘某某之造某(器名)格式”[4],仍以“物勒主名”為主。中晚期少量楚國兵器上出現了以事紀年銘文,雖為“物勒工名”,但并未形成類似此戈的“×年×地×庫工師×冶×”的格式。就銘辭而言,我館這件銅戈與當時本地主流文化無關,“這一套銘刻體例與職官制度應是三晉所特有的”[5]。另一方面,由于六安出土的絕大多數戰國素面無銘戈與中原銅戈在器形上并無明顯差別,因而此戈形制中的一些細節一直沒能引起我們的重視,闌后側下部的齒突一度被當作闌部破損的殘留。而仔細觀察后發現,盡管齒突與內之間存在類似范線的凸起,但只在上段近內處較為清晰,中后段則明顯經過打磨,局部已被銹層平滑覆蓋。這種刻意制作的齒突不見于楚文化區的東周銅戈,而在秦及三晉銅戈中都曾出現。蘇輝先生根據齒突下緣的位置將其分為兩式:Ⅰ式下緣與闌底持平,Ⅱ式下緣與胡底持平。LDSM687:002即屬于前者。雖然蘇先生認為將齒突視為三晉兵器中魏器的判定標準需要謹慎,但他就現存材料所做的分析顯示,Ⅱ式三晉銅戈全部屬于魏國,Ⅰ式三晉銅戈僅個別屬韓國,多數仍為魏國兵器[6]。而在吳良寶先生歸納的幾種三晉兵器斷代手段或標準中,闌部加寬,穿在闌上是戰國中期銅戈的特點之一,并且“驗之相關形制的兵器,無不相合”[7]。相較而言,我館這件銅戈為戰國中期魏器的可能性較大。
此戈的十二字銘文鑄造清晰,布局規整,每列四字,字形長方勻稱,筆畫圓轉、細勁,近為小篆。前兩列文字識讀相對簡單,末列第二、四字尚無法確認對應的今字,存有疑義。這兩字均為左右結構,第二字左部為“立”,右部為“谷”,可寫作“”;第四字左部為“”,右部從“戈”,因而也有人認為它是器物自名。三晉兵器銘文中辭末有自名者僅見于韓國[8],但連接這種自名的動詞多為“造”字,而非“冶”字。依照三晉兵器銘辭慣例,“工師”和“冶”后的文字當為人名,也就是說末列第二、第四字分別是此戈的主造者和鑄造者之名。這列的首字“帀”即“師”,一般以“工帀”兩字合文的形式出現,較少單獨書寫。“工”“帀”二字不作合文,也意味著器物年代偏早,基本不會在戰國晚期。第三字“冶”在三晉兵器銘文中寫法多樣,是判定三晉兵器國屬的重要依據。參照《三晉紀年兵器“冶”字表》[9],此處“冶”字寫法不見于趙國,而韓、魏兩國皆有。由于戈銘記載的“工師+冶”的二級監造制度從未出現在韓國兵器銘文中,同時又不同于趙國“令+工師”的二級制,從而進一步證實這件銅戈確為一件魏國兵器。
戰國時,魏國君主在位時間普遍較長,超過23年的就有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魏襄王以及魏安厘王五位。銘文中的紀年“廿三年”具體對應哪位國君,結合已有的研究結果,并不難推斷。黃盛璋先生認為“銘刻不過是制度的反映,并且應落后于制度實施之后若干時候。把它刻在兵器上成為定制,顯然是作為一種法制措施,這種制度的改革應始于三晉的李悝相魏文侯時,那么這種銘刻作為一種法治出現,就不能早于魏文侯后期”[10]。魏文侯任命李悝為相,開始變法的時間大約在公元前422年,即魏文侯二十五年,故而此戈不可能鑄于魏文侯時期。同其他事物的發展規律一樣,三晉兵器生產的制度和組織逐漸由簡單趨于繁復、由松散臻于嚴密,與之相應的“物勒工名”與銘文制度也經歷了逐步完善的過程。“魏武侯時期仍處在兵器辭銘格式的發軔期,沒有形成定制,需要刻上哪些官吏或執事者還在醞釀階段”,“直至惠王前期紀年兵器銘文的格式仍在完善中,屬于二級辭例的形成與調整期,與武侯之世的器銘格式有交錯”[11]。武侯乃至惠王前期的魏國兵器銘文無論格式還是內容都有極大的不確定性,以至于武侯時是否出現開頭冠有紀年的銘文也存爭議,能確定為武侯時期的魏國銘文兵器數量極少,從中看不出明顯成型的監造制度。而這段銘文中的“工師+冶”則是十分成熟的勒名組合,不僅常見于二級辭例,更是構成的三級辭例的必備條件,為三晉兵器銘刻的共同特點之一。從其在三晉兵器銘文中高頻使用的情況看,它已成為一種定制,反映出較為完善的監造制度,形成時間不會早于魏惠王早期。“紀年兵器銘文只有主造者和冶的二級辭例絕大多數在惠成王前元時期,至前元后期加了督造者的三級辭例開始出現,二、三級辭例之間有一段并行時期,到惠成王后元初期,三級辭例已經確立成為固定的格式,此后魏國紀年兵器均沿用不改。”[12]按照這一觀點,魏襄王以及魏安厘王時期紀年兵器銘文的二級辭例已經消失,那么這件“廿三年東陽上庫戈”的鑄造時間只能是魏惠王前元二十三年,即公元前347年。
三晉兵器銘文大多記有兵器鑄所,即庫。每個庫都有一定數量的職官與工技人員,工師為“工官之長”,直接鑄造器物的工人稱“冶”,韓、趙兩國還設置冶尹。這些設在三晉各地的庫往往冠有的左、右、上、下等名,表明一地不止一庫。“廿三年東陽上庫戈”的鑄地魏國東陽,史料中記載較少。《孫臏兵法·擒龐涓》載:“平陵,其城小而縣大,人眾甲兵盛,東陽戰邑,難攻也。”黃盛璋先生認為:“東陽最早見于《左傳》晉、齊兩次交戰中,原指太行山以東晉國東部廣大平原地區,后來為趙、魏所分,夾在趙、魏之間的衛國也占有一部分,所以趙、魏、衛都有東陽。……此時(注:《孫臏兵法·擒龐涓》記述的齊魏桂陵之戰發生在魏惠王前元十七年,即公元前353年)魏國的東陽應在衛國以南,魏都大梁以東的平原,它是地區之名。”[13]但此東陽并不適用于兵器銘文。在吳良寶先生所做《戰國早中期部分魏國有銘兵器表》[14]中,鑄造時間與本戈最為接近的魏惠王前元“二十一年安邑司寇戈”“二十四年吂命戈”“二十五年陽春嗇夫戈”,銘辭的地名之后分別出現了司寇、命(令)、嗇夫,他們均為地方職官,是該地的最高或次高級官吏。由造器之地的官吏任監造,說明當時庫的所在地是有掌政者的。無論他是否出現在兵器銘文中,其管轄地都不可能是一個籠統的地區,而應是一級行政區域。鑒于“戰國兵器中大凡有‘左(右)、上(下)庫等銘文者,可知其為縣邑所在地”[15]。魏國當置有東陽縣。《新序·雜事二·魏文侯出游》有:“明年,東陽上計,錢布十倍,大夫畢賀。”上計是對具體行政區劃內社會、經濟狀況的統計與上報,故此魏之東陽也是邑名。雖然《新序》非史籍,但其所含信息仍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至于魏國東陽縣具體位于何處,則有待進一步考證。
一件魏國兵器如何出現在楚地,最大的可能還應是戰爭。戰國時期,楚國北境與魏接壤,在錯綜復雜的利益糾結中,兩國戰事不斷,互有攻防。僅公元前347年之后的五十年里,見于史籍的楚魏交兵就有:公元前339年,魏將魏章率魏、鄭軍隊伐楚,取上蔡;公元前322年,楚攻取魏國襄陵;公元前312年,韓、魏襲楚至鄧;公元前299年,秦與齊、韓、魏共同攻楚;公元前296年,魏出兵伐楚,攻取楚陘山等。這件魏國銅戈很可能就是墓主在某次戰爭中獲得的戰利品,因為意義特殊而成為陪葬品。考慮到戈從鑄造到埋藏之間會存在較長一段使用與流傳時間,其墓葬年代上限可能在戰國晚期早段。
注釋:
[1]安徽省考古研究所,武漢大學歷史學院考古系,六安市文物局.安徽六安城東墓地——雙龍機床廠墓群發掘報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楊立新.江淮地區楚文化初論[C].楚文化研究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一集).武漢:荊楚書社,1987:35-47.
[3]井中偉.早期中國戈戟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
[4]鄒芙都.楚國兵器銘辭綜析[J].天府新論,2004,(4):105-107.
[5][10]黃盛璋.試論三晉兵器的國別和年代及其相關問題[J].考古學報,1974,(1):13-44.
[6][9]蘇輝.秦、三晉紀年兵器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7][14]吳良寶,張麗娜.戰國中期魏國兵器斷代研究[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1):73-78.
[8]秦曉華.戰國三晉兵器銘辭格式特點研究[J].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3):67-73.
[11]蘇輝.魏國紀年兵器銘文的發軔期[J].齊魯學刊,2015,(1):46-51.
[12]蘇輝.魏國紀年兵器研究[C].江林昌.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與學術史[M].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92-99.
[13]黃盛璋.《孫臏兵法·擒龐涓》篇釋地[J].文物,1977,(2):72-79.
[15]后曉榮.戰國兵器銘文所見魏國置縣考[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6):35-39.
(作者單位:皖西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