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文
現在經常講要按司法規律辦事,司法改革要尊重司法規律。但到底何為司法規律?要說清楚不容易,但可以確立一些基本思路并列舉一些事例,說明它們不符合司法規律。
基本思路就是要貫徹落實我國《憲法》規定的“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和“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檢察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為什么《憲法》要如此規定?這就是司法規律所決定的,也是實現司法公正的前提和基礎。在這一基本思路下,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一些細節問題。
首先,我們研究司法規律,是不是可以回到一個原點,即公權力部門也應當像要求個人一樣,更為嚴格地注重和改善自身的一些細節。例如,現在被告人出庭受審不必穿囚服了,這是一大進步,但還是要戴手銬,坐在受審席里。參考國際通行的做法,是否可以讓被告人與自己的律師坐在一起,與檢察官正面相對,這樣既方便被告人與律師之間的交流,也有利于實現控辯平等。我們討論司法規律要從最基本的人性出發。立法也好,司法也罷,只有符合人性,才能贏得民心,并最終形成一種好的職業倫理和法律文化。
其次,現在討論一些做法時能不能樹立這樣一個觀念,即一切有利于發現事實真相、實現司法公正的,都要在法治精神和法律原則的指引下,積極地從每一個細節上去推動,而不能借口法律沒有規定,或說“長期以來我們就是這樣做的”而不了了之。如果樹立了這樣的思路,很多問題就好解決了。比如說對于團伙作案、共同犯罪的案例,經常會出現這個人在這里審理,另一個人在別的地方審理的情況。實際上,共同作案存在利害關系,當庭要作證,而分開處理,異地管轄,彼此不對質,對于發現事實的真相就較為不利。另外,現在有的共同犯罪案件,在別的共犯還沒有抓獲或審判完結時,法院就判處其中某個被告死刑并執行了,這也是不科學的,因為別的被告在受審時很可能需要這名被告的證言,前述做法等于斷了證言。
實踐中還見到這種做法:共同犯罪的團伙成員被抓獲,分別關在看守所里,其中一個跟律師說,你可以找某某證明這一點,而某某被關押的看守所卻對律師說,你不是他的律師,你不能見。在這種情況下,某某作為證人對發現事實真相有用,不能以他被抓了為借口妨礙律師取證。類似情況還有不少,各個部門久而久之形成這樣那樣的“規則”,長期以來就自顧自地執行了。這些做法迫切需要改變,有些可以通過修改法律,有些則完全可以在現有的法律原則范圍內,根據司法規律的要求直接作出改進。這樣的改進既不傷害被害人,也完全符合實現司法公正的需要。
再舉一個例子。長期以來,律師從法院、檢察院復印來的案件資料是不能給被告人看的,幾年前在重慶“李莊案”中,李莊的罪狀之一就是他在會見自己的當事人時把復印的卷宗材料透露給了被告人。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個規定完全不符合司法規律,律師要與自己的當事人共商辯護對策,如果連材料都不能透露,要如何商量呢?況且卷宗里其他證人是怎么說的,符不符合事實,律師也需要向被告人核實。
這些年來,我們慢慢在司法實踐中推行辦案警察要出庭作證,審判時如有必要可以請有關專家作為輔助證人出庭等的做法,因為它們有利于發現事實真相。另外,中央出臺禁止領導干部干預司法和插手個案處理的有關規定,讓司法改革沿著以審判為中心的方向前進,確保司法親歷性,防止“審者不判、判者不審”,這些都是符合司法規律的有效改革。
再次,刑事司法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因噎廢食。以刑訊逼供為例,它可能確實有助于偵破某些個案,但為什么法律要禁止?就是因為它得不償失。近年來相繼糾正的多年前的冤假錯案,一個共同的原因就是刑訊逼供。這也說明,我們雖然已從原則上禁止了刑訊逼供,但由于一些具體制度沒有跟上,如沒有確立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被訊問時的律師在場權等,刑訊逼供仍未完全消失。
又如,過去要求被告人的近親屬也必須作證,后來大家指出“親親相隱”是我國傳統的法律文化,進而對《刑事訴訟法》做了修改,規定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不需要強制到庭作證。這是一種進步,當然,實踐也還有進一步改善的余地。“親親相隱”為什么重要?因為家庭是社會的細胞,親情是社會倫理的基石。所以,一些制度的設計不能因為小的目標而犧牲大的目標,不能為了取得小的效果而損害了大的效果。
再比如,有的犯罪團伙利用孕婦去從事販毒等犯罪活動,這些孕婦被抓后,看守所說這些人不能關,就又放出來了,導致她們更加大膽地去犯罪。法律講求人人平等,不能因為對象是孕婦就讓其逃脫法律制裁。實際操作中,大可以從人道主義出發,將涉嫌犯罪的孕婦關到一個人性化的場所,以免影響胎兒發育。同理,現在一些看守所和監獄拒絕接收患有嚴重疾病或艾滋病的嫌疑人。其實,可以考慮為這些人設置特殊的監所,有條件地對他們進行治療。
最后,作為代表國家的公權力部門或說司法體制改革的頂層設計者,還是要從司法規律出發,多些制度性的對抗和容忍。司法追求的目標決定了檢察官和律師在法庭內就是一對天然的冤家,真理只有愈辯才能愈明。無論是哪一方受壓,真相都將難以發現。還要堅持一點,那就是權力必須要有制約,沒有制約,法治就難以實現。
司法規律要求在法庭內容得下不同意見,允許強大對手的存在。突破法律底線的“死磕”我們當然不贊成,但只要一切是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運作,就要保障每個參與者都有把能力發揮到極致的空間。當然,我們也要反思今天所面臨的法律職業共同體的問題,必須盡快采取切實措施,推動形成彼此尊重、良性互動的工作機制,真正做到對抗而不對立、交鋒而不交惡。大家要從心底真正認同彼此只有職業分工的不同,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正如柏拉圖所言:各司其職,是為正義。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刑法室主任、博導。本文修訂自作者在第三屆大梅沙論壇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