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朱自清先生的那篇散文《荷塘月色》的人,若是初次在荷花盛開之際走進清華,幾乎百分之一百的人都會認為《荷塘月色》中描寫的荷塘,就是西湖游泳池北邊的荷花池,可是,環荷花池走一圈,然后上島再轉一圈,就會有點疑惑了,為啥找不到朱自清先生的塑像,反而有吳晗先生的塑像呢?其實,朱自清先生的塑像矗立在水木清華那個湖畔,那個小湖也長荷花。若以水面大小來區別湖、池、塘的話,荷花池更接近于湖,水木清華更接近于塘,池塘兩字經常連用,大約是一個等級的。比起北京大學的未名湖,清華大學的這兩個水面一個叫荷花池,一個叫荷塘,從水面大小來說是有自知之明的。
朱自清先生的塑像建在水木清華北側的湖畔,建此塑像時,對朱自清先生所寫的《荷塘月色》到底描寫的是荷花池,還是水木清華是做了一番考證的,那時肯定是水木清華的一派占了上風,可是最近似乎主張寫的是荷花池的一派有卷土重來之勢,似乎大有推翻定論,把朱自清先生的塑像搬到荷花池畔的勢頭。這一派所依據的是《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話“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有人說荷花池的北側是煤屑路,可誰能確認水木清華南側的小路不是煤屑路呢?畢竟離朱先生發表《荷塘月色》的1927年,已經差不多過去了整整90年了。哪里去找這小煤屑路呢?
《荷塘月色》之荷塘到底是哪一個水面之所以爭論不休,說到底還是朱自清先生沒有寫清楚。在他這篇優美散文中,你既可以找到疑似水木清華的描寫,也可以找到疑似荷花池的描寫。
比如他說“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這似乎是在描寫水木清華。水木清華的西側和北側都是密植樹木的小山丘,南側東側沿岸遍植柳樹,與朱先生的這段描寫非常吻合。而在荷花池畔,他是看不到四面的,因為中間有個荒島,按說他不太可能連這么大的一個島都視而不見,一句都不提的。不過,他又說“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這在水木清華這個湖畔不能說完全看不見,但確實在荷花池畔往西看更明顯一點。讀者剛從水木清華被他帶到了荷花池,可是他又把讀者拉回了水木清華,他又說“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1927年之前,也就是朱自清先生寫這篇文章之前,清華大學里已經完成的建筑,比較高的是清華學堂、科學館、大禮堂、圖書館、舊土木館,這些建筑若在荷花池畔,是不太可能看見的,水木清華的小山丘和古月堂就擋住了東望的視線,渺茫的歌聲似乎也傳不了那么遠。倒是在水木清華,可以輕易看到科學館、大禮堂、同方部和清華學堂的,也可以聽到那邊傳來的“渺茫的歌聲”。
朱先生在文中兩次使用“曲折”二字,第一次是前面說到的“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比較而言,荷花池畔的路比較曲折有變化,而水木清華的水面近乎一個長方形,但細看南岸往西走的路也有幾折。第二次使用曲折是疊用的,“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這要是形容荷塘邊的道路,那多半會成為荷花池一派的重要證據,但細讀,他似乎是在形容水面上荷花的陣勢,斗折蛇行的荷花,讓他“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那采蓮的船在荷花叢中時隱時現,那船上的采蓮女在“夏始春余,葉嫩花初之際,低頭弄蓮子,恐沾裳而淺笑”。這可能是朱先生情竇初開時的夢中情人,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不覺又走回到他自己家的門前,屋里是他現實中的妻子。
《荷塘月色》中的第二自然段有一句描寫引起了我的共鳴,讓我覺得《荷塘月色》中所描寫的荷塘,應該是水木清華這個水面,他是這樣說的,“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水木清華東側和北側為小山丘所遮擋,南側的岸,離工字廳的后墻又非常近,只有東側稍微開闊些,但也有些大樹和聞亭所在的小土丘,這水木清華顯得被包裹得很緊,走在工字廳北墻和湖邊之間的那條沿湖小路,是會有點陰森森,怕人的感覺,從古月堂大門左拐之后再左拐往這湖邊走的時候,也有一段路比較逼仄,東邊是工字廳西院的西院墻,西邊是有許多樹木的土丘,到湖邊后,右邊就是工字廳院墻的轉角,在未走出轉角時,向右側的視線完全被遮住,不知轉角的另一側是否有來人,狹路,直角,暗夜,水邊幾個因素疊加起來,是會有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的感覺,想想也會打個冷戰的。
尋找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到底是哪一個,除了從文章本身尋找蛛絲馬跡之外,還有一個思路,也就是比較下,1927年,荷花池和水木清華哪一個荷塘更園林化,反過來說就是比較一下哪一個荷塘更荒涼。這個大概毋庸爭議,1970年時,荷花池的荒島上還沒有恢復任何建筑,原來的建筑據說在清朝道光年間就被完全拆掉了。現在的建筑大概都是上世紀80年代末才開始陸續修建的。而水木清華,是清華園的核心所在,一直是園中之園,大概1927年的時候,也是如此。況且,準確地講,荷花池屬于近春園,水木清華才屬于清華園,這兩個園合二為一的時間是1913年,估計1927年的時候,這界限還沒有太模糊,朱自清先生若在西院寫荷花池,多半會落款近春園。
分析尋找朱自清筆下《荷塘月色》中的荷塘到底是哪一個荷塘,另一個思路就是看看朱自清先生寫這篇散文時,他住在清華何處。他在這篇文章的落款處倒是寫上了時間地點“1927年7月,北京清華園”,無論時間和地點,他都只是寫了個大概的范圍,似乎有意模糊似的。
既然有了寫作此文的時間,就要查查朱先生在1927年7月到底住在清華園何處,若他住在西院,那他出門必然先去荷花池,若他當時住在古月堂,那從古月堂出來,左拐之后再左拐,向北走就到了水木清華南岸了,而且沿著古月堂的東墻向北去湖邊的路上,在古月堂的后墻有一段東西向的路,通向荷花池,向西的視野比較開闊,向西望是可以看到樹梢上的西山的,當然這個樹梢很可能是荷花池北岸的樹梢。
先查到了王國維先生在清華大學任教時的住處,這條記載是在《南渡北歸》的第27頁,是這樣記載的“于4月18日(1925年),攜家遷往清華園古月堂居住,秋遷入西院十六號,十八號”。后來在網上終于查到了朱自清先生在清華的住處,說朱自清先生也是1925年到清華大學國文系任教的,來校時是八月份,住在古月堂,1927年初攜眷搬入西院49號。這兩條記錄倒是有前后銜接吻合之處,也就是1925年秋,王國維先生搬出古月堂之后,朱自清先生8月搬入古月堂,在古月堂住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剛搬入古月堂的1925年,他寫了一篇散文《背影》,寫的是他來北京搬入古月堂之前和他父親告別的事情。可見不但不是住在哪里寫哪里,反而是離開哪里寫哪里,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多見回憶故鄉的文章,而罕見寫自己現住宅的文章。朱先生于1927年初搬入西院,在西院住了半年不到的時候,于七月份寫出了《荷塘月色》。每搬一次家,就寫一篇散文,若以《背景》所寫內容來推論,這篇《荷塘月色》也應該寫搬家之前的事情吧。
朱自清先生從1925年秋到1927年7月這兩年多的時間里,一年半的時間都居住在古月堂,剛搬入古月堂時,正是水木清華滿池荷花的季節,也就是說,他在古月堂居住時看到過兩次荷花開放,而這兩次他應該就近到水木清華湖畔去欣賞,他在西院居住時到他寫這篇《荷塘月色》的7月份,他只有一次看荷花的機會,況且7月初荷花能否開放,還要打個問號。在網上查到一條白洋淀荷花開放的具體日期是7月23日左右,在北京荷花開放的時間大概也差不了太多。若朱自清先生在7月上旬或者中旬寫這篇《荷塘月色》的話,那當年的荷花還沒有開放呢。
到1927年7月時,朱自清先生應該對水木清華更熟悉一些,他在1927年所描寫的荷塘應該是他熟悉的水木清華,但我更傾向于朱先生的這篇散文寫的是他在清華大學三個年頭里看到的兩個荷塘,這兩個荷塘經過藝術加工合并成了一個想象中的荷塘,既有水木清華的景色,也有荷花池的風貌,之后又幻化成江南采蓮女的荷塘。這大概是朱自清先生刻意回避描寫荷塘周圍的具體景觀,刻意模糊寫作日期寫作地點的原因吧,把讀者的注意力始終吸引在荷塘,蓮子,樹梢,月色和想象中的江南水鄉,想象中的采蓮女的身上。這大概也是《荷塘月色》的魅力所在,似有似無,似像非像,更像是寫意的中國畫,把一切不必要的細節都忽略了,才突出了那個荷花,采蓮女和那迷人的月色。
這篇散文中還有一句話引起我的共鳴,“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這篇《荷塘月色》大概是朱自清先生獨處的時候,(很可能在他的清華園辦公室而不是在近春園西院的住宅)想起了在清華園里度過的三個夏秋,把多次在兩個荷塘邊散步的感覺,提煉在了一篇文章中,三度花香,兩處荷塘,一樣的月色。
(作者簡介:唐功南,畢業于清華大學,碩士,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