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新路
一件床事
那時小A做辦公室主任,充當大秘書的角色。單位里兩個一把手,四個副職,誰討厭什么,誰有什么喜好,得揣摩他們的心思。小A生來愚笨,六個領導的心思,常常有揣摩不透的時候,尤其是在兩個一把手的喜好和偏愛問題上,揣摩不清楚。一個一把手,喜好女人,是半公開的,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他都不會放過。好幾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小A發現有女人的長頭發和發卡。還有兩個副職,也有緋聞……那位一把手領導辦公室的沙發不算很寬大,他又胖,小A為領導簡陋的行為,不可理解,也很同情,不敢幫忙,但又只能裝作啥也沒看到;另外一個一把手和副職,是不是有這種喜好,揣摩不清楚。有段時間,小A揣摩領導的這種喜好,不是要迎合領導的愛好,給他們做這方面秘書服務,給他們成全什么“好事”,只是遇到了一件事情,讓小A對此頗傷腦筋,不知怎么辦才好。
那是給領導辦公室配床的事。
六個領導要搬到帶有洗澡問和臥室的辦公室。室內配其他東西都沒有異議,只有臥室配床的事,定不下來。定不下來的緣由是,配單人床,還是配雙人床的問題。
給辦公室臥室配單人床,還是配雙人床,沒有先例,過去只配過沙發,沒有配過床,不好效仿。小A請示六個領導,有的說-配單人床就行了;有的說,配雙人床吧;有的說,你看著辦吧。小A不知道怎么辦好。在小A看來,配單人床比較好。單位是女人成堆的地方,很多女人很富于聯想,配雙人床,女下屬來辦公室談話,或領導在辦公室過夜,容易把雙人床和領導“想干什么”和“干了什么”聯想起來,產生誤解,對領導的形象不太好。
那么配單人床?如果配單人床,好像更難辦,那么大的臥室,放張小小的單人床,有點兒空蕩蕩的。這樣雖然可以讓人感覺床只是午休所用,不會讓人產生懷疑和聯想,而使臥室空蕩蕩還是次要的,關鍵是,領導有喜歡雙人床的,且提出了給配雙人床的要求。如果配單人床,可能會讓有的領導產生你對他有什么懷疑和想法,是在故意對著他干,如果是這樣,那就壞了。
究竟是配單人床,還是配雙人床,這件事怎么辦才妥當呢?小A一時想不出好辦法。但越想越感到做領導大秘書難。于是就琢磨出了個理:跟什么人在一起最累心,跟兩種人在一起最累心,一類是女人;一類是領導。跟這兩種人相處,你得揣摩清楚了他們的心思,揣摩對了女人的心思,女人會像條哈巴狗一樣,跟你走;揣摩對了領導的心思,領導會把你當做哈巴狗一樣,喜歡你。因而,要討得他們喜歡,你為他們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問的,問了不僅會得不到真實的想法,且會認為你是笨蛋。聰明的男人,一般不會動腦筋揣摩女人的心思,而是往往為女人所揣摩。聰明的男人會揣摩什么人,揣摩領導,揣摩清楚了領導的心思,事情就好辦了。尤其是做秘書或辦公室主任什么的,揣摩領導的心思,是種體現智力的游戲。
可在辦公室臥室配床這件事上,小A的智力游戲,怎么才能玩到領導心坎上呢?他琢磨來琢磨去,感到不能聽幾個領導“配單人床”的意見,還是配雙人床,比較妥切。他的理由是,雖然有幾個領導提出配單人床,雖然他們是那么說的,但即使給他們配上雙人床,他們也不會有意見,畢竟雙人床比單人床睡起來要舒暇,況且有的領導對雙人床會非常高興;即便是群眾會對雙人床產生聯想,那大可不用理他們;即使有的領導在辦公室的雙人床上做點兒什么,那是領導的事,他的名聲好壞,跟床有什么關系,跟別人更沒關系。于是,給六個領導每人配了雙人床。六個領導誰也沒拒絕雙人床。
配上了雙人床,而床上是配一個枕頭或兩個枕頭,又使小A費了番腦筋。究竟是配一個枕頭好,還是配兩個枕頭領導更滿意?他揣摩領導的心思的結果是,一律配雙人被子、兩個枕頭。他也想到了領導和群眾會問,為何配雙人被子、兩個枕頭,是啥意思?也許會有人責怪他,你給領導既配雙人床又配雙人枕頭,是讓領導家外有家嗎?他早想好了說辭,他會極其認真地說,我沒想那么多!
果然,有人對雙人床、雙人被子、兩個枕頭,產生了聯想。責怪地問小A,為何給領導配雙人床、兩個枕頭,你這不是給領導提供犯錯誤的方便嗎?他極其認真地對他們說,我沒想那么多!他以這極其嚴肅的口氣“撂”出這句話,等于批評了別人想多了。從此,單位的人再也不說什么了。他感覺六個領導,雖有人對此有點兒責怪,但都是笑瞇瞇地接受了。這件床事,以夸張和幽默的方式去辦,小A感到自己是智慧的。
然而,任何事情,總會隱藏這樣或那樣的玄機和矛盾。這件給領導辦公室臥室配雙人床的事,沒想到領導沒有反感,單位也沒有更多的風言風語,而在領導的夫人中,卻掀起了不小的波浪。有一天,那位喜歡女的一把手的夫人,氣沖沖地到小A辦公室,質問他,你給領導配雙人床,還配雙人被、雙人枕頭,是什么用心?小A說,沒有什么用意,就是為了嫂子你陪領導晚上加班休息方便些……小A這話,把她的火氣給壓住了,她二話沒說,扭頭走了。小A看得出來,她對他沒話說,并不是對他沒意見,她對他恨恨的。果然,她在后面指責他說,這家伙給領導配雙人床又配雙人被子兩個枕頭有壞意,是給領導“胡來”提供方便……還有幾個領導的夫人,對配雙人床、兩個枕頭、雙人被子的事,想得也很多,對小A陰陽怪氣的,雖然不敢對他說難聽的話,但她們說話鼻子里冒著粗氣的樣子,有點兒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氣的那種感覺。這表明,她們對做小A領導的夫君,并不放心,還有懷疑和不放心。小A暗自說,懷疑是你們的事,放心不放心也是你們的事,跟雙人床,跟放雙人被子、兩個枕頭有什么關系!
這件配床的事情,引起了單位好事者,尤其是領導夫人的猜測、聯想和怨I限,讓小A很煩惱。他想,不就是一張雙人床嗎,不就是在雙人床上多放了一個枕頭、不就是被子是雙人的嗎,何必聯想那么多呢。床是睡覺的,雙人床上可以睡一個人,也可以睡兩個人,雙人被子是一個人用的,也可以兩個人用,床上睡幾個人,跟誰睡,這就是領導的事了,也是領導夫人的事了,你們愛咋想咋想去吧,與我無關。
阿貴的眼鏡
我一想起“虛偽”這個詞,就會想起一個人——阿貴。阿貴曾經是我的熟人。
有意思的是,我每當見到阿貴,腦子里就會跳出“虛偽”這兩個字,每當見到“虛偽”這兩字,我就會想起阿貴。這是因為阿貴那眼鏡的原故。
阿貴原來是農場分隊干雜活的普通職工,因為他的一個老鄉在場部當領導,便七拐八找跟這個老鄉領導拉上了關系,借調到了場部圖書館當上了雜工。從分隊雜工調到圖書館當雜工,在別人看來,只是從田里走到了屋里,沒什么了不起,但在阿貴心里可不這么想。他明白他文化程度很低,但他有他的想法。上班第一天,我發現從來沒戴過眼鏡的阿貴,忽然戴了一副金絲眼鏡,差點沒認出來他。我問阿貴,你眼睛好好的,為什么要戴眼鏡呢?阿貴“唰”地臉紅了。我摘下他的眼鏡一看,原來是個平光鏡。我問他,你干嘛戴個平光鏡,這不是糟蹋眼睛嗎?他說,誰說是平光鏡?這本來就是近視鏡嘛!我的眼睛看書看近視了,就不許我戴個鏡子?
但誰都知道,阿貴有點文化,但很少看書的。眼睛不但沒問題,而且常走夜路。
戴著絲金邊平光鏡的阿貴,每天出入于圖書館,偶爾拿本書翻翻,但很快又合了起來。雖然顯得似有學問的樣子,但他的眼鏡總是一會兒摘下,一會兒又戴上,很不自然,讓人看著累。
有一天,阿貴的媳婦找我說,你勸勸阿貴,讓他別戴眼鏡了,他才20多歲,眼睛本來好好的,自從戴上眼鏡都把眼球戴出凸了,醫生也勸他不要戴了,他不聽。我說,這是他個人的喜好,也許他真近視呢?你和醫生的話他都不聽,我咋好說他?阿貴媳婦生氣地對我說,近視個屁,他的眼睛好好的,假裝斯文。一副鏡子二百多塊,全家一月的生活費呢,他要買我攔也攔不住!好幾次我勸他別戴了,他不但不聽還跟我發脾氣吵架。我問阿貴妻子,不就是個戴不戴眼鏡的事嘛,阿貴何必把它看得這么重?阿貴媳婦嘆口長氣,顯得無可奈何的樣子。
既然眼睛戴出了毛病,老婆又如此極力反對,自己戴著也那么不自在,我以為阿貴就會很快摘掉那平光鏡子的。但阿貴不但沒摘掉,而且又換了一副窄細框的眼鏡,當然還是平光的。但我看他鏡片下的眼睛明顯紅腫,往外發凸,便勸阿貴,如果眼睛真不近視,就不要戴它了,平光鏡戴久了,傷眼睛。你看你把自己的眼睛都戴腫、戴凸了,何苦呢!
沒想到對我一向客氣的阿貴,競沖我發起了火:“誰說我眼睛不近視!誰說我戴眼鏡把眼睛戴壞了,戴腫了,明明是我看書看多了造成的,與戴眼鏡有什么關系!難道只有你們學歷高的人才配戴眼鏡嗎!?”面對阿貴的發火,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戴眼鏡如同穿衣戴帽一樣,人家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我這是多余。
后來,阿貴偷偷到醫院看病,并且瞞著單位自費住了一周院。阿貴媳婦說是治眼睛,他的眼睛發炎了。但從醫院出來的阿貴,上班仍然戴著眼鏡。
不久,場部機關表彰一批自學先進分子,名單上有阿貴。“事跡”欄里有這么段話:“甘阿貴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自打從分隊一線借調到圖書館后,學知識如饑似渴,每天看書學習十多個小時,結果使原來0,5的眼睛因學習太用功變成了高度近視……”這讓我大為吃驚。原來,阿貴忍著雙眼的折磨戴平光鏡,是這樣的目的啊。
我第一次發現,戴眼鏡還能給一個人“戴”出“光環”和榮譽來呢。
阿貴畢竟是阿貴,因為有這樣的動機和目的,他壓根沒在乎眼睛的疼痛。他寧可點眼藥水消炎,就是不愿摘下那平光鏡。不久,他居然把那銀絲平光鏡又換成了200度的近視眼鏡。他戴著新眼鏡搬書,拖地,擦桌子,干完活兒繼續翻名著,一大段一大段抄名著,然后找個僻靜的地方背誦。后來,有了一個演講的機會,他要求報名參加。他把抄來的有關青春、理想、人生等激情昂揚的閃光敘述、詩句組合成演講稿,戴著他那200度的明亮眼鏡登臺朗誦,沒想到贏得了雨點般的掌聲。
隨后,阿貴就被重用為以工代干了,借調到機關文化科當上了文化干事。
到文化科,阿貴又把眼鏡換成了450度的。我問阿貴,你的眼睛本來不近視,從平光鏡戴到200度又戴到這么高度數的眼鏡,難道你的眼不痛,頭不暈啊?他不言語。但我看他的眼睛,好像凸得更邪乎了。
但不知怎么搞的,阿貴到機關代理干事不長時間,又讓回到了圖書館,接著又讓他回到了分隊,又干起了他那雜工活。阿貴回到分隊,從此不再戴眼鏡了,但眼帶卻皺得像雞屁股一樣難看。我們還是老熟人,我便開玩笑地對他說,你摘掉了眼鏡,眼睛不腫了,看上去不虛偽了。他對此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