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日暮問漁舟
到建作村,已是傍晚。菜已經上桌了,但我還是在岑港河邊的涼亭里,坐下來,細細品茶。開闊的岑港河,夕陽斜照,光圈浮動,裸露的河灘上,水牛在吃草,水鴨被一個趕鴨人,趕往河堤回家。
岑港河是我十分熟悉的河流,自北向南,從靈山山脈而出,在叢林里慢慢游弋,彎彎曲曲,匯入信江。上游是—條小溪流,水卻深。我住的小區,鄰近菜場,菜場有一個賣魚人,每天早上,他騎一輛電瓶車,車上載著兩個自制的魚箱,魚箱里是河魚。河魚一般是黃顙、泥鰍、鯽魚、鲇魚、皖魚。熟人都去買他的魚。我去菜場,也是先去他魚箱里,瞄一眼。不熟的人,問他:“你這個是野生魚嗎?怎么那么貴?”賣魚人四十來歲,個高,黑,瘦,話多。他蹲在地上,一手拿著剖魚刀,一手按住魚身,仰著頭,說:“這些魚,都是岑港河的,在姚家、港邊、湖村這一帶水流,魚多,沒污染。”買魚人又問:“那我怎么相信你,賣菜人最不可信了。”賣魚人又說,那隔壁那個賣的魚,是懂團河里的,也是野生魚,但吃起來,泥腥味重,我這個魚,你不放調料,放些姜蒜和鹽,煮半小時,你一個人可以吃兩斤。買魚人還是不信,說,岑港河哪有這么多魚呢?賣魚人站起來說,你知道岑港河嗎?在橫峰的,水有好幾米深,魚躲在深潭里,大魚有十幾斤呢。邊上等著殺魚的人,不耐煩了,說,快點,還等著去上班呢。賣魚人又蹲下來,殺魚,切塊,嘴巴里嘟囔著:“岑港河的魚,是這一帶最好的魚了,你不買,要不了一下子,便沒魚賣了。”有一次,我很認真地找賣魚人談了,說,你的魚都是岑港河的?我認得出,每天至少有—半的皖魚,是來自水庫的。賣魚人嘿嘿地笑,說,岑港河哪有那么多魚呢?你怎么認得出來呢?我說,河里的皖魚,全身青黝黑,和青苔—樣,你大部分魚是麻褐色。
在橫峰縣城,紅星場路口,有一家小餐館,我去吃過。也是無意之中找到的。開餐館的是一對夫妻,男的掌勺,女的管賬。餐館只有我一小桌客人。我在水池里,看到各種河魚、泥鰍、黃鱔,還有甲魚。我問:“你怎么有這么多野生魚呢?”管賬的說,我爸爸是捕魚的,每天晚上,都在岑港河。我說,是電打的嗎?管賬的說,下網的,上半夜下網,下半夜收網,一個晚上也就網十幾斤魚,雜魚多。我們三人把各種魚都上了,吃完,說,下次吃魚,來這里,這里有好東西。
當然,不是因為魚,知道了岑港河。知道岑港河,是因為靈山。靈山以東西走勢,橫切贛東大地,溪流眾多。但有兩條信江中上游的主要支流,來自靈山。靈山以北,是饒北河,靈山以南,是岑港河。兩條支流,像風中的兩條飄帶。而橫峰的姚家鄉,是岑港河下游的重要賊鎮。在農耕時期,岑港河是靈山南部鄉村通往外面世界的主要水路。也是興安窯瓷器,行銷世界的主要通道。
瓷器,是橫峰縣消失的文明。像—個帝國,堙沒在時間的沙塵里。在北宋時期,岑港河邊的岑山下,窯火如烈日,長綿不息。明朝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從上饒、弋陽兩縣劃出一部分地域,建立興安縣,隸屬廣信府,瓷窯遂定興安窯,是江西名窯之一,興盛一時,曾傳“興安有一百口井、一百座橋、一百余碓、一百座窯”,可窺見當年“民工薈萃,窯場盤聳,爐火撩云,瓷城映月。”之氣象。縣城東郊,仍有兩個自然村,和窯文明密切相關,叫上窯口,下窯口。我亦多次探訪舊窯址,殘垣斷壁,瓦礫破碎,磚塊霉裂,芭茅凄凄,不免使人傷感。北宋時期,浙江麗水人躲避戰亂,舉村遷徙,來到靈山腳下,沿岑港河散落而居,筑窯,伐木造船,掘土燒瓷,把龍泉窯的青瓷工藝在信江流域,百代相傳,衍衍不滅。但最終塵歸塵,土歸土,沒辦法逃脫時間的荒流。據縣里的人說,在舊窯址上,正規劃建設一座興安窯的博物館。興安,以窯而盛。窯就是興安人的宗廟。
川流不息的,是河流。岑港河,從亙古而來,向亙古而去。它默默地流淌,似乎要告訴我們什么,但始終沉默如初。我也曾多次在岑港河邊,溜踏,往返。水,還是—樣的水,水,不是昨日之水。河,還是一樣的河,河邊的人,卻不是—樣的人。河,帶走的,卻不再帶來,帶來的,又會被帶走。帶不走的,是河中山川的倒影,和夜晚星點的漁火。
建作是姚家鄉下面的—個村,臨河,呈扇形散開。我們吃飯的餐館,頗有岑港河水岸風格。餐館名“建作人家”,由民房以舊修舊,院宅圍墻以舊瓦壘成空窗,院前是涼亭。涼亭下,是古老的碼頭。碼頭栓船只的青石,依然還在。高大的樟樹,依河簇擁。不遠處的青山,漸漸有了朦朧的黛色,屋頂上的炊煙,和晚霧融為—體。河水涌過河石,翻出白白的水花。年前,我來過建作,大雪初融,沿著河岸溜踏。河岸是原始的樟樹林,藤蘿繞著樹身,掛在樹枝上,烏鵲啾啾,白鷺低翔。
在喝茶的間隙,白鷺飛來。這是早秋,越冬的白鷺追著星辰來了。星辰是鳥最高遠的地平線。古老的碼頭下,草青草長,白茫茫的河面,麻鴨還在浮游。四野無人舟自橫。碼頭上,若有一葉漁舟該多好。漁舟唱晚,南山悠見。這樣的情境已不會再有。我抬頭望望,兩岸已萬家燈火。
赭亭山記
親愛的人,我們將同船共渡。在深藍的水波上,我們一起看黑色的水鳥飛過山梁,飛過被春光摟緊的峽谷。如果可能,我們擇一棵樹,臨水,銜來枯枝荒草,筑窩,孵卵,育雛,在湖面上帶著幼稚,閑散,覓食。樹即使是枯樹,光脫脫的枝椏簡單地勾勒了時間的圖形,我們也會一起望月嗚叫,哦噢,哦噢,哦噢,彼此呼應,在被人遺忘的山野,梳理彼此的羽毛。
“擇一人而白頭,擇一城而終老。”在赭亭湖的游船上,看見水鳥在樹梢上,一群一群地飛過,我反復在默詠這句話。船是簡易的鐵皮船,柴油機突突突冒著黑煙。春風徐徐,天空在漂移,青山在飛翔,水波像異鄉人遙望的窗口。這是第一次游湖,卻是第四次來赭亭山。第一次知道赭亭山,是在十余年前,蘇萬能兄幾次對我說,去橫峰,一定要去赭亭山。頗有不識赭亭山,不識橫峰真面目的意味。年前,武華兄也對我說,游赭亭湖會有一番別趣。我便約人,微雨中去赭亭山。車出城,過了信江河岸,一座夾餅模樣的山聳立在眼前。友人說,拐過小村子便進山了。冬雨冷瑟,細細密密,綿長不絕。我站在湖邊,水面涌起細珠般圓潤的水泡,山巒矮矮的,油毛松油綠,幾棵野楓樹殘留的紅葉凄凄然地飄搖。我們沿山中石道,登上古城堡。古城堡巍峨,筑在山腰,赭褐色的石墻和冬天蒼莽的景象,相互映襯。城門還是千年前遺留下的石框,一層依稀可見的青黝色苔蘚,深深塌在石頭里,形成時光遺忘的圖案。站在城垛上,彌望,煙雨蒙蒙中,山巒和湖泊氤氳在一片水汽里。青黛色,灰白色,油綠色,形成區隔,在冬雨中,仿佛是邈遠的記憶。我想起十九世紀俄國風景畫家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的布面油畫《樹林雨滴》:闊葉林中,潮濕的空氣呈灰白色,斑黃的樹葉喻示冬日尚未遠去,一對隋侶摟抱著,在泥濘的路上打傘并肩而行。幽深的山道在蜿蜒的林中消失,厚重板結的色塊把沉重的冬雨搬進了我們的心房。冬雨是一種孤獨的雨。海子在《遙遠的路程》寫到: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著雨/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冰冷的雨絲,給山野織了悲傷的面紗。
那時,我暗想,要是雨中游湖,確是勝境。可瞄,一直找不到船。春分未至,繁花堆疊。再次去赭亭山。春陽暖烘烘的,有木炭灰的氣息。船夫六十多歲,早早在碼頭等我們。湖面微涼的水汽蔓延開來。陽光奔瀉,許多落葉的喬木,抽出鴨黃色,野山茶開起艷艷的白花,白雪一樣積壓在枝頭。湖水是一張舊唱片,吱吱吱地唱著老時光。我們沿右邊的湖面,抄山邊而行。湖岸邊的灌木林,不時有野鴨驚飛,麻黑色。
山巒在游轉。山是丹霞地貌的巖石山,赭色的巖體劈立,形態各異,有的像筍,有的像千層糕,有的像蹲在地上的短尾猴。巖石頂上,長著矮小的密林,仿佛是女生的黛眉。巍然而立的,是赭亭山。赭亭山因東漢車騎將軍赭亭侯李恂葬于此山而得名。山因人而名世,人因山而存古。山上有開闊地幾百畝,桑麻稻粱各具,闊葉林覆蓋其上,可登高望遠。李白去桃花潭,喝了王倫的桃花燒,回馬鞍山,過宣城,看看敬亭山和自己—樣孤獨,寫:“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孤獨得近乎自虐。假如—個人,獨自游赭亭湖,我想也是這般的。
船越深入湖中,湖水越發清冽,琥珀一樣,幽藍發亮,發亮得把我們眼球吃進去。油毛松漸漸消失,闊葉林蓬勃而出。闊口十林和湖水—樣幽藍。樹影也是幽藍的。山體沉沒水中,山岡浮出來,成了孤島。孤島與孤島相銜卻不相接。有鹿在孤島生活該多好,鳴于野,該多好。“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有鴛鴦棲息于湖中該多好,雙雙戲水,該多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我看看船上身邊坐的人,卻看見一雙水鳥,穿黑綠色晚禮服,在水面滑翔。湖中,見到了很多水鳥,除了野鴨子,其他的,我卻辨別不出來。有的體型如喜鵲,有的體型如果鴿。卻都是深色羽毛,深黑色,綠黑色,灰褐色。山巒勾勒出魚脊般的弧線,映山紅開了,有熾熱的燃燒感,使寂寞的山野有了人世的情欲。
山是水的隋人,水是山的伴侶。赭亭湖是水鳥的故鄉,是情人眼里不曾落下的一滴汪洋。島如榭臺,水如廊閣,曲徑通幽,意蘊綿綿。我常常像尋找自己的墓地—樣,去看一個被人遺忘的山野,擇一箭之地,開荒,劈柴,住在—個土房里,燒水,煮茶,這個世界,再也沒一個人值得我寫信,再也沒一個人值得我點燈。想到這些,我無限悲傷。
春日的花神
從今日開始,我要愛上一個人,愛上流蘇下的花神,愛上原罪。
這是從一條河開始的。河是港邊河。驚蟄已過,細雨和驚雷f京醒了酣睡的大地,魚游到臨岸的草叢開始孵卵。“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驚蟄,是二十四節氣中唯一以動物命名的節氣。蟄蟲,即冬眠中藏起來不吃不動的蟲蝥。蟄蟲爬出干燥的泥穴,飛舞,翩翩——它們作為花神的花童,遍布世界。
早前的綿綿冷雨結束,天氣轉暖。我卻不曾去田野走走。我窗外的梧桐還沒發枝,厚樸的椏枝上包了一圈淺綠。我推算著時日,春分來臨時,野花將已開遍荒灘野谷,一直延燒到村野矮矮的墻垣。我愿意追逐著河流,撿拾春天彩色簿上撕下的每一頁。在橫峰,我所拜訪的兄長拿著拍攝的山野照片對我說:“你去看過蓮荷的油桶山和黃滕村嗎?你沒有去過的話,可以好好看看。”
第二天,我便去了。
在汪家碓拐進一條機耕道,一條幽藍的河流在田疇間,以蜿蜒的墨線呈現。河岸的樹林把山岡、村舍、田疇,分布到了一張疏密濃淡的水墨畫里。對這片鄉野,我是多么熟悉。年前,蕭瑟的冷冬,我曾一個人沿著這條河流,走了三次。第一次走,是因為坐車無意間發現了河邊樹林,油綠的樟樹和泛紅的楓樹、泛黃的欒樹、落盡了葉子的柳樹,扎堆地長在—起。我通常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給自己帶來意外驚喜一處山林,湖泊,河流,我會停下腳步,而忘記前往何方。我記住了汪家碓這個小村。沿河邊的田埂,我溯源而上。藤蘿纏在喬木上,葉子稀落,有的樹根上還爬滿了藤本爬墻虎。野薔薇在蘆葦的縫隙了,還開著淡白的花,似乎是一種對時間的告白:遺忘的角落里,仍然有對生命的饋贈。河堤還是原始的面貌,矮小的灌木斜斜地橫在河面上,枝葉上殘留著河水留下的痕跡,枯敗和將朽的樹枝已是深黑,沖垮的泥灣半懸,野菊花幽暗地開在朝陽的泥坡上。更遠一些,是矮小山岡延綿而成的山巒,依稀的村舍隱沒在異鄉人的鄉愁里。
汪家碓是—個窄小的山岡與山岡之間的小村,視野被收緊。往里一華里,站在山岡上,港邊河在靜靜地流淌,看見遠處的山岡赭褐,油毛松像一塊頭皮蓋在上面,山岡的陡壁形成斜面的懸崖,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奔瀉的光瀑。轉過—個坳口,踔然,闊然,—個不規則的橢圓形田畈,淡然而現人煙三五家。村頭古舊的巖石塊砌起來的橋,依古樟樹拱形的碩大根須而建,斷于河堤,作為原始生活記憶的一部分,埋葬在時間深處。橋面上荒落稀疏的草,尚未吐出芽尖,似乎在喻示:春暖中的寒意,遠遠沒有退去,春暖只是一抹淺淺的微笑。事實上,當我看見田疇斜弧形地包抄過來,油毛松氈帽一樣戴在山岡上,隱隱可現的村舍點綴在竹林樹木間,花神落入了凡間。野桃花比時節來得早了幾日,火苗般辣辣地燒,紅得發妍白得如玉,在稀疏的葉子間孤傲地微微仰起側臉。臉是素顏,淡紅的唇有幾分俏皮。和桃花一起開放的,還有梨花。梨花是個圣僧,一襲白袍。油菜花在田野里,把雨水和陽光擠出一束束的金黃。
陽光是羞赧的女生。在港邊河,花神在我毫無防備時降臨。我想起顏梅玖的《山谷》:“……冥冥之中,一切都是諸神的安排/濃密的樹林里,風掀動著樹葉颯颯作響/我們都知道,樹愛過它們/后來它們都飛走了”。花神披深黑的大氅,頭發起伏河水的波紋,花冠高聳,使整個田野耀眼著金黃色的反光。這是水邊的阿狄麗娜。我也渴望阿佛洛狄忒也能來到港邊河邊。
小徑從河邊的山坡彎彎地沒入林中。紫地丁一小撮一小撮地撮在野地上。雛菊和艾草,才發出幼苗。更遠的山野,奔放的野花怒然。山野把煦暖的陽光堆起來。在嚴寒的冬天尚留有背影的初春,我很少見到如此濃烈色彩的原野。我想起梵高的《有婦女洗衣服的阿爾勒吊橋》。梵高用顏料大多具有燃燒感,卻鮮有和春睦鄰的油畫。《有婦女洗衣服的阿爾勒吊橋》確是一副鄉村恬美日常生活的熱烈場景。黃滕村,我能夠聽到春日野花發出烏亮的金屬彈奏之聲。在寂寞的晌午,無聲的河水在稀疏濃密相間的樹林灣流,油彩嗚嗚響徹。
我始終相信,當我遠望或深入恬淡的原野,神會來到身邊。我無數次地深入深山,無數次獨坐河邊,即使是一個人,也不會感到孤獨。身邊會有一個看不見的神,化作河水和山巒的模樣,默默地看我。大地有水沸騰的氣息,夾裹著泥土的腥氣和樹木的清味,進入我們心臟騰出來的空闊地帶,讓我們浩然。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知道去一個無人的地方,和自己相處,興味盎然,這個人,他(或她)的心臟,就是一座安靜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