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文字而尊貴

菡萏

長江論壇的元辰老師，曾給我留過這樣一條評語，他說：“在讀書時間越來越少的當下，讀著就是一種尊貴，讀了還優雅地寫著更是一種尊貴，讀得深寫得好就更加尊貴了。”

看過很感動！那天我用一整天的時間寫完《說元春》，從上午九點半到晚上九點半，一口氣打了近九千個字。這讓我知道我的勞動是尊貴的。

讀書是尊貴的，尤其是在這個蒸騰的世界，因為尊貴的是你的靈魂，而不是別人的目光；寫字也是尊貴的，尊貴的不是那點微薄的稿費，而是寫作時內心的平靜與安寧。在文字的天堂，你是睡在花蕊里的孩子，潔白安靜，什么夢都可以做。流羽輕舟，孤月霜白。清晨，你給一顆露珠道歉；夜晚，你對一封螢火致安，你甚至可以是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前幾天，快樂讓我寫一篇講課稿，我猶豫過，因為在文字的海岸，我只是一個淺涉者，還不足以觸摸它的博大與精深。自己微弱的火花也不足以照亮別人的眼睛，那些用細枝嫩柳編織的花籃，只能安放自己靈魂的花瓣，更不足以承載一棵大樹的莊嚴。

但作為一個文字愛好者，凈手焚香，小字飄畫前，幾點素養還是要具備的。

首先是情感。很喜歡巴金的一句話，他說：“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才華，而是因為我有感隋。”感隋是生命的溫度，是軟化我們心靈的膠囊，更是我們血液鮮紅純凈的保障。這也是為何那些學歷不高，田間地頭的朋友能寫出那么多炙熱、飽滿、活生生的語言；而那些學富五車的人運起筆來，卻是如此膠柱鼓瑟。

感情是做人也是作文的基礎，曹雪芹為何說滿紙荒唐言，—把辛酸淚。荒唐之言來自心酸之淚，沒有被巖漿烤焙過的感情，沒有一把血淚之劍，怎么會劈開人l生的荒原，怎么會信手拈來綿綿不絕的文字。再好的謀局布篇，再好草蛇灰線，都僅僅只是一腔血淚化作的小小符號。在云淡風輕，蝶飛翠繞的背后，是內心的浩瀚和洶涌。到了清末，落魄的八旗子弟何其多，哪個王府不是一部人生大戲，但為什么曹雪芹定格的高峰，卻無人跨越，不是他們沒有扎實的功力，而是感隋世界的荒蕪。

所以感隋是文字的動力和源泉。

其次是想象力。實際我認為它最為重要，因為想象力不僅決定一個寫作者飛翔的高度，更關乎你文字的存亡。就像—個優秀的設計師，一定長有第三只眼睛，才能挖掘出更深層次的美。他用他敏感的觸角和神經末梢，引領我們走進一個未知的世界，像密林里的光，輕靈莫測，每一秒都能折射出一個童話。一個沒有靈感的設計師肯定是平庸的，無非機械重復著別人的創意，別人嚼過的饃不僅不香，還沒營養，這樣的文字也只能是替別人存活著。

所以我不太在意技巧，不喜歡那些枯燥的理論，甚至抵觸那樣的深刻。什么選題、構思、開頭、結尾；什么中心、段落、轉換、過渡。這個形式，那個格局的，也正是這些扼殺了人們的靈感。所有的武功秘籍，都不抵清水流過紙張，白云長跪山巒，天地被你深隋地俯仰著，這就足夠了。講你親切的話語，講你心中的故事，講你奇妙的思維和感悟。如果說有技巧，也只能是熟能生巧，就像賣油翁，無它，但手熟爾！寫多了自然就會了。亦像一個老裁縫，下剪之前，自然知道哪里該挖，哪里該收，只需幾下，玲瓏曼妙的曲線也就出來了。

讀過很多有想象力的文字，并非出自大家，反而是普通朋友的手筆。他們用語言的智慧，為我們開啟一道神秘的大門。站在門前你錯愕，驚訝，屏住呼吸，然后提著裙子小心翼翼步入那條奇妙的小溪。裙邊細碎的野花，一直閃著靈幻之光，牽引著你的思維，這才是文字引領的高度。

余秀華的詩一經面世就褒貶不一，人們從各個角度剖析她，但所有人必須承認一點，那就是她的語言天賦和想象力，想象力是她存活下來的原因。

第三是韻致。“筆未落，境先出。”這是一種火候，是你用時間、見識、經歷、審美煲的一鍋湯。看過很漂亮的女人洗臉，“啪！”的一下，洗面奶關了；“噗嚕！噗嚕！”是搓臉的聲音。不僅不優雅，反而很僵硬，和容貌不符。再者不能張口，一張口就暴露出自己的無知、小氣、自私甚至庸俗。實際文字也是有格調的，這種格調是思想透過紙張的潤染，也就是你獨特的敘述風格。

一個叫李海鵬的作家在他的文中說，這半年一直在讀E.B.懷特的書信集，各種尋常的小事被他講得溫文爾雅，讓他明白文雅和風度比故事本身更能吸引人。這就是韻致，在溫柔的夜晚，你一遍遍赤足走過。

有一次，我扎著圍裙做清蒸鱸魚，手中的菜刀不停地刮著魚鱗。我的同學芳一直站在我身邊愣愣地盯著我看，半晌，蹦出一句話：“我發現你做事時真美。”我一聽就笑了。因為我知道自己并不美，滿目滄桑，早已過了青蔥水秀的年紀。但我仍然感激，她沒說我看書時美，也沒說我打字時美，只是說我做粗活時很美，這是我把文字的美好延伸到了生活里的每一個細節，文字讓我尊貴。

一個朋友購得一本張伯駒的《煙云過眼》，咖啡色的封皮，凹凸有致的暗紋，簡潔不失厚重，很有質感。翻開后更是目光如步，有閑踱之美，便大為欣喜。“目光如步”四字足矣。閑聽桂花，暮遠春山，好的文字一定是包過漿的，那是經歲月打磨的溫潤沉靜。像林清玄，就一直坐在時光的對岸，向我們娓娓地講述著，那個買醬菜的老人，那個買花的老板娘。那些庸常的小事，在他手里涂滿釉彩，變得溫潤而又生動，那是一種美好的人生況味。亦如太極老人，一襲白衫，化剛為柔，冰山火海，刀槍劍戟，無不是手掌下綿綿推過的清波。

北老師未面世的新書叫《低語》，秋其發表的文集叫《輕呢》。文字是什么，就是在生生死死，天崩地裂之后，拋開所有的一切，在那靜如止水地講述著一座山的神秘與尊嚴，一個人的渺小與孤單，落入耳畔就是一聲千回百轉的嘆息。

第四點是語言的干凈。年輕時我化妝，現在不化，不僅是怕反差，更主要的是想讓皮膚好好呼吸。我喜歡素顏的女人，干凈舒服。好的文字也是這樣，黑發白衫，緩緩送香，如初夏梔子，溫軟潔凈。因為一篇太過華麗的文字—旦卸了妝，不知道里面到底還有多少精髓，又有多少要表達的東西。另外過分的粉飾，讓人審美疲勞，文字與靈魂隔著—儲墻，摸著都艱難，更何況心靈的抵達。

干凈并不是一味的清湯素面。和田惠美為《英雄》設計服裝時用的是純色系列，而到了《十面埋伏》卻是雜色鑲拼，純有純的飄逸，拼有拼的華麗，但都不失唯美干凈。雪小禪做的就很好，語言平易，接近大白話，但在不經意處偶露驚艷，有平地響驚雷的效果。

尊貴的文字各有千秋，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像植物一樣活著，平靜頑強地活著，有根，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