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西域
不知道暮年從哪天開始,
就像不知道西域在哪一山巒、溪流發動——
青海湖以西、陽關以西,或者敦煌以西?
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伊犁、天山、阿克蘇、喀什、
塔城、阿勒泰、和田、昆侖山——
這些地名周圍的紙白,像沙漠和時間。
暮年周圍的虛無,像沙漠和時間。
我體內偏西的地域有綠洲、手鼓、歌舞嗎?
有大寂與大狂、大哀復大喜嗎?
在西域,懷揣脂肪肝和憂郁癥,一掠而過——
雕花馬鞍上的我,像搖籃中的孩子,
像西域負載的萬千墳塋之一,
混淆生與死、少年與暮年之間的邊境線,
奔馳——這雕滿鮮花的馬鞍、搖籃、西域大地,
一夕即千年。
乘飛機,降落于上海浦東機場的暮色,
乘機用一匹伊犁馬作為尺度
修正我的一輛老帕薩特車、一串路燈——
路燈那邊,東海在黑暗中洶涌成了太平洋、
洶涌成暮年。我緊緊地抓住方向盤,
像最后一次抓住親愛者的手……
伊犁河谷的一個馬場
一群種馬,因昂貴而被拘禁于馬廄。
人工授精技術促使馬群奔涌,如貨幣流通——
馬廄如金庫?馬眼巨大,浮動著柵欄和迷茫……
草坡一角,兩匹平淡的馬因平淡而自由,
低頭、咀嚼、嘶鳴。
風吹鬃毛,像風吹滿身的草葉和青春。
我此生只養育一子,
在馬場,感受到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匱乏。
迎接晚年,我只有不多的后代和積蓄……
附近,伊犁河像蜿蜒的衣帶,輕輕一拉,
就打開河谷內部寬廣的美?
曾為我寬衣解帶的女子,早已經老了、枯竭了。
我的胸骨像馬廄柵欄,還是像一角草坡?
閃電鞭策我乘車離開馬場。
旅行車的車窗像巨大的馬眼,含著雨水……
深夜的馬匹
星空下,一群馬站立著入眠。
一雙耳朵被關在夢境之外,聽風吹、草動。
當食肉動物們的喘息和氣息迫近,
馬群就驀然醒來、奔騰一
這是我在伊犁草原目睹的景象。
回到上海,我曾嘗試像一匹馬那樣
在吊燈下站立著入睡。對一個時代的惡意和誘惑,
應該像一匹馬保持足夠的警惕。
日常生活積蓄的種種毒素,
在周圍閃閃爍爍著一片綠眼睛。
但我依舊熱衷于躺在席夢思床上,
鼾聲雷動,這是食肉動物的典型特征。
我和一匹狼入睡的姿勢毫無區別
我和一個惡棍的鼾聲雷同。也許,
從食素開始重構生活,才可能完整地擁有
一匹馬的腸胃、立場和靈魂?
請把我的臥姿理解成一匹病馬的情狀,
請把席夢思內的彈簧理解成草原的根部,
請詩神保留最后的信心,
對一個披頭散發地熱愛馬頭的人……
觀察伊犁馬的十三種方式
1
一個美國人因觀察烏鶇而成名。
我無名,觀察伊犁馬,然后閃現于伊犁和馬的
大眼睛——
像一滴淚,證實喜悅或悲傷。
2
反復寫到馬。我把墨水瓶看成馬蹄
白紙看成月色下的草地,而這支筆,像一把青草
在書桌上能誘導出一個地區、一匹馬嗎?
3
空懸馬脊兩側的馬鐙,
像小學數學課上的兩道填空題,等待一雙正確的腳。
4
騎在蜿蜒馬背上的那個孩子,騎在山頂上的那朵云。
5
一匹馬看見馬頭琴,滿身血管就琴弦一樣響了——
拉馬頭琴的老人,身穿用草原裁成的長袍。
6
英俊者必須承擔起英俊的命運——
始終挺立著,像馬,蔑視又憐惜著周圍那些
躺下來陷入妄想和鼾聲的牛羊、庸人、我。
7
樓梯般密集、粗壯的骨骼,召喚我一級一級攀援、翻越——
我要到馬脊梁那邊的世界里去了。
8
七星瓢蟲慢慢爬上馬腹——
它想成為一枚女士胸針,它不想成為上將胸章。
9
馬埋頭于伊犁河水里的暮色,
浪子埋頭于女人胸脯里的暗香,
我埋頭,使這首詩轉折、起伏,反映星空和顫動……
10
一匹馬是一座由四個廊柱構成的馬廄,
把隱痛和雷聲密封于自身。
但馬尾傾瀉,暴露出馬體內一場失控的大雨——
11
世間的馬是相似的:長發,大眼,善于奔騰和呼喊。
人卻形形色色:臃腫,蹣跚,俗艷……
最早決定姓馬的那個人,那匹突然直立起來行走的馬駒,
在草地和稻田之間,哭了。
12
馬鬃在飛揚,青草必定在生長。
13
伊犁的這個下午如同暮年。雪,紛紛落。
一匹馬把自身熱量像電廠一樣輸送進我的四肢。
是時候了。倚著馬,我像寫遺書一樣寫下這首詩。
一個郵差化妝成戴著小皮帽的鷹,在附近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