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蕭友梅先生在北京大學力、了音樂傳習所。1923年至1924年,我在那里學過小提琴。當時我已不是初學,因為是個別上課,我沒有遇到過其他學小提琴的,所以猜想我的程度大概算是最高的,而且我去學習不久,音樂傳習所在北大三院大禮堂開音樂會是叫我去拉的獨奏。隨后我去了青島,又跟一位奧地利提琴家學了半年多。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一個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西畫的青年,他說上海美專也有音樂系,教小提琴的老師是意大利人。那時我對上海了解很少,一聽他這話,立刻決心去上海美專學習。我和父親商量后,他也同意,而且親自陪我到上海。就這樣,1925年秋天,我去了上海。
我到美專辦完入學手續,住進宿舍,馬上拿出提琴練習一會兒,活動一下手指,準備拉給意大利老師聽。才拉不多時,進來一個人,很和氣地和我打招呼,自我介紹說他是這里的小提琴老師,在外面聽我拉琴,程度很深,比他拉得好多了。我有點愕然。我說在北方聽人說這里教提琴的老師是意大利人。他說他在這里教提琴已經多年,是本校唯一的提琴教師,這里從來就沒有意大利人來教過。我更加愕然。這位名叫潘伯英的先生說本校小提琴的學生都是初學者,像我這樣的程度他教不了。他建議我既來之則安之,音樂系還有很多其他課程可以學,至于小提琴,他建議我去工部局樂隊找外國人學。我覺得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和我最初來上海的愿望基本符合。
那時候工部局樂隊排練演出都是在工部局市政廳,它坐落在南京路上,介于廣西路和云南路之間,現在的新雅酒店就是市政廳原址的一部分。我急不可待,第二天上午就去市政廳二樓大廳。樂隊正在排練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聽眾席空無一人。我在正中坐下聽排練,其實是在選老師。我仔細觀察誰的姿勢方法最好。正在出神,排練休息,有個身材高大的樂師走到我跟前來,問我是不是喜歡音樂。我說我是學習小提琴的,他問我跟誰學琴,我說剛來上海,還沒有找到老師。他說他是上海最好的小提琴教師,“你看樂隊那么多拉琴的,都是只會拉不會教”,如果我愿意的話,他很愿意教我。我想真是湊巧,怎么會這么方便,教師自己送上門來。我不假思索,立刻決定跟他學。我回到美專,告訴潘伯英先生說我找到了小提琴老師。他問我那人叫什么名字,我說叫梵·海斯持(Van Heyst),潘先生說他也跟他學過。
當時我雖然已經學了幾年琴,但程度還不深,有了外國老師的指導,能繼續學下去,我很滿意。這位老師是荷蘭人,梵海斯特是他的姓,名字不記得了。他在荷蘭音樂學院學習時主科是小提琴,副科是巴松。他在工部局樂隊任第二小提琴,必要時池就去吹低音巴松。我上課時聽他拉琴覺得他不是很精彩的獨奏家,但讀譜能力很高,音很準。凡是布置給我的樂曲,他都能很熟練地演奏出來,但演奏得并不動人。他很重視技術的全面訓練,重視音階和音準,給的功課數量大,進度快。凡是他給我的功課,我都能按時練好,教和學都很順利。
美專音樂系的課程我覺得都太淺,就沒有去聽課。后來得知他們請了京劇胡琴名家陳道安來教京胡,我很感興趣,去學了一段時期,學些過門牌子。考慮到京胡畢竟是伴奏樂器,要認真學下去就必須學唱京劇,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于是沒有繼續學下去,但從此對京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長久不衰。一學期過去,我忽接潘伯英先生傳達劉海粟校長的決定,從下學期起聘任我為美專小提琴教師。那時我只有十八歲,才當了一學期的學生,就突然變成教師,實在出乎意料。潘先生分配了幾個學生給我教,程度都很淺,或者根本就是初學,很容易教。同時我還訓練一個弦樂隊,潘先生自己在里面拉大提琴。春季,美術系去杭州旅行寫生,音樂系也一起去,在湖濱大禮堂開了一場音樂會。一學期過去了,到秋季有朋友傅彥長和張若谷拉我去上海藝術大學教琴,我就離開了美專。
上海藝術大學在江灣路上、虹口游泳池附近,校長周勤豪是曾經留日的美術家,他的夫人劉慕慈是劉海粟的姐姐,與劉海粟不和,開這所藝術大學是和美專唱對臺戲。但是由于經濟力量薄弱,上海藝術大學到1926年底就關閉了,我幾乎成了無家可歸者。就在這時,上海美專發生了一場反劉海粟風潮。由于美專是劉海粟獨資辦的私人學校,只能反對他,不能把他趕走,也打不倒他。于是全體師生脫離美專,籌建新華藝術大學,也把我拉去作為發起人之一。校址設在金神父路(瑞金一路)南端新新里。我搬到新華,又和美專老朋友團聚在一起,非常高興。潘伯英先生和他的新夫人在新新里租了一幢房建起新家庭。由于學校開辦伊始經費困難,教職員工都僅領生活費,大家也不叫苦。我因為一直有父親的接濟,經濟上沒有困難,更是毫不在乎。
從1925年秋季來上海,到那時已經一年有半。這期間我從未間斷過小提琴的學習。工部局樂隊每周日下午五點一刻有音樂會,一個演出季度有三十五場,除非萬不得已,我一定去聽,就像忠誠的信徒每周去教堂做禮拜一樣。大廳演出的票是六角錢,后面樓座的演出完全免費。我非常奇怪許多當時學音樂的人不常去聽,甚至從來沒有去聽過,放棄了學習和欣賞的機會。我有一位北京中學時代的同學朱懋杰,當時在交通大學電機系讀書,每周日必定陪我一起去聽音樂會。傅彥長和張若谷也經常去聽,而且常寫評論文章。我也偶爾寫一篇送《申報》副刊“自由談”。那時“自由談”的主編是朱應鵬,我們的稿子他一定登,稿酬每千字三元。我還畫過幾張帕器(注:上海工部局樂隊當時的指揮)指揮的漫畫,畫他手舞足蹈、揮汗如雨,也登在“自由談”上。
那時我自己感覺在提琴演奏上有所提高。我讀了一些音樂方面的書,認識了一些文化藝術界的名人,在各方面受益不少。正在這時,我的提琴老師梵·海斯特要回國休假。根據工部局樂隊的規定,凡是從歐洲請來的樂師工作滿五年,回國休假一年。老師走后,我困惑了一段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一日我忽發奇想:我為什么不去樂團拉琴?于是立刻決定去找帕器。星期_上午沒有排練,我知道帕器在辦公室安排本周節目。辦公室的門開著,他坐在寫字臺上翻譜子。我用英語說:“大師,對不起打擾了,能不能和您說幾句話?”他問:“什么事?”我說:“我是拉小提琴的,已經跟幾個老師學過五年多。如果樂團需要,我可以來拉琴。”他略一遲疑,然后說:“明天來(come tomorrow)!”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明天上午九點鐘來參加排練,就不再多說。
第二天九點之前,我到了市政廳,走進大廳右邊的大房間,那是樂師預備室,已經有人早到。我拿出琴來調音,活動一下手指。有一位俄國人和我打招呼,隨后人到得多了,便陸續走上臺去。我故意走得遲一點,等帕器從辦公室出來,看他叫我坐在哪里。他看見我,向第二提琴最后的座位一指,我就走到第三譜臺里面的空位坐下。外座是一位菲律賓人,名叫撒陶,很和氣,身材較矮,貌不驚人。我一看譜架上擺著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此曲我聽過幾次,但沒有見過譜子。全體調音之后,我還沒來得及看一下譜子,帕器已經舉起指揮棒迅速開始。我真沒想到坐在樂隊之中和坐在聽眾席有那么大的差別,聲音會那么響,真像是巨雷轟頂。自己是在拉琴,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才逐漸清醒過來。這位貌不驚人的撒陶拉得很好,節奏準確果斷,音非常準,聲音響亮。有這樣一位帶路人在旁邊,我拉起來就順利多了。
樂隊排練總是排排停停,但那天的排練卻是毫不停頓地把四個樂章一口氣演奏到底。表面上我也是跟著一直拉到底,沒有出什么差錯,可心里卻是連滾帶爬的感覺,喘不過氣來。我讀過提琴大師奧爾的自傳,其中提到他少年時初次參加樂隊的感覺,和我差不多。他的本事比我大得多,那我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第四樂章結束,帕器轉過頭看著撒陶,指指我,說了一句話,我聽不清楚。撒陶連忙點頭說:“他還可以。”帕器也點了一下頭,轉身下臺回休息室。休息之后又排了幾首樂曲,我完全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只記得都不是太難的。排練完畢,我問撒陶,是否可以把譜子帶回去練練,他說當然可以。我問要不要問一下帕器,他說用不著。
那天回去,我把困難片段練了一個下午,覺得比較有把握了。第二天再去排練,坐到位子上,一看譜架上已經擺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譜子。我從來沒有聽過《第九交響曲》,還沒有來得及看一下譜子,帕器已經上臺開始排練。這一次倒是真的排練。后來我才知道,帕器經常是將樂隊熟練的曲子走一遍,作為本星期的音樂會節目,而留出更多的時間排練較難而生疏的曲目,為下一周音樂會之用。當時,帕器正在準備貝多芬逝世一百周年的音樂會。貝多芬逝世是1827娘3月26日,而1927年的明26日是星期六,紀念音樂會放在27日,即星期日的固定音樂會上,僅遲一日,合乎情理。
參加樂隊不是我的奮斗目標,只覺得那是很好的學習機會。舊社會請客吃飯,首席客人一定要在請帖上寫“敬陪末座”,以表示謙虛,而我那時在樂隊的位子才是真正的敬陪末座。可是我才參加排練,《申報》上就登出消息,說譚抒真是工部局樂隊有史以來參加的第一個中國人。消息一出,那星期的固定音樂會賣了個滿座。聽眾中有很多中國人,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概都是來看看這第一個中國樂師是個什么樣子的,弄得我很緊張。我想他們看見我坐在那個不起眼的位子上會感到失望。我那時才十九歲,毫無樂隊經驗,是中國人,又沒有人推薦,坐上那個末座是理所當然的。
樂隊首席原來是意大利人阿利國富華(Arrigo Foa)。那年他回國休假去了,帕器請了俄國人安塔波爾斯基作為臨時首席。紀念貝多芬逝世一百周年的音樂會又是一次滿座,主要的曲目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但是沒有最后的合唱樂章。安塔波爾斯基獨奏貝多芬《G大調浪漫曲》,由樂隊伴奏。還有什么節目,我記不起來了。
關于安塔波爾斯基,有個小插曲。1927年春季,我首次加入工部局樂隊時,國立音樂院還沒有開辦。秋季,國立音樂院開學之后,第一任小提琴教師就是安塔波爾斯基。我的俄國朋友邁耶爾告訴我,帕器對于安塔波爾斯基這位暫代首席很不滿意,常常出言不遜,這位首席也不買賬。有一次帕器又說了難聽的話,這位首席站起來打了帕器一個耳光,不干了。這件事不是我親眼看見,有多少可靠性我不敢說。十一年之后,我又進了樂團。有一次排練時,長號出了點小錯,帕器罵了一句難聽的話。那位長號不慌不忙,把樂器放好,舉起一把椅子,繞過樂隊走到前面,大家都望著他,不知他要干什么。等他快要走到指揮臺時,才發現他要用椅子砸帕器。兩個小提琴樂師趕快把他拉住,奪下椅子。那長號說了一句,下次當心點。帕器站在指揮臺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等大家安靜下來,繼續排練。這可以說是驚心動魄的一幕。
帕器的指揮棒不是正式的指揮棒,而是一根藤條。排練時,不論是速度不對、節奏不好,還是出差錯、叫停,他都要用藤條用力地敲打譜臺,常常是連總譜一起敲。排練不到一半,藤條的上端已經破碎散開,他就把這根丟掉,從譜臺下面再抽一根出來。他辦公室地上放著一捆一捆同樣長短的藤條備用。這樣的排練方式實在太野蠻,放到現在,只要排練一次大概就被趕跑了。
不過,帕器是有本事的,青年時代他在李斯特鋼琴比賽獲一等獎。我聽過他的鋼琴獨奏,印象極好,觸鍵深厚圓潤,完全沒有敲打刺耳之聲。他能彈出真正的連音(Legato),而且視譜讀譜能力極高,在排練時,他能用視唱法(solfegqio)唱出任何聲部的快速復雜片段。在指揮正式演出時,他充滿激情,帶動樂隊全體投人音樂,使隊員們精神振奮,不感松懈疲倦。
除了每周日下午五點一刻的固定音樂會以外,還有一種定期預約音樂會(Abonnemont Concerts),每音樂季度舉行十次。聽眾可以一次訂購十次的票,也可以臨時買票,票價略高:十次一套的票,票價十元。臨時買票,票價一元。星期五下午五點常有交際舞曲,由樂團成員七八人組成小樂隊在臺上演奏,觀眾大廳的座位全部搬開,僅在靠墻邊放一排椅子。舞客自由出入,不售門票。每次總有不少人去跳舞,奇怪的是,我沒有見過外國人,全是中國人,男的穿長衫,女的穿旗袍。我不跳舞,偶爾進去看看。
有時周日下午還會舉行兒童音樂會,由部分樂隊隊員參加。夏季有十余人的銅管樂隊,每星期有兩個下午在外灘公園的亭子里舉行。還有在中山公園(原極司菲爾公園)每周一次在晚間舉行的交響音樂會,曲目多半是短小輕快的,聽眾座位全是帆布躺椅。舞臺上有半圓蚌殼形回音壁,音響效果很好,我記得票價是一元。
1930年以前,工部局樂隊的音樂會基本上都是在市政廳舉行的,偶爾也會在圓明園路的老蘭心劇院舉行,1925年我曾在那里聽過一場音樂會,那是一座磚木結構的建筑,典型的十九世紀小劇場,內部是馬蹄形的,有二層和三層樓廳,1926年,有意大利歌劇團在老蘭心劇院演歌劇,共演出了十多場,我每次都去聽。這座劇院二十年代后期被拆除了。南京路上的工部局市政廳也是磚木結構,冬季生兩個大鐵火爐,音樂會時爐火燒得通紅。這個大廳最嚴重的問題是只有一個樓梯出入口,沒有其他太平門,非常不安全,于是在1930年被拆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