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的憤怒

於全軍

一大早，老吳去縣醫院體檢。檢查完他從醫院出來，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看方向，是三里外的化工廠飄過來的。他覺得胸口更堵得慌了，就給兒子吳利維打電話。

老吳打電話是讓兒子一家來他這里吃飯。不多時，兒子、兒媳阿雯和孫子強強都到了。

老吳開口了：“我今天做了個重要決定，就是要讓化工廠搬搬家，我這個歲數也無所謂了，可你們還年輕，強強那么小，我得替你們著想。”

這家化工廠，就蓋在小縣城的邊上，這兩年時有傳言，說每到晚上，化工廠就偷排廢水廢氣。今天，老吳聞到了刺鼻氣味，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向上面反映。

吳利維說：“爸，大家都知道化工廠害人，我舉雙手贊成。您以前是鄉長，說話管事兒，可您現在退休了啊。我聽說化工廠老板手眼通天，您能告得贏？”

老吳拍拍上衣兜：“我有這個！”老吳的上衣兜淺，露出一個紙角，阿雯正要問是什么，被丈夫吳利維使個眼色攔住了。

吳利維一家回到自己的家，阿雯一進門就問丈夫，老爺子兜里裝的是什么。

吳利維嘆了口氣：“還能是什么？我剛才瞅見紙角上寫著兩個字：診斷。他老人家剛從醫院體檢回來，兜里肯定是得了絕癥的診斷書。這兩年得肺癌的可不少，他一定是想在離世前告一狀，出出怨氣。不然的話，化工廠可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再說老吳，第二天就去找化工廠的周老板。

他把來意一說，周老板就訴起了苦，說化工廠的家當太多了，稍微一挪動就是龐大的開支，再說，往哪里挪呢？現在的地皮可不便宜。

老吳聽了大怒，拍了拍衣兜說：“我有這個還怕什么，我這就去向縣長反映，不信告不贏！”

周老板瞅瞅他的衣兜，也看到那兩個字了：“診斷”，心說老爺子是不是得絕癥了？來我這里破釜沉舟？聽說縣里這兩年得肺癌的可不少。他低聲說：“您的難處我明白，這花費就是個無底洞，要不我幫您出點，誰讓您是老領導呢……”老吳不理他，掉頭就走。

老吳奔向縣政府，找李縣長。李縣長以前在鄉里還是老吳的部下，現在見了老領導很是客氣。一說到化工廠的污染，李縣長起身打開了辦公室窗戶，深吸了一口氣，說：“這事兒我也有耳聞，但我可沒聞到什么，舉報要講證據。”

老吳一聽火了：“他們每天只排放半個小時，現在當然聞不到。我要向市里反映，反正我有這個！”說罷一拍衣兜，扭頭就走。李縣長要攔沒攔住，看了眼衣兜也愣住了。

老吳覺得胸口更難受了，他沒回家，想找兒子吳利維說說心里話。他老吳家是三代單傳，老伴死得早，最親的，也就是兒子孫子了。

等到了兒子的家，見吳利維上班去了不在家，兒媳阿雯和孫子在家休息，強強下個月才到上幼兒園的年齡。阿雯給老吳又沏茶又拿煙，然后小心地說：“爸，化工廠的事兒，您就別管了，剛才周老板來咱家，給了我兩萬塊錢，說您看病不夠再拿。”老吳一聽這個氣，想不到后院還起火了。他立刻說：“把錢給我，我還給他，我不能毀了一生清白！”

阿雯一聽強硬起來：“爸，您知道我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嗎？利維雖說在公司里是個小領導，可收入太低了，強強想上個好點的幼兒園，贊助費就得好幾萬，我們去哪兒找啊。您清白可以，但強強得上幼兒園是吧？”

老吳想再說幾句，可是一看強強露出害怕的神情，還是住了嘴，只得走出兒子的房門。他想去銀行取錢，還給周老板后再去市里反映。還沒出小區大門呢，就碰見兒子吳利維回來了。吳利維一拉他的手，說：“爸，跟我回屋說。”到了房中，吳利維沒把老爺子讓到客廳就座，而是領到了客房，然后他走出門，把門一關，咔嚓——鎖上了！

老吳還沒搞清狀況呢，吳利維隔著門上的玻璃窗說：“爸，您千怪萬怪就怪我吧，剛才，我們老板把我喊到辦公室，說化工廠周老板是他的鐵哥們，讓我無論如何要攔著您，不能把這事兒反映到市里。依我看，那么多人都告不贏，您就算了吧。”

老吳這個氣，當初兒子可是舉雙手贊成的，現在倒好，把老子給關起來了！一時間腦袋上青筋暴突，他正要開罵，吳利維又說了：“我也是沒辦法，老板說，要是我搞不定，就裁我的員。我混到現在這個職位容易嗎？爸，您就不能為我想想？我知道您得了絕癥，什么也不怕，但我們還得過不是？”

我得了絕癥？老吳忽然想起周老板的話，再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診斷書，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著自己這唯一的兒子，竟然為這點小利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忽然就懶得解釋了。一時間，他覺得胸腔里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床上。

到了下午，老吳看見阿雯出門買菜了，吳利維也不在，只有孫子強強在一邊玩，而臥房鑰匙就在客廳餐桌上，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老吳高聲喊：“強強，你去拿鑰匙，給我把門打開。”

強強噔噔噔跑過來，通過玻璃窗看著爺爺，說：“就不，爺爺。我媽媽說，我要上的幼兒園是化工廠出錢辦的，只要我看好爺爺不出去，媽媽就不用給幼兒園錢了。”

強強稚嫩的童音像一把尖刀扎在老吳的心上，這傷，可比兒子吳利維、兒媳阿雯重多了。孩子是祖國的未來，是吳家的希望，怎么也這樣了？老吳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強強立刻爬下凳子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十幾分鐘后，吳利維和阿雯趕了回來，一看情況不對，急忙把老爺子送到醫院搶救。

這時，吳利維從老爺子兜里掏出那個診斷書，想給醫生做參考，可一看診斷書，他的眼珠子就瞪圓了。上面根本沒寫什么絕癥，只有短短幾句話：偶有心跳過速，忌煙酒，避免情緒波動。跟診斷書放在一起的，還有張存單，上面寫著二十萬。吳利維知道老爸上班時一直兩袖清風，退休金又不高，就是有點積蓄早就支持自己買房了，這錢是哪來的？

不多時，老吳醒來，才揭開這個謎底：“我沒得絕癥，那天去體檢，聽見醫生們聊天，說有個十歲小孩子，竟然也得了肺癌，這都是環境污染的緣故。我出來聞到氣味，就想到了強強，才決心告這個狀。那二十萬是我把房子抵押出去借的錢，我就是要破釜沉舟，就憑這個我要告到底！”

這時門一開，李縣長拿著水果籃進來了。他笑著對老吳說：“聽說你住院了，我趕緊過來看看，順便帶給你個好消息。我們不是不查化工廠，而是他們太狡猾，我們始終沒有證據。現在環保部門已經順利取證，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這可是個大喜訊，老吳一下子精神起來，他握住李縣長的手，激動地說：“那我也說一句真話吧。其實我跟他們斗，除了為后代著想，還有個原因是，化工廠在審批建廠時，我在合同上也簽了字！唉，贖不了這個罪，我胸口憋得慌啊。”

說到這里，老吳又轉臉看看兒子一家，搖著頭說：“但我萬萬沒想到，真正擋住我的，不是所謂的壞人，竟然都是我最親的人……”吳利維一聽，不由得滿臉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