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莉麗
摘 要:兩浙路是宋代私營金銀器制造業活躍與繁盛的地區之一,唐代中晚期江南地區金銀器制造業的興起、商品經濟的發達、充足的金銀材料來源以及金銀器需求量的增長為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創造了有利的發展條件。生產經營方式的多樣性、注重產品質量與品牌宣傳、技法的創新以及分工的細化又使其走上良性發展的軌道。兩浙路北宋時為江南富庶之地,南宋時則為政權腹地所在,研究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對探尋宋代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發展的一般狀況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發展條件;經營特征
宋代是我國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發展的成熟與繁盛期,私人作坊及個體工匠已經成為金銀器生產的主體。兩浙路是宋代私營金銀器制造業活躍與繁盛的地區之一,據《宋史·地理志》記載,宋代的兩浙路以蘇州、杭州、紹興為中心,共包括15個州府級城市,范圍約相當于今江蘇南部、上海市及浙江省的大部分區域。近半個世紀以來,在該地區陸續出土了大量的宋代金銀器,重要且成批的出土地有江蘇溧陽平橋窖藏、江蘇江陰長涇鎮宋墓、浙江永嘉窖藏、浙江蘭溪南宋墓等等,從出土的金銀器的銘文來看,許多器物為私營金銀器作坊所制作,充分說明了宋代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繁盛。
1 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發展條件
1.1 前代的積淀
我國江南地區地方官作及私營金銀器制造業在唐代末期得到了快速發展,唐安史之亂以后,經濟中心南移,一批文人仕宦、工匠商賈流入南方,南方經濟因此得到大幅度的發展。1982年在鎮江丁卯橋發現一批制作精良的唐代晚期窖藏銀器,包括酒宴用具、日常生活用具、銀釵等,共計956件,丁卯橋窖藏銀器應為9世紀晚唐時期潤州地方作坊所造,“潤州(今鎮江市)志載李德裕曾在此為皇室制作大宗銀器。甘露寺塔基內為李德裕瘞藏的金棺、銀槨,以及時代相近的丁卯橋窖藏金銀器,亦應為潤州所造。”又據《舊唐書》載:“敬宗兩次宣索潤州金銀器所用銀高達兩萬兩千四百余兩、金一百三十余兩。”可以看出潤州在唐代中晚期已經成為全國重要的金銀器制作中心。1975年在浙江長興縣窖藏出土約100件金銀器,這批金銀器應是私營金銀器作坊所打造。“唐代私人經營的金銀作坊的遺物,也有線索可尋。1975年發現的浙江長興縣下莘橋窖藏,出土金銀器約100件,應是私營金銀作坊的遺物。”此時,在江南地區還出現了由金銀作坊及金銀工匠組成的民間商業行會,《太平廣記》劉景復條引《纂異記》載:“吳泰伯廟,在東閶門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醴,祈福于三讓王。多圖善馬彩輿女子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乙丑春,有金銀行首,糾合其徒,以綃畫美人,捧胡琴以從。”這段話描述的是蘇州之事,可見當時蘇州已有金銀行會組織。前代的積淀為宋代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發展作出了重要鋪墊,包括生產管理方法、制作工藝等等。
1.2 市鎮的發展、商業的繁榮
傅衣凌指出,江南地區市鎮的發展,開始于宋元時期。宋代兩浙路市鎮數量眾多,據有關學者不完全統計,整個兩宋時期兩浙各地先后興起的市鎮有500多個,其中規模較大的有100多個。宋代城市打破了唐代的里坊制度,商人只要納稅,在城市的各處均可以開設各種店鋪,這些店鋪與住宅區相互交錯,同時夜市、早市亦很興盛,“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在城市周圍的廣大農村地區,形成了許多新的商業區,即“草市”與“鎮市”,《都城紀勝》中記載臨安:“城之南、西、北三處,各數十里,煙火生聚,市中坊陌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小小州郡。”市鎮的興盛、商業的繁榮為南宋兩浙路民營金銀器制造業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大環境,使其獲得了巨大的生存空間。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手工藝人的社會地位的提高也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手工業的發展,宋代手工業已被視為同農業均為創造社會財富的源泉,“士、農、工、商,皆百姓之本業”手工藝人的身份地位與農民、商人的地位相等,都是屬于良民,可以參加科舉考試,考試錄取后照樣可以做高官。
1.3 金銀出產量與“二八抽分制”
與唐代相比,宋代的金銀礦坑和金銀產量有所增長,基本能滿足社會的需求,根據加藤繁所著《唐宋時代金銀之研究》,兩浙路及與之臨近的江南東西路是宋代重要的金銀出產地,“荊湖南路、廣南東路、江南東西路在北宋時代即為出金之地,自南渡后這種地方仍繼續是出金之地……江南西路的進奉銀占第二位、兩浙路占第三位,其主要原因也是由于銀的出產興旺的緣故。”迫于“錢荒”的壓力及銅料的不足,南宋政府對于鑄錢原料的銅、鉛、錫、鐵的控制較嚴格,對于金銀則相對寬松,延續著北宋神宗變法時期所創設的“二八抽分制”,即民營爐戶上交百分之二十的礦產品作為礦稅外,享有其余百分之八十的自主處置權。據《宋會要輯稿》記載:“紹興七年,工部言:‘知臺州黃巖縣劉覺民乞將應金、銀坑場并依熙豐法召百姓采取,自備物料烹煉,十分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許坑戶自便貨賣。今來江西轉運司相度到江州等處金、銀坑冶,亦依熙豐二八抽分,經久可行,委實利便。從之。”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南宋初年,為了刺激金銀的生產,在江西、浙江民營冶場實行“二八抽分制”,雖然“二八抽分制”在實行過程中并不可能完全按照規定來實行,更多的時候官府所收部分超過二分的比例,但坑戶還是具有較多的自由支配權,豐厚的金銀出產量及較為寬松的金銀自由貿易權是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原料獲得的保證。
1.4 金銀器需求量的增長
宋代庶民生活水平得以提高,普通平民亦有能力使用金銀器,尤其是銀器的使用,陸游所撰《入蜀記》卷六干道六年十月十三日條載:“有婦人負酒賣,未嫁者率為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至六支。”賣酒的婦人尚能于發髻插銀釵六支,可見當時銀飾的普及。除此,宋代社會崇奢競侈之風盛行,北宋政治家王安石指出:“且圣人之化自近及遠,由內及外。是以京師者風俗之樞機也,四方之所面內而依仿也。加之士民富庶,財物畢會,難以儉率,易以奢侈。至于發一端,作一事,衣冠車馬之奇,器物服玩之具,旦更奇制,夕染諸夏……”大臣文彥博亦指出:“數十年風俗僭侈,車服器玩多逾制度。”這種崇奢競侈之風一直延續到南宋,金銀器作為財富與藝術的結合體,成為顯示及炫耀身份的最佳物品,《武林舊事》卷六“酒樓”、“歌館”記載:“每樓各分小閣十余,酒器悉用銀,以競華侈……近世目擊者,惟唐安安最號富盛,凡酒器、沙鑼、冰盆、火箱、悉以金銀為之。”宋代兩浙路人口眾多、經濟繁榮,可以說是全國最富有的地區,“兩浙之富,國用所恃,歲漕都下米百五十萬石,其他財富供饋不可悉數”臨安、蘇州等大城市更是奢侈之風的發源地,對于金銀器的需求量較其他地區就更加龐大。
2 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經營特征
宋代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發達的地區集中于長江流域,包括兩浙路、江南東西路、福建路、成都府路等,從宏觀上開看,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特征并非是該地區所獨有的,具有一定的時代共性與地域共性,但是鑒于兩浙路在宋代的特殊地位,無論是北宋時的江南富庶之地,還是南宋時的政權腹地所在,探討其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生產經營特征,對研究宋代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基本面貌又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2.1 經營方式的多樣性
(1)“前店后作”的生產銷售模式。宋代售賣金銀器的商店稱作“金銀鋪”“金鋪”“銀鋪”“金銀交引鋪”等,如吳自牧《夢梁錄》里記載臨安城里有“官巷內馬家宋家領抹綃金鋪”“李博士橋鄧家金銀鋪”“李博士橋汪家金紙鋪”等,金銀鋪除了經營金銀器飾,還有金銀錠、金銀餅以及鈔引的買賣等,為表明自己實力雄厚,往往在鋪席面前放著大堆的“看垛錢”和金銀器皿,并多半與“打钑匠爐”等手工業作坊結合在一起,采取“前店后作”的形式,即前面為展示商品的柜臺,后面為生產作坊。“自五間樓北至官巷南御街,兩行多是上戶金銀鈔引交易鋪。僅百余家門列金銀及見錢,謂之看垛錢。此錢備入納算請鈔引,并諸作分打钑爐鞴紛紜無數。”在宋代,金銀鋪一般聚集在一處,形成一條街市,這種街市又被稱作“金銀行”,“金銀市”等名稱。再看王謇《宋平江城坊考》考證宋時蘇州有“金銀巷”“碎銀巷”“碎金巷”等巷名,這些巷名的由來或許正是因為當時此地為生產金銀器的商業街,聚集著“前店后作”式的私人金銀器作坊。
(2)委托定制與來料加工。宋代,金銀器的設計往往講究“時樣”,制作也主張“務為新巧”,“金銀器每以‘時樣而為供求雙方所追逐,式樣的傳播和流布更因此常常跨地域也跨時代。”對于這種消費者有較為明確的樣式要求的商品生產商往往采用“委托定制”和“來料加工”的方式,“對于一類消費者比較注重其外觀樣式和審美性質的物品(例如服飾、首飾或文人使用的文具),通常由城市手工業生產者通過來料加工等方式來進行制作……對于城市手工業來說,消費者得以一定程度地參與物品的樣式決定過程,因此其產品形態比較容易滿足消費者的意圖。”值得注意的是,宋人日新月異的服飾風尚,“這種日新月異的服飾風尚,以致突破貴賤等級的階級堤防,涉及宋代社會的各個階層”金銀因其材料的特殊性,通過銷镕的方法可以反復改變其形態,易于舊式改新以迎合時尚,尤其對于金銀首飾來說,與人貼身相伴,是生活時尚不可忽略的一個風向標,對時尚及審美品位的追求在臨安、蘇州等大城市中體現得更為明顯,這也是兩浙路私營金銀器作坊較多地接受委托定制與來料加工產品的因素之一。
(3)上門打造。上門打造的經營模式主要體現于個體金銀工匠,與受雇于私人店鋪里的金銀工匠有所不同,個體金銀工匠往往無固定的工場,流動于街市,通常會受雇于某戶人家,為其打造、加工金銀器物。《夷堅志·乙志》卷二〇載:“樂平桐平市童銀匠者,為德興張官人宅打銀。”雖然說的不是江浙之事,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個體金銀匠人的工作方式。宋代婚嫁禮俗中盛行金銀首飾,如定聘禮中的“三金”,《夢梁錄》記載臨安城嫁娶風俗中寫道:“且論聘禮,富貴之家當備三金送之,則金釧、金鋜、金帔墜者是也。若鋪席宅舍無金器,以銀鍍代之。”揚之水先生在《奢華之色——宋元明金銀器研究》第一卷里寫道:“至少可以說,金銀首飾的成批打制是集中在嫁女時節。如果是一家一戶的集中購求,常常會雇請銀匠到家里來專務打造。”出自同一位匠人簪、釵等金銀飾品,在樣式設計、工藝安排上具有統一感,符合審美需求,可以推想,宋代兩浙路的一些富貴人家娶妻嫁女時,如果要備置成套的聘禮或嫁妝,應會雇請金銀匠人上門打造。
2.2 注重產品質量及品牌宣傳
宋代私營金銀器作坊通常會在器物上刻印銘文,銘文的內容主要為工匠名款、商家名款及重量成色,江浙出土的很多金銀器物上都有這樣的銘文,如江蘇溧陽平橋出土的鎏金銀盞、花卉紋銀碟底部刻“李四郎”“張四郎”,江陰長涇鎮宋墓出土的鎏金銀釵刻“北周鋪造”“周鋪造”,浙江永嘉宋代窖藏銀器出土的鎏金銀釵刻“蔡景溫鋪”“興賢吳鋪”“京西供鋪記”“任七秀才造”等字樣,重量成色的如浙江寧波天封塔地宮出土的銀釵刻有“十分金”“五成金”字樣,刻印銘文主要的目的是維護商業信譽或行業競爭,同時還具備一定的廣告效應,為自家的品牌做宣傳,展示匠師們的手藝。“考古發掘還顯示,宋代以降,古吳地手工業、商業迅猛發展,店鋪和工匠多在金銀等器物上鏨刻店鋪名號、工匠姓名以及材質、重量等,并且在開設分店擴充規模、關注質量打造品牌、維護信譽等方面已具備了近現代民營手工業的要素和特征,典型的如宋元行作金銀器、南宋湖州鏡等。”關于宋代江浙地區民間金銀名匠記載的文獻并不多,但從元代有關金銀名匠的線索來看,如陶宗儀《輟耕錄》載:“浙西銀工之精于手藝,表表有色者,有嘉興朱碧山、平江謝君平、謝君和、松江唐俊卿等。”再看江蘇吳縣呂師孟墓出土的“聞宣造”如意紋金盤,該金盤造型精巧、工藝純熟,“聞宣,元代金銀器制作匠師,生卒年不詳,元代南方著名金器名匠。”元代江浙之所以出現眾多技藝高超的金銀名匠,追溯其淵源,和宋代該地區私營金銀器制造業在生產管理中注重產品質量及品牌宣傳所奠定的基礎密不可分。
2.3 技法的創新,分工的細化
宋代金銀器制作工藝已由唐代的14種發展到至少19種,據宋人王栐《燕翼詒謀錄》中記載,金銀器制作工藝有綃金、貼金、縷金、間金、泥金、織金、金線等共19種工藝,事實上,這些并非宋代金銀工藝的全部,一些常用的工藝,在文獻中并未記載。在技法的創新上,除了夾層工藝、高浮雕凸花等工藝的創新運用,與其他材料、工藝相結合也是發展方向之一,如與紡織品、服裝相結合,產生了蒲翠綃金、線金、織金工藝,與翡翠寶石相結合,產生了鑲寶工藝,金銀嵌寶工藝雖說宋之前就有,但直至宋才開始多起來,這一點與累絲、金銀珠焊綴工藝的成熟是分不開的,浙江湖州三天門宋墓出土的嵌綠松石金指環、金累絲水晶墜飾就是這類工藝的代表之作。技法的創新使得金銀工匠的分工越來越細化,“‘行在臨安和建康等大城市中,有不少專門制造金銀飾品的多種作坊,如‘金銀打钑作、‘金銀鍍作等,名目繁多。”史載臨安城里“有專以打造金箔及蒲翠銷金為業者,不下數百家,列之市肆,藏之篋蓋,通販往來者,往往至數千人”技藝的創新與分工的細化,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兩浙路私營金銀器作坊工藝的專業化與精細化程度,并拓寬了經營產品的范圍。
總的來看,前代的積淀、商品經濟的發達、充足的金銀材料來源以及金銀器需求量的增長等等為宋代兩浙路私營金銀器制造業提供了有利的發展條件,生產經營方式的多樣性、注重產品質量與品牌宣傳以及技法的創新、分工的細化又促使其走上良性發展的軌道,從而為該地區元代乃至明清私營金銀器制造業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