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方



山東省博物館一樓展廳常設“佛教造像藝術(shù)展”,其中最重要的展陳內(nèi)容就是聞名遐邇的北朝青州龍興寺遺址出土造像。展廳內(nèi)另有一批(共十件)漢白玉小型石雕造像及殘件,出土于山東省北部的濱州市惠民縣沙河楊村,較少為人關(guān)注。筆者通過對其雕刻風格、工藝特征、發(fā)愿文、石料等方面的觀察,認為這批造像有特殊的研究價值。
山東惠民縣出土白石造像,含確切紀年銘文的八件,年代分別是東魏三件:武定五年(547年)背屏式菩薩像(見圖1),武定六年(548年)背屏式菩薩像(見圖2),武定八年(550年)背屏式雙身像(見圖3);北齊五件:天保七年(556年)背屏式三尊像(見圖4),天保七年思惟像(見圖5),河清二年(563年)思惟像(見圖6),武平元年(570年)思惟像(見圖7),武平五年(574年)造像殘座(見圖8)。無銘文造像兩件:東魏背屏式一佛二菩薩像(見圖9),北齊背屏式雙身像(見圖10)。相對完整且具代表性的有武定六年、武定八年、河清二年造像。
下面結(jié)合多例河北省博物館館藏定州地區(qū)北朝漢白玉造像,與之進行比對分析。先看曲陽修德寺遺址出土的兩例東魏刻銘文觀音像:武定元年(543年)邸洛住造觀音像(見圖11)和武定六年(548年)張慶和造觀音像(見圖12)。
東魏、北齊時期,河北地區(qū)流行觀音信仰。定州、鄴城及周邊地區(qū)博物館藏有大量出土的造型極為接近的背屏式菩薩立像,大部分銘文顯示其為觀音像,與山東惠民縣出土的東魏武定六年造像的體態(tài)服飾、背光及蓮座形制、雕刻風格幾乎完全一致(見圖2)。故即便武定六年造像銘文中未寫明所造具體菩薩像名,但仍可基本推定為觀音像。
武定六年造像正面銘文前部分內(nèi)容“武定六年三月十四日,濕沃人維那像主王叔義”透露出三條信息8(見圖13):第一,考“濕沃”為古地名,屬北朝時滄州樂陵郡,即今惠民縣一帶。因此,像主王叔義是本地人。第二,他是維那。古代寺院三綱:上座、寺主、維那,維那負責佛寺及邑義類民間組織的部分管理工作。第三,他是像主,即建造該像的主要出資人。
銘文后部內(nèi)容:“邑義人定州中山郡魏昌縣人劉口貴、趙仲景。”邑義,是古代信佛的在家居士依附當?shù)厮略盒纬傻男⌒兔耖g佛事組織,也稱為義邑、法義、邑會等。北朝時定州轄中山、常山、博陵、北平、巨鹿五郡,魏昌縣屬中山郡,約今石家莊市無極縣,距惠民縣約200公里。盡管銘文中未申明造像的制作地點,但從造型風格、石料等綜合因素分析來看,這是一尊典型的東魏晚期定州地區(qū)造小型背屏式白石觀音像。以管理當?shù)匾亓x的負責人維那王叔義為主,并聯(lián)合邑義內(nèi)的定州人士劉某、趙某,把在定州制作的漢白玉觀音像,運到滄州樂陵郡(今惠民縣)捐給寺院供奉。
接著看河北省博物館館藏兩尊無銘文漢白玉雙身像,分別是東魏、北齊的釋迦、多寶二佛并坐像(見圖14、圖15)。《妙法蓮花經(jīng)》卷四《寶塔品》中載:釋迦牟尼說法時,從地涌出七寶塔,停在空中,塔內(nèi)有多寶佛,分半座與釋迦牟尼佛。二佛并坐像即由此而來。定州、鄴城地區(qū)出土北朝雙身像數(shù)量眾多,有釋迦、多寶二佛并坐像、雙觀音立像、雙思惟坐像。而同時期青州造像和長安地區(qū)造像則極少出現(xiàn)這種題材,所以雙身像可算作河北地區(qū)造像的一大特色。
最后兩例河北省博物館藏品,無銘文思惟像:唐縣大寺城澗村出土北齊思惟像(見圖16)和欒城出土北齊思惟像(見圖17)。注意觀察背光鏤空雕刻的部位,以及思惟像身兩側(cè)飄垂的衣帶,與惠民縣出土的北齊河清二年思惟像十分相似(見圖6)。圖16與圖6的主尊身軀同樣光素無紋,應是當年曾用朱砂彩繪描畫,取代細部衣紋的雕刻。這種工藝特點在河北地區(qū)北朝民間小型造像中經(jīng)常能夠見到。日本美秀博物館藏有一尊思惟像(見圖18),該像圖片出自網(wǎng)上,雖無出土時間、地點等具體信息,但從其石料、形制、神韻可以基本斷定也是一件北齊時期定州白石像。
惠民縣出土的北齊天保七年造思惟像(見圖5),頭部損毀,基座只做粗糙鏟鑿,未經(jīng)細致打磨,所以發(fā)愿文看不太清楚。博物館無銘文標注,也無拓本可讀。但通過努力辨識,可見大致內(nèi)容(見圖19):“大齊天保七年,歲次□子,□□月十三日,樂陵郡陽信縣□□□,敬造太子思惟像一軀,上為國王帝主,□□七世師僧父母,邊地眾生,□□之□,□愿居家眷屬,大小普同此福,愿度惡世,□□□□□造像一軀。”這也是一件惠民縣(北齊時樂陵郡陽信縣)本地居民捐給寺院的定州造像。此外,武平五年造像座殘石(見圖8),博物館銘牌有簡單標注:“僧人道安等率領(lǐng)一百多人造定州白石像一軀,上為皇帝、下為萬民祈福。”可惜該殘石靠墻陳列,具體銘文無法得見。
南北朝時期,中國白石造像的漢白玉原料來源,據(jù)金申先生在其《古代佛造像的石料產(chǎn)地問題》一文中的研究結(jié)果,主要集中在幽州(北京房山)、黃山(河北曲陽)。此外,近年鄴城地區(qū)考古發(fā)掘的出土造像中,發(fā)現(xiàn)一類外表稍顯粗糙,內(nèi)部分布較多孔隙,石質(zhì)與漢白玉相近的白色石料。筆者推測產(chǎn)地為鄴城附近,冀、豫、晉三省交界的太行山區(qū),日后將另文論述。山東地區(qū)北朝并不出產(chǎn)漢白玉石料,造像以地產(chǎn)青石為主。
從上述比對及銘文分析中不難看出,山東省博物館館藏惠民縣出土的這批北朝小型白石造像,是古定州的產(chǎn)物。
值得一提的是,惠民縣還出土數(shù)件青石造像(兩件體量較大的背屏式三尊像及數(shù)件小塊背屏殘石),置于山東省博物館佛像展廳的另一側(cè),是否與前述白石像同時同地出土,不得而知。但觀察發(fā)現(xiàn),這幾件青石造像,尤其是東魏、北齊背屏三尊式造像的脅侍菩薩腳下龍吐嘉蓮的造型,呈現(xiàn)典型的青州風格,所用石料也是山東本地產(chǎn)一種顏色很深的青石料:東魏天平四年(537年)道玉造背屏三尊像(見圖20)和北齊張稱伯造像(見圖21)。
惠民縣距離青州造像的核心區(qū)域古青州城百多公里,在今山東省北部靠近河北省的地方,出土造像中定州白石像與青州青石像并存的現(xiàn)象,至少說明北朝時期這兩種造像各具特色,在當?shù)胤鸾绦疟姷男睦锒颊加兄匾牡匚弧?
另外,青州博物館館藏1996年龍興寺遺址出土造像,大部分是東魏、北齊時期以青州地產(chǎn)青石料雕刻。目前知其中僅三件白石造像,分別是高105厘米的北齊佛立像,高81厘米的北齊佛坐像,高65厘米的北齊菩薩立像(見圖22)。這三尊北齊白石像為單體圓雕,體量較大,其雕塑手法、彩繪工藝與同批出土的同時期青州造像一致,應是由外地運來的漢白玉石料,在青州本地雕造加工完成。因造像無銘文記載,也無相關(guān)信息可考,其石料產(chǎn)地不明,不在本文詳述。
既然現(xiàn)已知定州白石像的成品,東魏、北齊時曾經(jīng)向東運送到今山東惠民縣境內(nèi)的佛寺供奉,那么北朝時青州造像的成品,是否也曾向西運往河北地區(qū)呢?
這個問題,直到近年河北鄴城博物館、臨漳佛造像博物館先后建成并對外公開展示部分鄴城遺址出土造像,筆者才算找到答案。2012年春節(jié)期間,中國社科院鄴城考古隊在北吳莊村發(fā)掘了一處佛造像埋藏坑,出土2895件造像及殘塊。截至2016年8月,已清理、修復并在上述兩館展出的計有一百多件,內(nèi)有一件北齊無銘文青石圓雕佛像(見圖23~圖25),博物館標注為北齊青石立像。由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河北省臨漳縣文物旅游局,于2014年聯(lián)合編著出版的《鄴城文物菁華》一書中,也收錄有這尊造像。書中除注明北齊佛立像、出土時間地點、造像外觀外,并無重要學術(shù)意見。顯然這尊造像的特殊意義尚未引起學術(shù)界的足夠重視。
以定州、鄴城為核心的河北造像特點鮮明,東魏、北齊問大量采用漢白玉石料,以背屏式、小體量造像為主。題材豐富,往往輔以彩繪貼金,單體圓雕的立佛大像數(shù)量很少。青州地區(qū)東魏時,背屏三尊式造像是主流。到北齊時單體圓雕的立像,無論是佛像還是菩薩像,數(shù)量驟然增加,并且印度笈多造像藝術(shù)的特征非常強烈。古印度笈多王朝時期,有秣菟羅與薩爾那特兩個造像中心,前者的藝術(shù)特征可大致歸納為:佛頭螺發(fā),眼簾下垂,雙唇寬厚,身軀起伏變化明顯,通肩大衣衣紋細密,如人著濕衣。后者與前者相近,唯一不同在于對衣紋的處理,像身幾乎不雕刻衣紋,僅僅在領(lǐng)口、袖口以及衣擺下沿刻畫出一道衣邊,示意穿著衣服。山東青州龍興寺遺址出土造像中,不乏大量此類薩爾那特風格的北齊單體圓雕立佛(見圖26、圖27),山東境內(nèi)包括諸城博物館(圖28、圖29)、博興縣博物館(圖30)等,也藏有具體數(shù)量不詳?shù)漠數(shù)爻鐾恋乃_爾那特式青州造像。這種造像與前述河北小型漢白玉造像(如圖6、圖16所示北齊思惟像),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薩爾那特式造像重在通過雕刻與細膩的打磨,表現(xiàn)薄衣下柔和起伏的肌體。而河北小型造像恰恰在雕刻中簡化程序,利用后期彩繪彌補雕刻上的不足,造像重點不是放在肌體表現(xiàn)上。
印度笈多造像對青州造像的影響途徑,學界尚無定論,宿白先生提供了三條線索:首先是南朝梁武帝奉請?zhí)祗梅鹣竦挠绊懀黄浯问鞘[嶺東西諸胡的影響;再就是北齊政權(quán)反對北魏的漢化政策帶來的影響。筆者認為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南朝奉請的天竺優(yōu)填王旃檀瑞像只是笈多造像中的秣菟羅風格,與薩爾那特式無關(guān)。南朝造像遺存甚少,但無論金銅像還是石造像,都看不到薩爾那特式蹤跡,故“南朝影響”說很難成立。說蔥嶺東西諸胡涉華,路徑自西向東沿線,也未見薩爾那特式。說北齊反漢化,那么北周長安造像和北齊定、鄴兩地造像,為什么也不見薩爾那特風格?筆者推測,山東東部海路輸入的可能性更大。但無論從哪條路進來,古青州地區(qū)必定獲取了當時國內(nèi)其他區(qū)域所沒有的古印度薩爾那特佛像的實物或粉本。
檢視鄴城出土北齊青石像,殘高112厘米,損毀前全像如含腳下的榫頭、蓮座,總高約1.5米。佛低垂眼簾,神態(tài)靜穆,薄衣下身軀柔和修長,青州薩爾那特式造像風格一目了然。從殘損處觀察,石料是青州本地出產(chǎn)的一種細潤的石灰石質(zhì)青石(見圖31)。石表局部殘留少量纖細的墨繪線條和金彩(見圖32)。青州造像另一特色在于有一類特殊的盧舍那法界人中像,是在雕成的薩爾那特式佛像的像身,遍繪法界中各種人畜、菩薩、惡道等形象,可惜是像彩繪脫落殆盡,無從確定繪畫內(nèi)容。
筆者認為這尊造像是目前在河北省境內(nèi),經(jīng)正式發(fā)掘出土的第一件北朝青州造像,不排除在北吳莊村出土造像的后繼清理、研究中,再次發(fā)現(xiàn)青州造像的可能性。說明至少在北齊時期,青州造像的成品就已曾被運送到四百公里外的北齊都城的佛寺供奉,這在中國的佛教考古與佛教美術(shù)史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