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魯
據文獻記載,末代皇帝溥儀從1950年7月31日和其他60余名偽滿戰犯、汪偽戰犯一起被引渡回國,到1959年12月4日被特赦,期間接受過3位西方記者的采訪。英國路透社記者漆德衛于1956年8月18日第一個采訪溥儀,法國記者布大爾于1956年9月27日第二個采訪溥儀。而第三位,是一位加拿大記者。史料記載,1956年10月22日,一位加拿大記者采訪了當時以戰犯身份被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溥儀。從現有公開的史料看,這位加拿大記者的情況比較模糊,只標明了一個簡單的國籍,沒有姓名。
1952年起負責偽滿戰犯改造工作的原戰犯管理所管理員李福生對這位加拿大記者有一段簡單的回憶,但也沒有提到該人的姓名及具體身份。他回憶說:
1956年6、7、8月審判日本戰犯之后,一些西方國家的記者專程來到撫順戰犯管理所找溥儀采訪。這些西方記者,有的是抱著好奇的心情來采訪的,他們想了解溥儀與世隔絕11年后的變化情況;也有的人別有用心,用挑撥和試探性的口吻,詢問溥儀是否從內心里認罪?被政府關押十余年態度究竟如何?……可是,這些外國記者對溥儀的回答大都失望。通過溥儀接見記者,我們也能看出他的改造程度……
1956年10月下旬,有一位加拿大記者來找溥儀訪問。這位記者見到溥儀后,用不友好的口吻追問溥儀:“請您坦率點說,您被關押在這里,是否認為不公平?另外,請您明確點說,您是否贊成現政府?”溥儀聽了這種挑撥性的提問十分氣憤,堅定地回答說:“我被關押是因為我罪有應得。我認為,現在的人民政府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的真正為人民服務的政府,我堅決擁護!”
那么,這位加拿大記者是誰?他是怎樣在20世紀50年代來到中國采訪了溥儀呢?他又是怎樣描述溥儀的?筆者根據中方史料的記載線索,從美國的舊報紙中,找到了當年的相關報道,并查知了這位記者的名字,他就是美聯社加拿大籍攝影記者大衛·蘭開夏(David Lancashire)。
大衛·蘭開夏生平
大衛·蘭開夏(1931—2007),又譯大衛·蘭卡什爾,1956年25歲,是一位青春煥發、開朗活潑的小伙子,原為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市《先驅報》記者。這家“不知名的省級報紙”,在當地的三四份英文報中,是一份活躍的小報。蘭開夏的朋友和同事萊斯·達利(Les Daly)2013年11月曾寫文章回憶說:這份報紙使蘭開夏和他“有了發稿的機會,給了我和戴維這樣的年輕記者一個公平的、令人興奮的工作和學習磨礪的機會。”蘭開夏多才多藝,當時是“是一個城郊記者。我們一起閑逛,一起滑雪,一起談論女孩子。戴夫總想比我做得更好更成功,無論是演奏長號還是滑雪,或者兩者兼有。”
然而,地方報紙年復一年老套的新聞發布讓蘭開夏感到厭倦,當時太平洋彼岸的新中國卻令他十分向往,盡管在同仁眼中,這簡直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但是,蘭開夏卻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做出了行動。1956年9月,蘭開夏給當時的中國總理周恩來寫了一封信,請求獲得赴華簽證。爾后,他又追著報社主編托米·馬恩派他出任該報駐華記者,但遭到拒絕。就在這時,中國政府突然宣布,可以給北美記者簽發來華簽證。而美國政府卻做出強硬回應,禁止美國公民申請去華簽證。就在禁令發布的第二天,蘭開夏收到了周總理的回復:他的來華簽證批準了。
蘭開夏當即辭去《先驅報》的工作,簽約了抵制美國政府禁令的美聯社,準備赴華報道新中國。當時,美國國務院拒絕美聯社允許他的記者前往中國,并威脅要予以嚴厲制裁。但美聯社董事會認為美國人有權利通過自己的新聞機構了解中國的有關情況,最終還是派出了蘭開夏。
這年10月,美聯社給了這位加拿大攝影新手一臺相機、一個有線傳真號和一張去中國大陸的機票。隨即,蘭開夏飛抵香港,走過羅湖橋,成為第一位踏上新中國大陸的北美記者。此后,作為美聯社記者,蘭開夏在中國生活了6周,行程超過5000英里,寫下了一系列長篇報道。這些自1949年以來北美洲記者第一次從中國大陸發出的報道,在北美引起了轟動。
從目前查到的資料看,從當年10月至12月,蘭開夏一共撰寫了6篇有關新中國的報道。1956年12月15日他寫道,中國有一個目標,就是在世紀之交趕上美國的工業實力。“中國就像一部由6億個零件組裝的超級機器,以最快的速度運轉著。”他描述道,“6億中國人忘我地埋頭苦干,要把他們落后貧窮的祖國建成一個現代化國家。”在北京機場,蘭開夏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接近歷史上最著名革命者的機會:他拍攝了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迎接印尼總統蘇加諾的照片,經無線電傳真被廣為流傳。這些報道和照片,使蘭開夏在北美新聞界獲得了極高的聲譽。
中國行后,美聯社長期雇傭了蘭開夏。在此后的20年里,蘭開夏為美聯社專作亞洲和中東報道,報道過老撾的共產黨起義、伊拉克的庫爾德叛亂、1973年的中東戰爭和巴以沖突等。
蘭開夏生性大膽活潑,具有文藝天賦。萊斯·達利回憶說,蘭開夏在中東時,是新聞發布會上“房間里唯一沒有帶槍的人”。蘭開夏的美聯社同事威廉·卡特(William Carter)回憶說:“1964年我們相遇在美聯社貝魯特分社……共同分享對爵士的強烈興趣:他演奏長號,我演奏單簧管。我們在彼此的起居室形成了一個小團體,甚至組成了在劇院特約演出英國音樂喜劇的年輕朋友小樂隊。”
1976年,蘭開夏作為專欄作家和編輯加入了《多倫多環球郵報》,直至1994年退休。但蘭開夏仍繼續有文章發表,最后一篇文章發表在2007年8月出版的《多倫多環球郵報》上,講述了1962年他作為美聯社記者到也門,采訪那場結束了也門1100年君主制度革命的故事。2007年9月10日,蘭開夏在加拿大多倫多家中因心臟病去世,享年76歲。蘭開夏遺有妻子蒂蒂,兩個兒子阿德里安和邁克爾,還有兩個孫子。
采訪末代皇帝溥儀
1956年春天,根據周總理的指示,撫順戰犯管理所組織戰犯到社會參觀學習,接受社會的實際教育,這是打破舊監獄與社會相隔離,運用社會群眾力量教育和改造罪犯工作的一次大膽嘗試。溥儀等偽滿戰犯的參觀限于東北,主要是到曾經犯罪的地方看看新中國成立后的變化。3月5日至7日,他們參觀了撫順露天煤礦、石油一廠、撫順工人養老院、臺山堡村農業生產合作社、龍鳳礦、煤炭工業部撫順工業學校、撫順第二國營商店。參觀期間的所見所聞使戰犯們受到極大觸動。3月10日,溥儀的七叔載濤以及溥儀的三妹韞穎、五妹韞馨前來探監。載濤告訴溥儀,是毛主席讓他來的。其間,李玉琴第3次前來探監。
7月1、2日,溥儀在沈陽特別軍事法庭上出庭作證,揭發日本戰犯、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以及偽滿洲國國務院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操縱偽滿政權,奴役中國東北人民的罪行。出庭結束后,溥儀流著淚激動地對管教員說:“我雖然是一個中國人,但我從沒有做過對中國人民有益的事情。現在,我終于對祖國、對人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我心里感到特別高興!”而全世界也由此知道,末代皇帝溥儀正在以戰犯身份在撫順服刑。
8月18日,英國路透社記者漆德衛作為第一個被允許采訪溥儀的西方人,來到撫順戰犯管理所采訪了溥儀;9月27日,法國記者布大爾也采訪了溥儀。這種高墻內外交流和溝通的意義,是讓西方世界了解了溥儀的存在,讓世界各國了解溥儀現在的生活和他的政治態度。
大衛·蘭開夏就是在中國政府努力教育和引導溥儀與前半生決裂,鞏固溥儀思想改造的過程中,采訪了溥儀的,他也由此成為北美第一位向全世界介紹溥儀改造情況的新聞記者。
蘭開夏采訪溥儀的時間,根據《溥儀日記》附錄的《愛新覺羅·溥儀生平大事記》所載,是10月22日。筆者所看到的報道,刊登在美國印第安納州《特雷霍特論壇報》1956年12月26日第11版上,題目是《末代皇帝口中的紅色短語》。報道譯文如下:
中國撫順,12月26日。(美聯社) 一名2歲登基時身穿皇家黃色絲袍而現在身著共產主義藍色棉服的男子,被迷惑與洗腦了的亨利·溥儀,講著11年來他從4所監獄牢房里吸收到的干干巴巴的馬列主義短語。“我認為這是我生命中最幸運的,最充實的時期。”溥儀,滿洲的最后一位皇帝告訴我。他端坐在撫順監獄接待室的硬木椅上,有3名警官聽他背誦,一位秘書記下每一句話。“我感謝人民政府向我揭示我從前罪惡的嚴重性,”他說,“他們待我非常好。”
五十歲的瘦男人
一個單薄、敏感、五十歲的男人,戴著厚厚的眼鏡,從外表看來,溥儀似乎已經從磨難中挺過來了。他說話冷靜,并避免看著房間里的監視人員。他的手指不斷玩弄著他的帽子或一支香煙。
在監獄里和他同一小組的是他的前內閣大臣們。他們遵循著同樣的漫無邊際的組織游藝活動和政治學習的常規。
“我可以給你講我的私事,別的不行。”他說。
一個年輕的主要負責人打斷說:“這里的每一個犯人都是賣國者。”
還沒有針對溥儀起訴。但是根據他對自己的定義,他的一生都伴隨著罪行。
1911年清朝統治被起義推翻后,這個兒童皇帝卑微地活到1917年,又有了一周時間的王朝復辟,溥儀再度登基。
“你看,封建制度下甚至連一個孩子都可以騎在人民的脖子上。”他說。
3位警官點頭贊許。
日本傀儡頭子
1931年,他被日本人任命為偽滿傀儡政府的頭子。14年里,他和兩個妻子共同生活,被大臣們包圍,重復著日本將軍們的命令。
“我的政府只不過是一小撮賣國者。”溥儀現在說。
“沒有我賣國通敵,日本帝國主義是不可能建立偽滿洲國的。我造成了殺戮和流血。”
我問溥儀,從日本戰敗到今年7月,他在中國對日本戰爭罪行審判中現身,這段時間他在哪里和怎么度過的?
他說,當1945年俄國軍隊入侵滿洲并威脅到長春時,他試圖逃跑,但是被逮住并送到蘇聯。在接下來的5年里,他從一家監獄轉移到另一家。1950年,他被送回中國,監禁在哈爾濱和撫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被送回來。”他說。
“你就沒有試著想過,你已經當了11年囚犯,這是不公正的?”
“當然不是。”他回答得很快,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微笑。
溥儀現在的妻子是長春的一名圖書管理員。
“她時常來看我。”溥儀說,“我已經被允許見到了我的全家人。”
溥儀每天上午6點起床,監獄里沒有工作,每天時間用在游藝活動和閱讀上。
在溥儀離開房間前,我和他握了手。他有些慌亂,在和我握手之前,先詢問性地向軍官看了一眼。
報道的局限性與史料價值
這篇翻譯過來不足千字的短文,以簡練的筆法,對溥儀作了素描式的報道。稍后幾天,美國俄勒岡州的《尤金紀事衛報》,以《滿洲的末代統治者感謝監獄看守》為題,也于12月30日刊出了蘭開夏此文。
蘭開夏對溥儀的描寫,首先是有意識形態上的偏見和隔膜。他開宗明義地說,溥儀已經“被迷惑與洗腦了”,身著“共產主義藍色棉服”,講著“干干巴巴的馬列主義短語”,從外形到語言,溥儀都已經變化了,而溥儀還“認為這是我生命中最幸運的,最充實的時期”。蘭開夏特意表明,“有3名警官聽他背誦,一位秘書記下每一句話”,似乎在向讀者暗示,溥儀所說都是準備好的臺詞。第二,蘭開夏在文中提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溥儀1945年以后的行蹤,另一個就是“你就沒有試著想過,你已經當了11年囚犯,這是不公正的”。后一個問題,既是試探,也是誘導,他希望溥儀對自己11年的囚犯生涯做一個是否“不公正”的評價。蘭開夏雖然年輕,但這個問題提得還是比較尖銳的,以至于后來李福生在回憶中,直接認為蘭開夏的這個提問是帶有“挑撥性的”。溥儀回答說“當然不是”,而按照李福生的回憶,溥儀的回答還有,“我被關押是因為我罪有應得。我認為,現在的人民政府是中國有史以來唯一的真正為人民服務的政府,我堅決擁護!”而這些蘭開夏文中都沒有記載,不知是蘭開夏根本沒有寫,還是編輯給刪去了。但是他注意到溥儀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個描述應該是屬實的,因為就在不久前兩位西方記者漆德衛和布大爾剛剛采訪過溥儀,類似的問題溥儀已經回答過了,他對西方記者的提問套路已經有所了解,所以露出微笑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三,蘭開夏對溥儀的改造生活還是做出了一定的、紀實性的描述,譬如“監獄里沒有工作,每天時間用在游藝活動和閱讀上”;溥儀在監獄里和他的前內閣大臣們同一小組;溥儀已經見到過他的家人和妻子;向讀者介紹了溥儀的起居生活情況等等。第四,文章記錄了溥儀對自己罪行的認識,如“封建制度下甚至連一個孩子都可以騎在人民的脖子上”;“沒有我賣國通敵,日本帝國主義是不可能建立偽滿洲國的。我造成了殺戮和流血”。盡管蘭開夏幾次提到有警官在采訪現場,提示讀者注意溥儀的被監押狀態,但他還是承認,“從外表看來,溥儀似乎已經從磨難中挺過來了。他說話冷靜”,表明文中溥儀所講,都是經過思考的。這是蘭開夏客觀的、具有新聞記者素質的表現,也是符合溥儀當時思想改造實際情況的。
大衛·蘭開夏作為一個加拿大籍的美聯社記者,在中美隔絕的年代里,突破美國政府的封鎖和禁令,以一個年輕記者的勇氣和膽識來到新中國采訪,寫出了一系列在當時具有開創性的報道,“掀開竹簾”讓包括美國在內的北美人民看到了新中國的巨大變化,特別是讓全世界都以驚奇的眼光,看到了中國共產黨關押改造下末代皇帝溥儀的生存狀態,是有他獨特貢獻的;去除略帶意識形態色彩的描寫,大衛·蘭開夏關于溥儀的報道,也是具有史料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