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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于上世紀30—40年代的不少詩作,都流露出對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卻又貪婪專制的鄙夷情緒,有的甚至是大聲譴責。與此同時,陳寅恪則對輾轉呻吟于戰亂流徙中的人民生存狀態深表憂慮和同情。如1938年6月,陳寅恪在云南蒙自聞黃河花園口決堤,“死民若干萬人”,即悲從中來,寫下五律《蒙自南湖》,尾聯云:“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里。”其以《史記·封禪書》“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之典,反諷黃河決口、貨幣貶值,指出最終受害者是無辜的百姓。“日暮人間”,用庾信《哀江南賦》“日暮途窮,人間何世”意,一語雙關:國民黨政權已走上窮途末路;而其治下的百姓則生計維艱,不知何日能出頭!
1940年元月,陳寅恪在昆明西南聯大執教,有七律《庚辰元夕作,時旅居昆明》,其頸聯、尾聯吟道:“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銀鈔入手空。念昔傷時無可說,剩將詩句記飄逢。”這是對國統區通貨膨脹、物價高漲、民不聊生狀況的寫實。詩人感傷國事,暗自落淚,唯以賦詩寄懷,以明心跡。這年4月,陳寅恪在昆明增訂舊作《讀秦婦吟》(原載《清華學報》第11卷第4期,1936年),改名《秦婦吟校箋》,由夫人唐筼題寫書名,制成若干線裝本分贈友人及學生。《秦婦吟》系唐末韋莊所作七言長篇史詩,用陳寅恪的話來講,其中心內容是描寫唐末戰亂中“人民避難之慘狀”;矛頭所向,則是“殘民肥己不急國難”的統治者。陳寅恪此時重訂《讀秦婦吟》,其意不言自明。俞平伯有《讀陳寅恪〈秦婦吟校箋〉》一文回憶道:“昔于戊辰(一九二八)春,與陳寅恪共讀韋莊《秦婦吟》,寅恪屬(囑)我寫一橫幅張諸壁間,以備諷詠,又作一文載一九三六年《清華學報》,后于庚辰(一九四○年)四月在昆明印為單行本,改名《秦婦吟校箋》。其中論點多與疇昔傾談有關者。”
1942年夏,陳寅恪在多方營救下,逃離已淪陷的香港,歷盡千辛萬苦,終至當時的廣西省省會桂林市,旋被國民政府教育部聘為首批部聘教授,執教于廣西大學。1943年1月,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朱家驊導演了一出向蔣介石獻九鼎(據說是受蔣的授意)的鬧劇,請人給鼎做銘文。據程千帆回憶,當時“四川有許多老先生很擅長此道,但他們都不愿意寫”。后來教育部找到顧頡剛,“他大 概迫于壓力,答應了”,到底促成獻鼎之事。消息傳到桂林,陳寅恪訝異之余,對顧頡剛頗有不滿,以為趨炎附勢,有失文人風骨,故在題為《癸未春日感賦》詩中嘲諷道:“九鼎銘辭爭頌德……”陳寅恪之所以有責難,還在于“頡剛不信歷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為了曲逢蔣介石,不惜推翻自己先前的學術觀點。后來程千帆讀《顧頡剛年譜》,亦認為顧的“學問和陳寅恪有距離,沒有能夠把學問與國家命運聯系起來。”此事稍后又出現富于戲劇性的反轉:原來那九鼎銘文是每鼎一句,最后四句顧氏寫作:“我士我工,載歌載舞,獻茲九鼎,保于萬古。”這四句是豎排,每句頭一字連讀即成:“我載(在)獻(現)保(寶)。”“現寶”是川人挖苦人的話,意味裝瘋賣傻或出丑、出洋相(今網絡語“賣萌”與之語近),如“活現寶”“現活寶”“現世寶”之謂。有朱家驊的政敵知曉四川方言,便向蔣介石說:朱家驊在罵你。蔣介石將那四句連讀,果如此,氣得一腳把鼎(體積不大)踢翻了。此事弄得朱家驊極狼狽,也令銘文撰擬者顧頡剛以及九鼎設計并監制者馬衡(故宮博物院院長)成為學界笑柄。陳寅恪嘲諷顧頡剛的事,后者也知道。他在1943年5月13日日記中寫道:“寅恪詩中有‘九鼎銘辭爭頌德語,比予于王莽時之獻符命。諸君蓋忘我為公務員,使寅恪與我易地而處,能不為是乎!”[1]顧頡剛、馬衡都是一代學術大家,同時在國民政府中也有兼職。他倆參與向蔣介石獻九鼎的鬧劇,當然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倘換做是陳寅恪,那斷不會做這事。陳寅恪一貫深惡曲學阿世之人,看重獨立人格,堅守自己做人的底線。吳宓日記說,他和陳寅恪“相約不入(國民)黨,他日黨化教育彌漫全國,為保全個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只能舍棄學校,另謀生活”[2]。
1943年底,陳寅恪攜全家自桂林輾轉半載,終至成都,任教于南遷的燕京大學。翌年正月人日,陳寅恪拜謁杜甫草堂,遂有七律《甲申春日謁杜工部祠》一首,其頷聯、頸聯云:“一樹枯楠吹欲倒,千竿惡竹斬還生。人心已漸忘離亂,天意真難見太平。”此用杜詩“惡竹應須斬萬竿”及韋莊詩“人心不以經歷亂,時運還應卻太平”意,表達對日本侵略的憤慨及國統區當軸諸公無視民生的怨懟。正是在這種心境里,1949年,當人民解放軍萬船齊發,橫渡長江南下之時,陳寅恪在廣州賦七律《己丑夏日》以抒懷:
綠陰長夏亦何為,消得收枰敗局棋。
自我失之終可惜,使公至此早皆知。
群兒只博今朝醉,故老空余后死悲。
玉石崑岡同一燼,劫灰遺恨話當時。
尋繹此詩,個中況味是復雜的:既是對人民苦難已見盡頭,可以重見光明的額慶,又是對蔣介石及其追隨者們暴殄天物、自取滅亡的痛惜;既是對歷史得以大浪淘沙、改天換日的歡呼,又是對孫中山開創的民國偉業凄愴落幕、無盡悲涼的挽歌。是詩說明,陳寅恪對即將到來的人民政權是心懷忐忑的(有著試試看的意味);但歸根結底,卻是持歡迎態度的。他于1949年拒絕去臺灣,而毅然留在大陸,[3]就是大體看好共產黨的治世、執政能力,而對國民黨,則是早已看衰了。陳寅恪是歷史學大家,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不是不懂,對天命難違與人心向背的力量,不是不識。1935年春,清華大學先后有一二十名學生遭當局逮捕(后得以陸續釋放)。陳寅恪后來在談及此次事件時說:
我班上的好學生大都是共產黨。我怎么知道的呢?抗戰前那一兩年,上我的課的學生中有些人學得很好。后來有一天我去上課,他們忽然都不見了,我一打聽,才知道是因為國民黨要抓他們,都躲起來了。我由此感到共產黨將要成功,因為好學生都到那邊去了。[4]
這段話,是陳寅恪在上世紀40年代末對他的學生石泉、李涵講的。或許當時陳寅恪也知道他的這兩位學生是共產黨(至少是共產黨的外圍吧),故有此言,以示親近或友好。石泉、李涵回憶說,1948年暑假,國民黨政府發動“八·一九”大逮捕,石泉、李涵都在擬逮捕名單之列。石泉在師友掩護下得以脫身,李涵則遭拘押。陳寅恪聞訊后,“立即表示他愿出面保釋”。雖然不久李涵由燕京校方出面保釋出來,但卻顯出陳寅恪對愛徒的一腔仗義;即便知道他們是共產黨。陳寅恪的另一位學生王應常亦回憶道,1948年12月13日上午,人民解放軍兵臨北平城下,一時大炮轟鳴,國民黨軍隊一部敗逃至清華校園附近。陳寅恪當時正在新林院家中給學生講“唐史”,立即停講,與學生一起去校門觀看。陳寅恪那時雖已失明,卻表現得“很興奮,激動”。
石泉、李涵的回憶還提到,陳寅恪有一次同他們談起共產主義和共產黨,十分坦然:
其實,我并不怕共產主義,也不怕共產黨,我只是怕俄國人。……我去過世界許多國。歐美、日本都去過,唯獨未去過俄國,只在歐美見過流亡的俄國人,還從書上看到不少描述俄國沙皇警探的,他們很厲害,很殘暴,我覺得很可怕。[5]
這條資料很重要:首先,表明了陳寅恪對共產主義、共產黨的態度。其次,說明他對共產主義、共產黨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而這個了解,可以上溯至他于1911年在瑞士通讀《資本論》和1923年在德國與周恩來的相識。第三,陳寅恪之所以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對中共向蘇聯“一邊倒”政策提出批評,于此可見淵源。
1949年6月30日,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里明確提出新中國將奉行向蘇聯“一邊倒”政策,因為這“是孫中山的四十年經驗和共產黨的二十八年經驗教給我們的,深知欲達到勝利和鞏固勝利,必須一邊倒。積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經驗,中國人不是倒向帝國主義一邊,就是倒向社會主義一邊,絕無例外。騎墻是不行的,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新中國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確實行了“一邊倒”政策。不少有名望的知識分子對此頗有微詞。這之中,就包括陳寅恪、錢鍾書、吳宓、龍榆生、胡先骕。1951年,陳寅恪有《改舊句寄北》詩,中有“老父東城剩獨憂”句;1953年作《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詩,中有“艾詡人形終傀儡”句;1953年作《詠黃藤手杖》詩,中有“幸免一邊倒”句……皆對全面的“一邊倒”政策暗含譏諷,有的甚至可謂辛辣諷刺。
歷史地看,當年中共的“一邊倒”政策實屬無奈之舉,也是智慧之舉,是由新中國成立之初復雜而險惡的國際環境和國內形勢所決定的。誠如毛澤東于1950年4月11日在《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獲中蘇兩方政府批準生效之際所指出的:“這次締結的中蘇條約和協定,使中蘇兩大國家的友誼用法律形式固定下來,使得我們有了一個可靠的同盟國,這樣就便利我們放手進行國內的建設工作和共同對付可能的帝國主義侵略,爭取世界的和平。”[6]
那么,陳寅恪等為什么激烈反對“一邊倒”政策呢?吳宓于1961年8月30日的日記揭示了原因。這年,陳寅恪對來訪的吳宓說: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獨立自主,自體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為人附庸。[7]陳寅恪之言不能說沒有道理。他擔心中國就此會喪失獨立、喪失自主性,也可以說有遠見之明。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蘇聯控制我黨、我們國家、我們軍隊的意圖漸露端倪,中蘇友誼出現裂痕。其中原因,毛澤東歸納為四個方面:“父子關系”“不愿學生超過先生”“留一手”和“搞顛覆活動”。[8] 1965年,中蘇關系全面破裂。鄧小平爾后在回顧中國共產黨不得不進行的反對蘇聯老子黨和大國沙文主義的斗爭時說:“真正的實質問題是不平等,中國人感到受屈辱。”[9]
“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這是陳寅恪寫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銘》上的一句話,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所系,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魂魄所依。陳寅恪用赤誠的情懷、坦蕩的胸襟,運用詩歌這個他十分喜愛的工具,向中國共產黨進言、向人民政府進言,盡管有時言辭不當,有的被證明是錯誤的,但仍被黨和政府包容。因為他是黨的朋友、諍友,是一位面似冷峻而心地善良、熱情如火的愛國者。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陳寅恪最尊崇白居易,最欣賞白詩。他的詩歌有很大部分也是“諷諭詩”,像白詩一樣試圖“救濟人病,裨補時闕”。這是陳詩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在藝術上,陳詩則兼具白詩的質樸和杜詩的精練,既靈動自如,轉換圓潤,又頓挫有致,窮極音韻。作為大師級的學者,陳寅恪的詩名常被文名所掩。現代另一位大學者錢鍾書晚年就特別喜歡陳寅恪的詩。2003年10月,陳寅恪的學生汪榮祖進京拜訪楊絳先生,提及陳寅恪。楊先生講,錢鍾書在逝世前幾年曾不無遺憾地說:早知陳先生如此會作詩,在清華讀書時,一定會選陳先生的課,成為恩師……[10]
注釋:
[1]余英時:《顧頡剛與國民黨》引《顧頡剛日記》,轉引自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增訂本)上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8頁。
[2]吳宓:《吳宓日記》第三卷(1927年6月29日),轉引自郭長城、趙剛等:《陳寅恪研究:新史料與新問題》,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頁。
[3]陳寅恪于“文化大革命”中口述有《第七次交代底稿》云:“當廣州尚未解放時,偽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多次來電催往臺灣,我堅決不去。至于香港,是英帝國主義殖民地。殖民地的生活是我平生所鄙視的。所以我也不去香港,愿留在國內。”(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7頁。)
[4][5]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1988年),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6]《批準中蘇條約及協定》,載《人民日報》1950年4月13日第1版。
[7]轉見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增訂本)上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93頁。
[8]毛澤東:《在杭州期間的一次講話提綱》,1959年12月。轉見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1949—1978)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642頁。
[9]鄧小平:《結束過去,開辟未來》(1989年5月16日),載《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4—295頁。
[10]參見錢之俊:《錢鍾書手札中的“酷評”——讀〈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札記》,載《光明日報》2015年7月1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