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昱



自中國書法成為獨立的藝術以來,經過了兩千多年的發展歷程,其間涌現出許多著名的書法家,同時也留下了不少的經典作品。書法家在形成獨特個人風格的過程中,往往有多種因素對他產生影響,其中民間書法的影響尤為密切。
漢末魏晉時期,是中國書法擺脫實用性,走向獨立藝術之始,書法藝術的許多新書體和新風格都是在此際形成的。我們通過對書法家和經典書法的深入研究了解,發現中國書法的楷書、草書、行書的成熟與發展,都與書法家對民間書法的汲取有關。
如東漢晚期出現的大書法家張芝(?—192),字伯英,敦煌人,為東漢名將張奐長子,以草書聞名于世。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評說:“(張芝)尤善章草書,出諸杜度、崔瑗云。龍驤豹變,青出于藍。又創為今草,天縱穎異……韋仲將謂之草圣。”又云:“轉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前行之末,世稱‘一筆書者。”[1]張芝之所以被尊為“草圣”,與他創造今草有關。近世,因簡牘書法大量出土,對張芝創造今草的研究又有所突破,認為此際的章草形式,來源于簡牘中的橫式隸草,而張芝所創的“一筆書”,其形式來源于簡牘書法中的縱式隸草,[2]對過去認為今草源于章草的陳說進行了厘正。現在將東漢《永元兵器冊》(圖1)與張芝傳世的今草《冠軍帖》(圖2)進行對照,形式上相似之處甚多。《永元兵器冊》寫在張芝近百年前,張芝見到過類似的縱式隸草的民間簡牘是必然之事。他要創造今草,以此為參照物而激發靈感也在情理之中。另據文獻載,蔡邕在鴻都門外,見匠人用堊帚寫字而靈感迸發,創造出了“飛白書”。張芝又學習蔡邕“飛白書”的筆法,而創造出了“飛白草”。前人對民間書法的學習可謂匠心別具,張芝能有“草圣”之稱,豈是徒言哉!
在三國曹魏時期,鐘繇(公元151年—230年)是著名的書法家、政治家。魏明帝曹叡時,其爵為定陵侯,后遷為太傅,世稱鐘太傅。南朝時羊欣在《采古來能書人名》中稱鐘繇善三體書,一曰銘石書,二曰章程書,三曰行押書,即現在所說的隸書、楷書、行書。三體書中,鐘繇楷書取得的成就最大。當此時,漢字正處于劇烈變革時期,在民間日常書寫中,已經出現大量楷書特征的字體,但依舊帶有隸意和不規范的書寫性,而鐘繇是最早關注民間楷書的書法家。為了對其進行規整和創造,他苦研筆法,經常與曹操、邯鄲淳、韋誕、孫子荊、關枇杷等人討論用筆方法問題,甚至還有他從韋誕墓中得到蔡邕筆法的傳說。據《書苑菁華》記載,他臨終時告訴兒子鐘會,他一生中有30余年浸淫于書法,通過學習蔡邕的筆法來掌握寫字的要領。他在學習過程中,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場合地點,有空就寫,有空就練;與人坐在一起談天,就在地上以手劃地練字;晚上休息,還在被子上練習,日久天長,被子也被劃出了大窟窿。他每見自然界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也會聯想到筆法。由此可知,鐘繇是非常勤奮和擅于學習的書法家。此際流行的民間書法自然也在他學習的范疇之內。近年考古出土三國時期的《馬鞍山朱然墓刺》(圖3)、《長沙走馬樓竹簡》(圖5)和他流傳的《宣示表》(圖4)、《薦季直表》(圖6)進行比較,發現這些簡牘書法的書風與鐘繇非常相似,能見到鐘繇對這類民間書法進行改造的程度。正是由于鐘繇的巨大努力,規范了楷書的結體和筆法,楷書這種書體方才正式成熟,同時也形成了他的獨特風格。所以,《宣和書譜》稱他“備盡法度,為正書之祖”[3],后世也把他與王羲之并稱為“鐘王”。
東晉時期的大書家王羲之(公元303年—361年,一作公元321年—379年),字逸少,有“書圣”之稱。他的書法對后世影響非常大。王羲之也是十分擅長創造和學習的書法家,張懷瓘在《書斷》中記載“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乃于眾碑學習焉。”[4]可見王羲之早期學書于衛夫人,但不滿足于此,于是過江北去學書,打開了眼界,廣學各個方面的書法。孫過庭在《書譜》中云:“東晉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5]四大家族之間信札往復與賞玩,在當時也非常盛行。除此之外,王羲之與民間一般士人之間,往來賞評書法也極其頻繁。張懷灌《書斷》載,“張彭祖善隸書,右軍每見彭祖縑素尺犢,輒存而玩之。”[6]宋人陳思也在《書小史》中記,茍輿嘗寫《貍骨方》一紙,王羲之以為絕倫,大加贊許道:“此乃天然,功弗可及也”。[7]由此可見王羲之是非常勤于向各個方面學習的書法家,對民間書法的關注和學習也是極有可能的。從王羲之的書法與樓蘭出土的簡帛字跡中,我們可以推測王羲之向民間書法汲取的來源,如我們以王羲之的《姨母帖》(圖7)、《十七帖》(圖9)與西晉殘紙(圖8)、前涼殘紙(圖10)作比較,發現二者形式十分相似。所以“王字”的形成是基于王羲之擅于學習,博采眾長、轉益多師,對民間書法技巧、風格的優化,創出了不同于以往古質的新妍書風。后來,他被唐太宗奉為“書圣”,成為整個書法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書法大家。
書法發展到唐朝,進入高峰時期。由于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推崇,使整個初唐呈現出以秀美為主的書風。盛唐時國力富強,成為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纖妍秀美的書風已經不符合盛唐雄強磅礴的時代氣質。在審美迫切需要轉變的需求下,出現了顏真卿的書法。顏體大氣磅礴、雄強渾厚,開創了盛唐新一代書風。而顏真卿書法的形成不僅僅只是學習了“二王”一脈,向民間書法的取法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之一。沙孟海曾說:“看顏真卿晚年書勢,很明顯出自漢隸,在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泰山金剛經》《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密切關系。顏真卿書法是綜合五百年來雄渾剛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獨步一時,決不是空中掉下來的。”[8]顏真卿在出任平原太守期間,曾到山東瑯琊,登臨泰山、嶧山,瞻仰摩崖石刻等。這些遺留的民間碑刻對顏真卿書法學習有很大的啟發。例如顏真卿的《東方先生畫贊碑》(圖11)和《文書般若碑》(圖12),二者在氣質上非常相似。另顏真卿早年在做醴泉尉一類基層官吏時,多有和下層文人及寫經生等接觸的機會。此時寫的《多寶塔碑》除受初唐諸家影響外,從筆法到結體都明顯受到了某些民間書家的影響。敦煌遺書中的《太玄真一本際經》與《多寶塔》相較,發現點畫到結體都與《多寶塔》十分相似,水平不相上下。而《太玄真一本際經》寫于公元695年,比《多寶塔》早了幾十年。綜上所述都可以看出顏真卿向民間書法的取法。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評價:“初唐的歐、虞、褚、薛,只是二王書體的繼承人。盛唐的顏真卿,才是唐朝新書體的創造者。”[9]顏真卿書法風格的成功是經典書法和民間書法相結合的成功,為唐代開創了大氣雄強的書法新時代。
在北宋,宋太宗喜好書法。淳化年間,他命王著把宮廷中珍藏的王羲之等著名書法家的真跡匯刻成帖,這即是有名的《淳化閣帖》。時刻成之后賞賜王公大臣,王公大臣再行翻刻,繼之翻刻本層出不窮,于是刻帖便廣泛地流傳于民間。在此之前,一般人很難窺到這些經典書法的真貌,此后它走進了尋常百姓家,人們可以隨意地學到“二王”一類古代著名書法家的書跡。《淳化閣帖》的出現,對書法藝術的發展起到非常大的積極作用,北宋“尚意”書風的形成與它有直接關系。但是,自刻帖興盛后,大家紛紛奉此為圭臬,趨之若鶩地去臨摹學習,書法家也放棄了對民間書法的汲取,形成了唯帖是學的“帖學”風尚。加之翻刻本又不斷地失真,致使元、明時期書法藝術的發展開始走向下坡路。這就是梁在《評書帖》中所稱的“元、明尚態”。
書法發展到清代,康熙帝提倡學董其昌書法,乾隆帝提倡學趙孟頫書法,加之館閣體盛行,帖學的頹勢畢現。到了嘉慶年間,社會動蕩,國力衰敗,人們產生了審美變革的強烈需求。其時,金石學興起,大量古代民間碑刻的出土和發現,為書法變革提供了最佳的參照物。阮元著有《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呼吁:“所望穎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歐、褚之舊規,尋魏、齊之墜業,庶幾漢魏古法,不為俗書所掩,不亦祎歟?”[10]對尊碑進行了有力的鼓吹。錢泳亦稱:“藏帖不如看碑,與其臨帖之假精神,不如看碑之真面目。”[11]抑帖揚碑,呼應阮元倡導之碑學。同時,包世臣著《藝舟雙楫》,推出了碑學的標桿式人物鄧石如,公布了鄧石如創新的筆法,于是碑學思潮在全國大盛流行,蓋俗尚已成。繼后,康有為又著《廣藝舟雙楫》,對碑學進行了全面總結,提出魏碑有“十美”,把魏碑推到了極致。在整個碑學思潮中,形成了在全國范圍內學習篆、隸、北碑這類古代實用性書法的高潮,是有史以來,最大范圍內把民間書法納入書法學習的范疇。其間涌現了一批碑學名家和優秀作品,如鄧石如、吳昌碩的篆書(圖13、圖14),伊秉綬、何紹基的隸書(圖15、圖16),康有為、趙之謙的魏碑(圖17、圖18)等。同時,這些書法家還用碑學的筆法去寫行草書,使清代后期的行草書出現了不同于前代的嶄新面貌。在碑學家的辛勤努力下,昔日民間實用性的書法,轉換成了具有觀賞性的經典書法,極大地擴展了書法藝術的欣賞領域,為書法藝術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民國初,羅振玉、王國維編著的《流沙墜簡》在日本出版,把一大批漢代民間書法的真跡呈現在書法家們的眼前,刺激了他們學習民間書法的熱情,啟發了他們的創造力。章草、今草、楷書等書體又出現了新變。繼后出現了沈曾植、于右任、王世鏜、林散之、沙孟海等一批著名的書法家。
通過以上對書法藝術史的簡單回顧可以看出,凡是在中國書法變革之際,它的繁榮昌盛都與民間書法有密切的關系。民間書法豐富的多樣性和鮮活的創造性,不論是對經典書法的形成,還是書風審美的轉變,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相反,只學習經典書法而舍棄民間書法,單向近親繁殖的取法方式,會導致書法藝術走向萎靡和衰落。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藝術的發展是須海納百川、博采眾長的。通過以上回顧,或許能對“只重摹仿、不重創造”現象日益嚴重的當今書壇,帶來點有益的啟示吧!
注釋:
[1][6]張懷瓘:《書斷》,《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177、166頁,第179頁。
[2]侯開嘉:《隸草派生章草今草說》,《中國書法史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8月第2版。
[3]《宣和書譜》正書敘論,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4]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26頁。
[5]孫過庭:《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126頁。
[7](宋)陳思:《書小史》卷五《傳四·晉》。
[8]沙孟海:《我的學書經歷和體會》,《沙孟海論文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6月第1版。
[9]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二冊,人民出版社1965年11月第1版,第748頁。
[10]阮元:《南北書派論》,《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634頁。
[11](清)錢泳:《履園從話》十二《碑刻》,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四庫家藏”版,第229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書法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