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小蓮
面對北京電影節各個活動環節中崇敬而雀躍的年輕面孔,是枝裕和時時會流露出迷惑,他會問采訪他的記者,中國觀眾為什么喜歡自己的影片,他想知道原因,知道細節。如果北野武面臨相同的場面會生氣,因為他的作品從未引進中國,看盜版的人是不可原諒的。而是枝裕和對待這些則十分寬和,就像他的作品一樣,他所關心的只是人和情感。
因為將家庭題材作為拍攝對象,是枝裕和一直有“小津安二郎接班人”的名頭,然而他自己糾正了這個說法,跟關注中產生活的小津相比,他心目中的電影精神之源是跟他一樣永無休止地拍攝日本小人物的成瀨巳喜男,以及臺灣導演侯孝賢。在他1995年的處女作《幻之光》中,他承認自己分鏡頭的場景模仿了侯孝賢、維克多·艾里斯、安哲羅普洛斯以及雷奧·卡拉克斯。侯孝賢在推薦是枝裕和去報名威尼斯電影節時,忍不住告訴他,你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真的沒必要去模仿別人。
《幻之光》一下子就拿了當年威尼斯電影節最佳攝影獎,是枝裕和從一名紀錄片導演成功轉型為電影導演,但是他的紀錄片拍攝風格和取材方式在后續電影中得以延續,接下來的《下一站,天國》,主體故事來源就是他的助手西川美和等人在街頭尋訪了800名老人,問他們相同的問題:“你的人生最想被拍成電影留下來的記憶是什么?”很多采訪實錄被原封不動地寫進電影情節,甚至有一部分當時參與采訪錄制的老爺爺老奶奶,最后都以真名成為了電影中的角色。
是枝裕和的作品和他本人一樣有一種溫情脈脈,讓人很容易適應和沉浸其中,然而在享受了一段舒適之后,他內核中的敏銳與殘酷會自然出現,逼得你去適應、認同,最終實現共存。他的多年朋友、影視評論家樋口尚文曾經提到,早期的他“非常頑固倔強”、“懷著一腔熱血關注每一個細節”,但是后來跟是枝合作過的人都說他是個溫柔和氣、愿意聽取多方意見的人。兩種評價并不矛盾,體現了一個追求個人風格的導演如何從初出茅廬進化到成熟深厚。而我喜歡的幾位東方導演似乎都有點這個風格,片場如暴君,戲外老好人,比如李安,比如侯孝賢,還有是枝裕和。
在北京逗留期間,是枝裕和也被問到電影的商業和藝術性平衡問題,他巧妙地將答案框在自己的作品范疇之內,他說電影不分商業還是藝術,只看有趣和無趣。至于他自己的電影,毫無疑問是商業電影,要回報給投資人,觀眾也要買票觀看。他對自己的電影從來都票房平平這個不爭的事實采取了避而不談的態度,而他的影迷也心甘情愿接受了這個現狀。去年,東寶怪獸大電影《新哥斯拉》成為年度日本本土票房冠軍,另一位文青喜愛的導演新海誠憑借《你的名字》在中國大陸意外取得成功,而作為眼下最有國際聲譽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卻一邊籌拍自己關于“滿映”的電影項目,一邊在自己的母校早稻田大學教電影直至2019年。這種自由度和累積空間,既可以說是導演的個人選擇,當然也可視作日本當下的電影市場環境能夠給予一個出色導演的最大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