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
2016年最后幾天,我的身體很焦躁,決定去這個國家的南方——這句話聽起來像一個破產的寓言。你可以用時間描述這些事物:十分鐘收拾好的衣服,夠五天用的壓縮餅干,和一張期限到若干年之后的身份證。帶上這些東西完全不需要準備,因為旅行沒有出發這個詞。
搭車旅行充滿了多變,我討厭虛偽的出行。旅行本來就是一種變化,當一個人走出他睡覺的方寸之地時,就隱喻了一種災難和不測。即使是現在,你在安全的旅行團中也會和一朵危機中的花朵相遇,微型的民主就在我們的行走中,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不是旅行者。
預計從武漢搭車出發,一路向南,沿京港澳高速公路到達湛江。第一天永遠是艱難的,你需要告別一個城市,就像告別一個墮落的習慣,遠離日常的路線,到達它蓋著面紗的郊區。選擇對抗永遠是迷人的。當我在京港澳高速公路設在武漢的一個收費口時,竟然分辨不出哪條路線是去往南方的,我感覺到一條路對我的羞辱。就像波德萊爾所說,我們的翅膀阻礙了我們的行走。
在武漢,先搭上了四個北京老炮的車,這是我過去數次搭車時,與京牌汽車擦肩而過的一次補償。在路上你遇到的大部分都是這樣一些中間的人,他們學著表達真實的善意,也試著掩藏真誠的自私,就像一個好心的司機永遠不能將旅行者帶到他的終點一般。預計從長沙下車的我,最后在兩湖省的邊境一個叫桃林的高速路口下車。
湖南的高速公路充滿了對可能事物的恐懼,它每隔幾百米的安全標語嚴禁了一種非機動駕駛員的邊緣旅行。后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隱憂。在這條事故率極高的地帶,我被交警帶下了高速公路。
我曾在湖北和內蒙境內三次遇到這種情況,這是一個迷人的悖論。一條作為國家動脈的高速公路,即使是管理者的車也不能倒行,它們日益衰老的修繕只能一直沿著事物滑落。交警只能將我帶至下個出口桃林鎮。
高速公路就像一個隱喻,如同我們設置了一種規避危險的痛苦,我們寧愿這種痛苦管理我們。而國道和省道,甚至是通至某處人家的小路,則像一個巨大集市的隱喻,它容納了所有速度和方向,是我們個體的交換。搭車旅行最為迷人之處就是,你通過這些公路的隱喻經過個體和集體的生活,你像一個符合,而他們是修繕與生活者。
桃林是一個湖南岳陽的小鎮,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去熟悉這種小鎮的生活了,對陌生的恐懼和一種類似國家的管理統治了它們。即使是平凡如桃林般,在鎮子的入口處也有人為它豎立起了一塊類似紀念碑的石頭。看吧,這就是我們被命名的小鎮生活。我依然記得那個空洞的石頭上寫著“全國重點鎮桃林鎮”幾個血紅的大字。有意思的是當我拍照時,那個石頭旁一個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笑了笑。我們分享了煙草,這個晴天帶著傘在鎮上游蕩的中年人讓我想起一個孤獨的符號。我相信在任何一種生活里,都能看見這樣的人,他們游蕩在我們的日常里,既不屬于我們的時間,也沒有自己的時間。我們會指著他并向我們的孩子這樣說:“長大了不要和這個人一樣。”多么卑瑣的一個詞:一樣。
我是時近中午到達這個小鎮的,它有一座紀念碑,而碑下有一個游蕩的人,這一切時間和空間懦弱又勇敢的膠合,是否就是我到達這里的理由。而它恰好的名字:桃林,賦予變幻和真實。這是我關于桃林的所有記憶,其他都不重要,我是否可以這樣驕傲地說,是我命名了桃林。我想我們需要感謝的是旅行將教會了我們如何像一個寫作者一樣面對現實:他來到,他命名。
從桃林到岳陽,不過幾十公里,這是我第一次走107國道。恰好的善意到達,旅行者的命名又一次指向了洞庭湖。關于所有墳墓和想象的死亡我無從記述,因它景觀般的存在阻隔了我的進入,我只拍下了一扇岳陽樓上窗戶面朝洞庭湖的落日。我記得這個窗口,我曾從這里看到了我的記憶。
夜宿岳陽郊區,第二天依舊想從107國道爬上京港澳高速南下,搭車至大荊服務區。在大荊服務區,呼嘯的速度里聽到一只初生小羊羔的慘吟,服務區工作人員說,這是一只從一輛運輸羊的車里掉下來的。我們只能可憐地離開這令人束手無策的小動物。那些從混沌胸腔里發出的模糊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我依然能想到它腿不能跪,眼不能睜的樣子。我無法為它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去命名死,因為我們每個動物和植物都在各司其死,或歸于衰老或歸于年幼。
但它從一只托送羊肉的車里掉了出來,它墜落在我們目擊的時空里,它將由初生到死亡的空間釘在一個地方,它把死亡到初生的時間縮短到僅僅發出幾聲吟叫。它是一個祭品,我更愿意相信它是一個祭品,它從一個生命的想象中來,又從一個生命的夢境中離開,它遠遠告慰了我。
在大荊服務區我搭上一輛前往柳州的快遞運輸車,半夜十一點到達柳州。其間兩位司機請客吃飯,我們一起昏沉或清醒,一起在公路上尋找流行樂,諸如此類。
我的經驗里認為,搭私家車和貨車不同,搭上私家車的感受更像是寫作小說,而待在貨車里則類似于寫作詩歌。當然這些只是在某一個層面來講。我想這種區別根植于這兩種不同載體,由于單一的公路空間和復雜漫長的時間擠壓不同而造成,私家車載著生活行駛,而貨車背著它的理想包袱。私家車司機普遍謹慎,貨車司機則樂于分享經驗,當然有時也出現反面的情況。
夜宿柳州,這個城市因為狗肉和棺木為我所知。但我只見到夜宵攤里熱氣騰騰的狗肉,并未看到任何一個喪事的發生。
第三天在泉南高速,我搭貨車和私家車到達廣西北海。北海住了一天之后于黃昏乘夜船去往海口。這是路上不同于搭便車的消費旅行。但我想,真正的旅行將無法拒絕改變,它必須通過尋找風景,來改變旅行日漸干涸的意義。必須用這些破碎的山川灘涂,來替代一個個長成地圖的山川灘涂。
當我被海水和夜晚包圍,我沒有辦法找到方式去寫作和思考。我們是被時空的邊境推移到海邊的人類,我們還將被不斷推移到內陸和我們日漸衰老的靈魂里,最后被推移進一副驅殼。我已經無法真正理解荷馬了,我們也將無法理解任何一種形式的靈魂,如果說寫作會永遠存在,那么它如何選擇那條唯一的路:面向未來而寫作。
在海南行走更像完成儀式,繞島一圈,其間在鶯歌海鎮和文昌市停留各一天,未在海口和三亞呆超過十個小時。這是一個龐大的關于海島的時空。鶯歌海游客不多,這里面向西南的海洋,鎮上的街道被紅色的果液和咸腥的海洋尸體占領,制冰廠帶走另一種方式活下來的海鮮,而漁民們帶著他們也許已經死去的軀體往返于陸地和海洋。文昌的海邊小鎮龍樓鎮多雨潮濕,人們靠售賣符號的景點活著。
在這兩個地方我都看到了海,但海像一個終點阻攔了旅行者。沒有人為我們證明在海的那邊是怎樣的時空,它只是存在著,仿佛時空撤去后留下的一個觀念。而我們在海這一側長久地暫住,像一種對抗在內的無窮的緬懷。
(選自《飛地》2017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