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曉
從山村到小鎮,從小鎮到縣城,歷經數次搬家,有一件東西始終像寶貝一樣地保留。那是我家的文物,是我家年紀最大的成員,至今還躺在爺爺的遺像上,陪伴著爺爺。
對,它是一桿旱煙,老輩人抽的旱煙。有些年紀的人,才會見識過它的樣子。
它不起眼,大約一本書的長度,手指一般粗細。中間細細長長的煙桿是山里老家屋后的竹子做的,就像爺爺骨節粗大的手指,竹節分明,力量無限,輕易不可撼動。長期摸弄摩擦的緣故,溜光水滑,已呈黑紅色。
纏繞在煙桿的上面,是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絲線,下面吊著僅能在掌心一握的煙袋。絲線是正宗的蠶絲。蠶絲是避邪的東西,是爺爺的母親自己養蠶抽出來的絲,幾根細小的絲編成麻花辮的模樣,就是柔軟的線繩,特別牢固。煙袋是奶奶手工織出的老粗布,上面還繡著百合,時間太久,百合已經無法分辨。
知道煙嘴是玉石,是后來的事。山鄉的河里撿來的石頭,純凈的乳黃色,晶瑩透亮,自己打磨成煙嘴。現在已經有了美名,叫做大別山玉。
最顯眼的有份量的,是大大的煙鍋。金黃色,亮晃晃,沉甸甸,只有當過兵的人仔細端詳,才能看得出來,那是銅質的機槍子彈殼經過折彎、切割和打磨而成。下了相當的功夫。小的時候,無數次追問過爺爺,問過很多人。斷斷續續地才知道,那竟是小日本鬼子的機槍子彈殼,是爺爺親手殺掉了那個機槍手之后,留下的紀念。
爺爺不說話,在哪一坐就是半天,跟場院里的石磙一個樣。眼睛好像什么都在望,又好像什么都不在眼里。什么可以閑著,爺爺的嘴不會閑,一只手托著旱煙桿,嘴唇緊緊地抿著煙嘴,憋著腮,一會吧嗒幾下。每吧嗒一次,煙鍋里就會火星閃爍,一團嗆人的煙慢慢擴散,把爺爺的頭臉裹個嚴嚴實實。吸不出火了,煙鍋在布鞋幫上磕磕,再從煙袋里捏擠出一團,按在煙鍋里點燃。周而復始,從不厭煩。
追問爺爺無果,我問過奶奶。奶奶說,我家老早以前曾有過一個旱煙,是祖上傳下來的,雕花的紫銅龍頭煙鍋,漢白玉的煙嘴,煙桿也是銅的。小日本來了,被搶了去,爺爺就自己制了一個,那煙桿和煙嘴就是。后來,爺爺跟著隊伍上的人偷偷離開家,帶在了身邊。從部隊上跛著一條腿回來,就變成他現在用的那樣。
我無數次地想從爺爺嘴里探問出些故事來,爺爺的,旱煙的,日本鬼子的。可爺爺的嘴巴始終抿著,抿得比鎖還緊。爺爺也不看我,只望向面前的山尖尖,透過山尖尖再看山的那邊。我能看見爺爺渾濁的眼睛里閃耀著星火,像他手里的旱煙鍋。
沒辦法,我只能想象,像幼兒時想象一把鋤的訴說,想象牛的內心,想象雞鴨的私語;像少年時想象月亮的寂寞,想象山那邊的世界,想象未來的模樣;像青年時想象女孩子的心思,想象江湖的快意險惡,想象成功會在何時。
我知道,旱煙是爺爺生命的一部分。原先的旱煙,是與血脈承繼同步的文化傳承,是家族歷史的見證,是祖宗賦予的重托,是一脈相承的責任和擔當。百年風云的領略,幾代人的氣息融匯一處,依稀可辨時光的影蹤、歲月的脈絡和尊長的教導。
當祖傳之物慘遭外侮剝奪,在無力抗爭的當時,爺爺迫切需要一個替代物,緬懷、追憶和痛悔,激憤、寄托和感傷,跨越物質和精神的兩界,日日相伴,時時警醒。石為故土之源,竹為氣節之本,絲線、煙袋均為至親之人親手所做。更欣慰的是,一腔熱血的爺爺上得戰場,并有幸手刃日寇,以敵人殺我同胞的子彈殼巧妙結合在旱煙上,更具有了值得世代記取及傳承的意義和價值。
我斷定,身在異鄉時的爺爺,視旱煙為親人,須臾不可分離。揣在懷里,如自己躺在故鄉的土地,躺在娘親的懷抱,懷擁可愛的兒女。想家了,含在嘴里吸上一口,就是家鄉的味,泥土的味,山泉的甜,鍋灶的香。那是自己想念的,牽掛的,也是要全力捍衛的,可以不惜生命。最能提神醒腦,最能振奮精神,最能激發斗志,莫過于他們。
我相信,旱煙上有血,爺爺的血和小鬼子的血。還收藏有槍炮的聲音,戰場的煙塵,奔波的疲憊,異地他鄉的語音,更有爺爺的汗液和心跳。一切都成為過去,但不會隨雨打風吹而去,隨時隨地都會浮現眼前,銘刻心間。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民,不懂得用文字去記錄,不會用語言去轉述和傳播,但絕不會忘記。手握旱煙的一刻,就是回憶,就是傳遞,就是宣告,就是展示。
后來我才明白,爺爺不是不愿說,而是說不了。他的耳朵聾了,嘴巴啞了,腿也跛了,這是戰爭的紀念,是仇恨的證明。爺爺把一切都傾注在了旱煙上,也唯有它,才可以代替爺爺講述過往的一切。
它是爺爺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沒有任何外力可以攔腰切斷的一部分。即使百年之后的爺爺魂歸黃土,它仍在歷史的天空上頑強地生存,并時時告誡著我們以及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