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國界的友誼傳播

管永前

作為美國最負盛名的中國學(xué)家，費正清晚年在回憶錄中稱林徽因為“畢生最要好的友人”，而費正清夫人費慰梅則親自為林徽因著書立傳，并在美國出版。通過回顧這段鮮為人知的跨國友誼，我們不僅能夠感受中美兩國學(xué)人結(jié)下的深厚情誼，更可體驗?zāi)嵌慰部绖邮幍臍q月里，中國知識分子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仍矢志不渝堅持學(xué)術(shù)報國的可貴精神。可以說，這是發(fā)生在中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道亮麗的文化風景線。

初識林徽因

據(jù)費正清回憶，他與費慰梅初識林徽因、梁思成夫婦是在1932年。那時他們剛剛來到北平要進行為期四年研究生的學(xué)習(xí)，而林徽因和梁思成剛從沈陽回到北平，開始在中國營造學(xué)社工作。費慰梅后來在她所著《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傳記中，對此做了更加詳細地說明：“在我們婚禮后的兩個月，我們遇見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當時我們都不曾想過這段友誼日后會持續(xù)那么多年，但一開始彼此就互相吸引住了。他們很年輕，彼此深愛對方，同時又很樂意我們常找他們做伴?！麄z都會說兩國語言，通曉東西文化?；找蛞运慕≌労烷_朗的笑聲來平衡丈夫的拘謹。談話間，各自提到美國大學(xué)生活趣味之事，她很快就知道我們夫婦倆都在哈佛念過書，而費正清是在牛津大學(xué)讀研究生時來到北平。”又說：“我們離去時，她向我們要了地址。這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兩家的房子離得很近，他們就在大街的盡頭東城墻下。……從那時開始，兩家的友誼與日俱增。”①林徽因和梁思成還專門為這對年輕的美國小夫妻起了極具中國特色的名字，這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和費慰梅名字的由來。

兩對年輕人為何初見即成莫逆之交？按照費正清的分析，“形成他們性格的最大影響也許是他們的出身”。②林徽因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林孝恂考中進士，歷官浙江金華、孝豐等地。其父林長民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擅詩文，工書法。而祖母游氏典雅又高貴，是位端莊賢淑的美麗女子。林徽因身上沿襲了他們?nèi)逖艃?yōu)秀的血統(tǒng)，從小在東方和西方雙重文化的教養(yǎng)下長大。四書五經(jīng)、詩詞曲賦與拜倫、雪萊、莎士比亞、狄金森一起滋養(yǎng)著她的心靈，東西方文化在她的血液里水乳交融地流淌。仁義禮智信的傳統(tǒng)與崇尚自由、張揚個性的精神在她的行為方式中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保持雙重文化的生活形態(tài)，對林徽因來說，不僅是出于習(xí)慣，更是一種生命的需求。毫無疑問，林徽因的精神氣質(zhì)隸屬于“五四”后生長起來的那一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群體。而引領(lǐng)費正清和費慰梅進入這個群體的正是林徽因和梁思成。

走進“太太的客廳”

冰心曾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我們太太的客廳》。在國難深重的20世紀30年代現(xiàn)實生活中，在偏處北平一隅的一個“私人空間”里，確實存在這樣一個“太太的客廳”，這就是東城北總布胡同林徽因家的客廳。這里匯集了當時北平一大批對文學(xué)、藝術(shù)和學(xué)術(shù)有興趣的文人雅士，凝聚著當時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形成了一個獨特的交往網(wǎng)絡(luò)和富有吸引力的“公共空間”。常在這個“客廳”中出沒的既有如金岳霖、錢端升、張奚若、陳岱孫等著名學(xué)者教授，也有如沈從文、蕭乾、卞之琳這些成長中的后起之秀。在這個知識貴族的公共空間里，林徽因是當仁不讓的主角，是以之為交往網(wǎng)絡(luò)的核心和靈魂。

與當時充斥北平、上海的社交明星不同，林徽因不是依靠她的美貌吸引眾多的來訪者，而是依賴于她的學(xué)識、智慧與洞察力建筑了一種“精神魅力”。費正清回憶說：“她是有創(chuàng)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的智力活動興趣的女士，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圍繞著她轉(zhuǎn)。她穿一身合體的旗袍，既樸素又高雅，自從結(jié)婚以后，她就這樣打扮。質(zhì)量上好、做工精細的旗袍穿在她均勻高挑的身上，別有一番韻味，東方美的閑雅、端莊、輕巧、魔力全在里頭了。”③費慰梅這樣回憶她的“親歷感受”：“每個老朋友都記得，徽因是怎樣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她的健談是人所共知的，然而使人嘆服的是她也同樣擅長寫作。她的談話和她的著作一樣充滿了創(chuàng)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fā)的憤怒，從發(fā)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她總是聚會的中心人物，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fā)出的精辟警語而傾倒?！雹?/p>

與林徽因、梁思成的交往使費正清夫婦在中國的生活變得豐富而精彩。正如加拿大傳記作家保羅·埃文斯在《費正清看中國》一書中所說：“十分幸運的是，費正清夫婦的朋友圈超出了西方人團體的界限，他們與一些中國人建立了深厚、持久的聯(lián)系，特別是與著名政論家和改革者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及他的妻子菲利斯（即林徽因）關(guān)系更為密切。作為建筑師，他們倆人在美國得到培養(yǎng)，分別就讀于耶魯大學(xué)和哈佛大學(xué)?！核汲煞驄D向他們介紹了一些學(xué)者，其中有哲學(xué)家金岳霖、政治學(xué)家錢端升，還有章士釗、陶孟和、陳岱孫，以及物理學(xué)家周培源等。這是一個對中國的未來起了重要作用的杰出群體。費正清與他們所做的無目的的非正式交談，為他與中國學(xué)術(shù)精英的長期聯(lián)系打下了基礎(chǔ)。”⑤

除了這種中國式的學(xué)術(shù)沙龍外，林徽因與費慰梅成了至交。費慰梅后來回憶說，當夏日炎熱而漫長的下午，費正清要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寫作論文時，她自己就乘一輛人力車直奔北總布胡同。林徽因的家庭及朋友，對于醫(yī)生家庭出身、從小熱愛藝術(shù)的費慰梅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她喜歡坐在車上觀看北京的街景，在她的眼里，沿街叫賣的奶油楊梅、蜜餞櫻桃、藤蘿餅、玫瑰糕，無論是名稱還是形狀，都帶著甜美的詩意。

林徽因這時剛成為第二個孩子（即梁從誡）的母親。每當傭人報告“費太太來訪”時，林徽因就會離開書房或把孩子交給女傭，和費慰梅在起居室坐下。傭人送來了茶和點心，她們之間的話題就像杯中的茶葉，慢慢地舒展開來。林徽因和費慰梅的交談完全用英語，即使后來費慰梅的漢語已達到一定程度，她們?nèi)匀恢饕糜⒄Z交談。這樣使費慰梅毫無語言障礙和心理障礙，同時林徽因也得到了雙語交流的快感。費慰梅后來對梁從誡說過，林徽因的英語，常常使他們這些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都感到羨慕。

朝夕相處的山西之行

1934年夏，林徽因、梁思成同費正清夫婦去山西汾陽、洪洞等地考察古建筑。

費正清回憶說：“我們的友誼是在艱難時刻同甘共苦所結(jié)成的，在空曠道路上的歷險使我們四個人在難以忍受的環(huán)境中相依為命，不分你我，不分主客。”⑥這次山西之行將近一個月時間，他們朝夕相處，一起商量每天的行程，一起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跋涉，費正清夫婦甚至學(xué)會了簡單的測繪。這樣近距離的交往，大大促進了他們相互之間的深入了解。

剛開始，費慰梅很不適應(yīng)林徽因起伏變幻的情緒。常常有這樣的情形，體力的透支和惡劣的環(huán)境使林徽因的心情壞透了，她抱怨批評落后的社會，詛咒糟糕的道路和天氣，嘲笑閻錫山在山西境內(nèi)鋪設(shè)可笑的窄軌鐵路……還有那些不顧他們的考察計劃，宣稱每個小時必須停下來休息吃飯的腳夫，為了一點小錢把寺院壁畫撕下來賣給外國人的猥瑣的僧人……這一切都讓徽因情緒反應(yīng)激烈。溫和細致的費慰梅面對情緒激動的林徽因，常常不知所措，她覺得這個急躁激動的徽因和那個快樂優(yōu)雅的徽因簡直判若兩人。她仿佛要把情感消耗到極致才能使自己復(fù)歸平靜。

隨著相處日久，費慰梅覺得，林徽因就像一團帶電的云，挾裹著空氣中的電流，放射著耀眼的火花。如果她性格中沒有了這些特征，那么，林徽因?qū)⒉皇橇只找?，而只剩下一個不真實的、飄渺的幻影。共同的行程，使費正清夫婦更加深切地理解了林徽因和梁思成夫婦的為人和他們工作的意義。原本熱愛藝術(shù)的費慰梅從此迷上了中國的古建筑研究。在以后的歲月里，她對于中國山東武梁祠重建的構(gòu)想，使她在美國建筑學(xué)界享有了聲譽。她據(jù)此寫出的《“武梁祠”祭壇》在哈佛大學(xué)出版，梁思成和林徽因為之歡欣鼓舞。

1935年秋，費正清和費慰梅要回美國了，分別在即，相聚的時刻便顯得格外珍貴。他們常邀林徽因到郊外騎馬，出城野餐。林徽因過去從未騎過馬，她只是在香山養(yǎng)病時騎過驢。費正清、費慰梅耐心地引導(dǎo)著她，很快她就掌握了騎馬的要領(lǐng)并熱愛上了這項運動。這年的圣誕節(jié)前，費正清和費慰梅回到了美國。在30年代后期，雖然費、梁兩家在命運的擺布下天各一方，但他們的友誼在書信往來之中依然保持不斷。

跨越國界的友誼傳播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林徽因、梁思成被迫帶著家人輾轉(zhuǎn)流亡到西南大后方昆明。從1940年初冬起，梁思成任職的營造學(xué)社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進入四川，林徽因一家亦遷四川南溪縣李莊鎮(zhèn)上壩村。不久，林徽因肺病復(fù)發(fā)，從此抱病臥床四年。盡管李莊交通不便，物質(zhì)窮困，生活條件極差，林徽因、梁思成和同事們?nèi)耘f勤奮地工作著。當時，林徽因的肺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晚上經(jīng)常咳嗽無法入睡。沒有醫(yī)生，沒有藥品，甚至連體溫計都沒有，但她仍然強撐著。

費正清夫婦在中國抗戰(zhàn)期間及戰(zhàn)后作為美國政府雇員兩次來華工作，費正清本人曾一度出任過美國駐華使館新聞處處長等職。1942年11月4日，費正清由重慶到李莊探望林徽因一家。對于這次探望，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徽因瘦極了，但依舊那么充滿活力，并且在操持著家務(wù)，因為什么事她都比旁人先想到。飯菜一樣樣端上。然后，我們就聊起來。傍晚五點半，就得靠一支蠟燭或者一盞油燈來生活了。八點半就只好上床去睡覺。沒有電話，只有一架留聲機和幾張貝多芬、莫扎特的唱片。有熱水瓶，可沒有咖啡。毛衣也不少，就是沒有一件合身的。有被單，但缺少洗滌的肥皂。有筆，可沒有紙。有報紙，可都是幾天以前的?！辟M正清看到了梁家的困境，不由得慨嘆說：“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他們?nèi)岳^續(xù)做學(xué)問。倘若是美國人，我相信早已會丟開書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卻能安然接受這種農(nóng)民的原始生活，繼續(xù)堅持從事他們的學(xué)術(shù)研究事業(yè)。學(xué)者所承擔的社會職責，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滲透到社會結(jié)構(gòu)和對個人前途的期望中了。”⑦

在梁思成隨后給費正清和費慰梅的信中，他描述了李莊的生活：“……很難向你描述也是你很難想象的：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的布鞋，購買和烹調(diào)便宜的粗食，我們過著我們父輩在他們十幾歲時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xiàn)代的工作。有時候讀著外國雜志看著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跡一樣?！业拿匀说牟∑抟驗槲覀?nèi)阅懿粍訐u地干我們的工作而感到高興?！雹嗾窃诶钋f營造學(xué)社簡陋的工作室里，在夜晚昏黃的菜油燈光下，在半饑餓的狀態(tài)中，梁思成完成了《中國建筑史》的寫作（這是第一部由中國人自己寫的建筑史），并受國立編譯館的委托用英語寫成了《圖像中國建筑史》。梁思成所做的這一切，都融入了林徽因的心血。梁思成的所有文字，大多經(jīng)過她的加工潤色。這些文字集科學(xué)家的理性、史學(xué)家的清明、藝術(shù)家的激情于一體，常能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梁思成在《圖像中國建筑史》的前言中表達了對林徽因的熱愛和敬重：沒有她的合作與啟迪，無論是本書的撰寫，還是我對中國建筑的任何一項研究工作，都是不能成功的。

日本投降的當天，梁思成在重慶。當勝利的消息傳來時，他卻不在林徽因身邊。為了與病中的林徽因共同慶祝勝利，在費正清夫婦的幫助下，梁思成由重慶乘飛機到宜賓，之后又把林徽因接到重慶。自1932年始，他們兩家人在北京相處了四年，后來雖然一家在重慶一家在李莊，但書信往來不斷。1944年11月，梁思成與費正清兩人一同審閱《中國建筑史》圖稿膠卷，而1948年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出版后，便立即寄給已經(jīng)回到北京的林徽因夫婦。兩個家庭的親密友誼貫穿了他們的一生，他們?yōu)橹忻牢幕涣髯龀隽霜毺氐呢暙I，這在中美關(guān)系史上并不多見。正如費正清所言：“中國對我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梁氏夫婦在我們旅居中國的經(jīng)歷中起著重要作用。如果把維爾瑪（費慰梅）和我當作溝通中美兩國文化的中間人加以報道，那么該項報道必須把他們包括進去?！雹?/p>

「注釋」

①[美]費慰梅：《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的伴侶》（曲瑩璞、關(guān)超等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作者前言，第1-2頁。

②[美]費正清：《費正清對華回憶錄》（陸惠勤、陳祖懷、陳維益、宋瑜譯），知識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頁。

③同②，第122頁。

④唐小兵：《30年代北平的兩道風景線》，《書屋》2007年第4期。

⑤[加] 保羅·埃文斯：《費正清看中國》（陳同、羅蘇文、袁燮銘、張培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頁。

⑥[美]費正清：《費正清對華回憶錄》（陸惠勤、陳祖懷、陳維益、宋瑜譯），知識出版社1991年版，第127頁。

⑦同⑥，第268-269頁。

⑧張清平著：《林徽因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頁。

⑨同⑧，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