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奇慧
摘 要: 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在鄰邦日本也激起了種種反響。中國及荷蘭貿易船的來航、來自朝鮮和琉球使節的匯報,以及中國書籍的傳入等,都為日本帶去了豐富的太平天國情報。基于這些情報,短時間內日本民間相繼出現了一系列以太平天國為題材的小說。但為“非史實內容”而未引起重視。本文以其中率先出版的《清明軍談》和其續篇《韃靼勝敗記》為研究對象,探討這些小說的創作背景,以及日本幕末庶民是如何認識這場太平天國運動的。
關鍵詞: 太平天國 海外情報 小說創作 創作背景
清朝道光三十年(1850),即日本嘉永三年的夏天,清王朝爆發了以洪秀全為領導的反抗清朝朝廷的武裝起義。而同時期的日本也處于飽受內憂外患的動蕩時期。外有西方勢力逼迫打開國門,內有饑荒和百姓起義的困擾。在此情況之下,幕府積極收集太平天國有關情報,對這場動亂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注。
這種情報收集活動并未只在幕府階層中發生,在民間社會也廣泛存在。在太平軍攻陷南京的第二年(1854),在日本就出現了大量以太平天國為原型的物語小說。據考證,在嘉永末年到安政初年共有七部太平天國題材的小說出版,其間存在以下共同點:1.主要以出版物的形式留存于世;2.出版時間聚集在嘉永六年(1853)到安政元年(1854);3.每一部小說的卷首都附有地圖和人物肖像畫,正文中附有插圖,文字由平假名和漢字混合而成,文字標注注音假名;4.情節以明朝后裔朱氏與清朝軍隊的戰斗情景為主。
筆者以日本嘉永末年到安政初年間,在日本全國范圍內都有流通跡象的《清明軍談》及其續篇《韃靼勝敗記》為對象,通過列舉同時期傳入日本的太平天國風說,結合當時社會形勢,探討這些小說的創作背景;從對風說的引用和增補的信息著眼考察生活在嘉永末年的日本庶民是如何認識這場太平天國運動的。
一、《清明軍談》與《韃靼勝敗記》的主要內容
通過日本實地古籍調研,筆者了解到《清明軍談》與《韃靼勝敗記》這兩部小說均為美濃版五冊本。從這種統一的特征可以推測,隨著十九世紀中后期日本出版業的快速發展,在江戶出現了大量與這類小說形式類似的附插圖書籍。根據序文末尾所標注的“甲寅立夏”可以推測,《清明軍談》創作于日本嘉永七年(1854),即安政元年之夏。此外,從封皮內頁的落款中標注的“青衛孰藏”可知,這部小說由“青衛孰”出版,但作者的個人信息不詳。
《清明軍談》的序文中有如下記載:
“后明天德帝,姓朱名華字元曄,生蜀四川,遷廣西而成長,生質溫潤,平常好文學,慕二帝三王之德,抱大明恢復之大志。今年齡僅二十四,不圖無辜,而為奸尹被囚于是廣州郎山。主謀洪武龍,殺府尹而助朱氏,浙江妖婦李伯玉亦會之矣。至爰始而發興復于先朝之大業,而募兵廣西浙江,漸得二十萬攻入南京,不敢侮鰥寡見,士周后年終遂大業焉。”
本書具體講述了清朝咸豐年間,廣西桂平縣生活著一位明朝皇族的后裔,名為朱元曄,繼承家業后以販賣石灰為生。為人沉穩正直,仁慈敦厚,在鄰里之間享有盛譽。浙江省某座深山里,也有一戶明末忠臣后裔的人家,主人育有一女,名為李伯玉。她天生聰慧機敏,通曉文學戰術,既容貌美麗又重情重義。曾入山中師從仙人學習妖術,學成后用幻術遏制了民間麻疹的爆發,自此深受人們愛戴。身為明朝遺族的她自幼記恨官府,伺機發動一場反清復明的運動。廣東省從化縣的山寨里,有位山賊名為洪武龍,在搶奪運往宮廷的稅銀時偶遇李伯玉。經過一番廝殺,洪武龍被迫降服。兩人最終結成聯盟,共舉反清復明的大旗。一日,洪武龍闖入朱元曄的宅邸,得知主人是宅心仁厚的明朝皇室后裔,誓死效忠元曄。而早就覬覦元曄錢財的清朝官吏,以與盜賊私下勾結為由抓捕了元曄。武龍聽聞后夜闖官府救出元曄。自此,在洪武龍和李伯玉的幫助下,元曄正式發起了復明運動,自稱朱親王,年號定為天德。
此外,另一部隨后出版的小說《韃靼勝敗記》也生動地記述了太平天國的發展。從《清明軍談》的后記部分可以推測,《韃靼勝敗記》可能是《清明軍談》的續篇。這部小說主要講述了朱親王建立反清政權后,北方的少數民族——韃靼也向清朝發起了反擊,占領了北京的戰略要地。腹背受敵的朝廷無奈向英國求助,而一向戰無不勝的英國軍隊卻反被李伯玉利用,最終不得不投降于朱氏軍隊。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這些情節并非完全由作者杜撰,太平天國時期傳入日本的情報給這些創作者提供了大量的靈感。例如,浙江妖婦李伯玉英勇善戰、韃靼向后明軍提供軍事援助、英軍狼狽投降等情節,就是基于1853年中國貿易船船員向日本長崎鎮臺官府提供的太平天國情報,并加以渲染而形成的。
“募兵于廣東諸州,漸得十萬矣,已而浙江妖婦李氏亦擁十萬,襲殺府尹而應,元曄專李氏定謀略攻援廣東府,乃福建西湖招捶清降將,降卒,于是兵勢日強大也。眾既三十余萬,擁元曄為朱新王也,諸港英夷亦屬焉。秋八月清主咸豐爺親征之不克,韃靼亦起兵北方,擾聲之言助朱氏襲清之舊都,據之進略寧古塔。”①
由此可以推斷,雖然動亂的領導者和勇將都是虛構的人物,但都能從傳入日本的太平天國情報中找到人物原型。此外,明朝軍隊的壯大及韃靼軍的增援等戰斗場面的描寫都是基于風說的內容。在此基礎上為了迎合讀者的喜好,運用夸張生動的描寫展現了太平軍的所向披靡及清英聯盟軍慘敗的情景。
二、情報的持續性與物語的趣味性
太平天國初期傳入日本的風說以太平軍取勝為主,與之相對應的民間小說大多稱贊太平軍的英勇善戰。但隨著記載更多接近史實的太平天國戰況的清朝書籍,如《滿清紀事》、《粵匪大略》傳入日本,日本民間社會對太平天國的認識愈發清晰。這一點在后續出版的太平天國題材小說中也有所體現。這一節,筆者將從客觀情報的共享和主觀的劇作化表現兩方面著眼,分析這些太平天國題材的小說在日本幕末社會發揮的作用。
安政元年(1854)七月,清朝貿易船船員向日本長崎鎮臺官府帶去了最新的太平天國情報。情報稱“今雖各處賊匪未能剿滅,幸自入春以來,打仗略有勝仗,賊勢稍減”;同年閏七月又傳來“疊攫勝仗,大挫其鋒、賊勢稍定、人心亦稍安穩”的消息。由此可以想象,太平軍受挫的信息迅速傳入幕府,隨即很有可能向民間擴散。此外,隨著中國書籍傳入日本并被翻譯出版,日本民眾對太平軍的認識也愈發清晰:并非如風說中所描述的一般所向無敵,在與清軍的較量中傷亡慘重。
這類傳遞太平軍失利的消息對小說的創作產生了一定影響。例如,作為《清明軍談》和《韃靼勝敗記》續篇出版的《清賊異聞》,就對太平天國領袖間的內訌做了生動細致的描寫。如妖婦李伯玉暗殺天德帝皇后而被處刑、大將洪武龍受奸臣陷害無奈出逃等,都巧妙地迎合了風說的內容,向民眾傳遞了太平天國的最新進展。可見,這些小說并非只提供一時的海外情報,而是呈現了太平天國從發兵、建都,再到發生內訌、衰敗的一系列過程,實現了在民眾中的情報共享。可以想象,這些小說作為傳達海外情報的媒介,滿足了民眾對海外世界的好奇心,從而體現出了對海外局勢更大的關注,也更加期待新作品的問世。在民眾無法自由獲得海內外政治情報的背景下,這些小說在日本幕末社會無疑起到了情報共享的作用。
太平天國小說之所以能在日本民間持續出版,與19世紀中后期出版業的快速發展和民眾知識水平的提高不無關系。此外,正如前文所述,這些小說具有較強的時效性,滿足了群眾對海外戰爭的好奇心。同時,文中夸張生動的物語化描寫,也是小說受到追捧的重要原因。
物語化描寫更多地體現為對主人公形象的刻畫。如李伯玉施展妖術擊敗英軍,洪武龍沖鋒陷陣與清軍激戰等。這些戰斗場面之所以占據了大量篇幅,是考慮到在日本幕末期,這類有關海外時事的小說多被書店爭相出版,作者必須迎合大眾喜好才能確保銷量。為了滿足讀者對太平天國戰事的好奇心,作者有意保留了軍紀小說著重描寫戰斗場面的特點。
除此之外,書中配角的襯托也使情節更加豐滿。如《清賊異聞》中朱天德的皇后徐氏、盜賊出身卻渾身是膽忠于天德帝的張道弘,以及在另一部小說《小刀會話滿清紀事》中登場的向“洪秀泉”教授幻術的老人蘇意等,皆是作者杜撰的人物。另外,關于主人公朱元曄的身世,《新說明清合戰記》中又做了另一番描寫。與其他小說不同,這部書籍將主人公設定為反清復明英雄鄭成功的后代,作為跨越時空的英雄登場。毫無疑問,這些架空的人物和情節并無從考證,但或多或少地為小說增添了人氣。
此外,文中展現人物和戰爭場面的插畫也是值得注意的物語化表現之一。筆者以日本國文學資料研究館的版本為對象,統計出《清明軍談》中共出現了插圖18幅,《韃靼勝敗記》中為15幅。但全書并未對這些創作者加以介紹。而其所展現的清國人、韃靼人、明朝后裔和西洋人的相貌、衣著,以及戰場上的兵器、軍船,甚至女性形象,究竟是基于哪些底本,無法通過現存史料進行考證。筆者發現,凈琉璃作品《國姓爺合戰》、明清合戰題材的軍談小說、載有域外人物插圖的百科書籍及描述鴉片戰爭的小說《海外新話》中刻畫的人物形象和戰爭場面與太平天國讀物中的插圖或多或少存在相似之處。由此可以推測,這些作品成為太平天國讀物中插圖創作底本的可能。
插畫除了起到修飾性作用外,還作為文本的一部分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作為向民眾傳遞太平天國情報的讀物,必須做到淺顯易懂且生動有趣。毫無疑問,這些獨具匠心的插畫著實為書籍增添了魅力。從其所發揮的社會作用角度考慮,太平天國讀物通過主觀的劇作化描寫,成功地在庶民心中構筑了對太平天國的共同理解。
三、小說創作與日本幕末社會的關系
太平天國時期傳入日本的太平天國情報為小說創作提供了大量的靈感。作者著力體現對太平軍勝利的期望,與當時日本國內的社會狀況聯系緊密。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日本正處于內憂外患的時期。外有西方勢力逼迫打開國門,內有天保改革的失敗帶來的經濟疲軟、自然災害頻發等問題。可想而知,當時的日本庶民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筆者認為,小說中所展現的清朝君主的昏庸、政局的衰敗、奸臣當道等情節,以及太平軍與清英聯盟軍戰斗場面的描寫,目的是在讀者中醞釀一種對代表舊勢力的幕府的不滿。
此外,弘化二年(1845)三月美國艦隊首次登陸日本;次年五月再次來航提出通商的要求;七年后即嘉永六年(1853),佩里率艦隊駛抵江戶灣要求日本“開國”;次年日美雙方簽訂《美日親善條約》結束了江戶幕府的鎖國制度。這無疑引起了日本民眾的高度警覺和對幕府政治外交的關注。與此同時,通過情報傳入及小說出版,民眾了解到,與日本同樣遭遇西方列強入侵的中國,爆發了以“反清復明”為目的的動亂。可以想象,太平軍與清英聯盟軍的交戰結果如何,很有可能是當時日本庶民間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小說情節也迎合了大眾期待太平軍取勝的心情。
四、“清夷狄觀”與反清復明題材作品的盛行
日本民間作者誤把太平天國理解為反清復明運動,分析其原因,主要受到了錯誤情報傳入和民眾收集情報能力有限的影響。實際上,提出“反清復明”口號的是清朝民間另外一個秘密結社——天地會。天地會是清代秘密會黨系統最重要的構成部分之一,包含“反清復明”的政治思想,一直廣泛傳播于華南地區的民間社會,吸收了廣大的下層民眾。太平天國革命爆發后,在湘、粵、閩、蘇等省發動起義,他們有的加入了太平天國,在革命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有的假借太平天國之名,號召群眾在當地發起反清運動。可想而知,最初將太平天國情報帶入日本的清朝船員很可能將這兩個組織混淆,上至幕府下至百姓都難以辨其真偽。隨后,《滿清紀事》等中國本土書籍向當時的日本提供了關于太平天國相對真實的信息,才引發了一些有識之士對太平天國的重新認識。
除組織混淆外,日本江戶時期定格在民眾心中的“清夷狄觀”及反清復明題材傳播物的盛行,也是太平天國題材小說得以持續出版的重要原因之一。當代表古老儒家文明的明朝滅亡,中國淪入被日本視為“蠻夷”的清朝手中時,日本將此稱為“華夷變態”,拒絕將清朝視為中華的代表。這種心理在明清更迭初期體現得尤為明顯。“滿清=夷狄”的蔑視觀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著德川日本的知識階層。鴉片戰爭后,曾經萬方朝貢的中國敗給西方的消息再次在日本引起轟動。日本人意識到,曾經“師從”的中國經過“夷狄”的統治,已經淪落為批評甚至鄙夷的對象,從而將自己視為“華”,應該取代中國成為華裔秩序的盟主。隨著明清更迭、鴉片戰爭等情報的傳入,日本不斷出現了抨擊清朝統治非正統化的民間藝術形式,以通俗軍談小說《明清斗記》為底本的凈琉璃作品《國姓爺合戰》就是一部典型作品。受一系列大眾傳播物的影響,可想而知,這種“清夷狄觀”很有可能滲透到了民間。受此影響,日本民眾自然而然地將太平天國革命理解為一場反清復明運動。
本文從客觀情報的共享及主觀的劇作化表現兩個方面,分析了太平天國小說在日本幕末期所發揮的社會作用。此外,結合日本幕末社會的實際狀況,以及“清夷狄觀”和反清復明題材作品在日本江戶時期的盛行兩個方面,探討了太平天國題材小說的創作背景。民眾一方面為了獲取最新的海外情報,另一方面沉迷于其中的戰爭物語描寫,作為日常消遣物來閱讀。而在創作過程中,作者巧妙地迎合了讀者在這兩方面的需求,同時通過文學創作表達了自己對太平天國的理解。從創作者的視角來看,太平天國也許只是一場中國內部的動亂,相比受到西方列強侵擾的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對日本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究其原因,是日本當時并未具備政權更迭的社會條件。然而,鄰國的內亂很可能并非只以被鎮壓告終,能否波及日本并無法知曉。尤其是天保改革后幕府面臨經濟低迷、災害頻發、國際形勢愈發嚴峻等多種問題,更加劇了小說創作者乃至有識之士的擔心。作者有意通過小說創作抒發這種擔憂,目的是在讀者中掀起一種對當局的不滿和對新政權改變現狀的企盼。
注釋:
①《清朝擾亂風說書》收錄了嘉永六年(1853)傳入日本的太平天國風說,目前藏于關西大學綜合圖書館增田涉文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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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訪日研修期間,筆者多次到訪日本國文學研究資料館,有機會閱讀到《清明軍談》、《韃靼勝敗記》等太平天國題材小說的原本及影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