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打掃完監獄里所有的廁所,老張總是照照鏡子,如他以前在家照鏡子時一樣,只是比以往任何時候照得更認真,更仔細。照完了就在坐在那兒發呆,覺得這種反思比里面的任何學習更有意義,更讓他頭腦清醒。這也是老張一天中最美好最寧靜的時刻。
鏡子里的老張,五十五歲,已完全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估計沒人相信他只有五十五歲,六十五歲不嫌多。去年這時,他每天出門前照鏡子是為了出席各種會議,為了應酬各級領導,還有約會各種女人。那時,頭發里偶爾有根白發,他會立即叫人拔掉,后來發現不止一根,于是,去了理發店把它全部染黑。外人看來,五十多歲的張局長,僅四十歲而已。當然,除了完美的發型,還有他那考究的衣著服飾,更有那高昂的氣度,這一切,成就了他的年輕狀。
人人都夸張局長年輕有為,精力旺盛,完全可以再高升,聽了這些,他全身心里里外外的舒暢,所以,每天的鏡子照得更勤了。可誰知,才一年多,他變得那么老了,老得像他的老母親。
每天照鏡子時,老張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八十歲的老母。剛出事那會兒,全家上下都瞞著老人,怕老人承受不了。可他進來半年后,老母親用絕食的方式逼迫家人告訴她真相。他怎么也忘不了老人家進來探望時的情形。母親雖高齡,可二十多年來,他一直用蟲草、鐵皮楓斗等高級營養品滋養著母親。母親的臉自然比農村普通老太太的臉顯得年輕,精神飽滿。那天,母親是由妻子和兒子相攙扶著進來的,但那紅潤的臉早已被陰沉的悲傷蓋得灰蒙蒙;花白的頭發也沒有了原先的整齊;最重要的是一直昂首挺胸的母親如今整個背彎了下去,似乎身上有千斤百擔的重物壓著。見此,他不自覺地跪了下來。
母親用顫抖的聲音說:兒啊,你今天蹲在這里,娘有責任啊,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死去的爹。說著,流淚滿面,娘繼續說:其實,娘早就預感你出事了。原來啊,你的那些部下,三天兩頭總有人來我這個老太婆處送營養品之類,可這大半年來,沒有任何人來了。以前,當地政府逢年過節也會來慰問,可今年,什么響聲都沒了。你娘雖年紀大了,可腦子沒問題。鄰居們也不再問我關于你的事了,這太不正常了。所以,娘早就知道你出事了。娘,對不住你,不應該收你部下送來的那些東西啊。
娘離開時,叮囑他:這次,你一定要聽組織的話,聽黨的話,好好改造。妻子回過頭又補上一句:你一定要爭取減刑,早點出去,娘等著你送終的。
每每想起妻子那句話,老張的心無比慚愧。
照鏡子時,他想起剛結婚那會兒,妻子年輕嬌美,天天拉著他一起照鏡子,其實,是為了讓他看她性感的紅顏。婚后的他,一路飆升,從一名普通科員,差不多每兩年升一級,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副局長、終于升到了A市建交局局長,多少人羨慕的崗位。每天來來往往,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多數人見他都是卑躬屈膝的。唯有妻子不這樣,于是,他對妻子產生了各種各樣的不滿,矛盾升級。眼里的家已不是原先那個溫馨的港灣,酒店和賓館成了他的鐘愛之地。他的笑臉也只呈現給那些有求于他,奉承于他,獻媚于他的女人們。妻子只是那張具有法律意義紙頭上的一個符號而已。開庭那天,現場座無虛席,基本都是親友,雖然他沒細數,其實,他根本不想去數,心里希望他們一個也別來。當法官當庭宣判他因貪污罪被判刑八年時,只有坐在第一排的妻子哭了,邊哭邊喊:“老張啊,老張,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啊?”妻妹坐在邊上盡力地安慰著她,兒子坐在妻子身邊默默地看著他,如同陌生人。
后來,他才知道,即將結婚的兒子,因為他的犯罪,女方毅然提出了退婚。怪不得,進來一年多,從不見親家公和兒媳婦來探望他。親家公還是他多年前的老同事呢。
別說“親家公”不來看他,單位里的同事,來探望過他的又有幾個呢。記得剛轉到看守所時,全局同事集中來過一次,分批參觀他,然后每批中有一個人代表發言,一句話“張局,既然這樣了,想開點。”或者更簡單的:“保重身體!”是啊,失去了自由唯有身體了。
如今,老張每天照鏡子時,都會反復審視自己的四肢。還好,四肢依然發達,最重要的是頭腦比原先健康了,這是他唯一的安慰。
作者簡介:吳魯言,筆名:云貽。浙江寧波人。著有小說集《一朵藍玫瑰》《善良如花》《我的眼睛》,長篇小說《后院》。作品《最后一幅畫》曾獲全國第11屆小小說年度一等獎。有數十篇小小說在各類比賽中獲獎、入選國內各類選本及列入初高中閱讀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