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
官茅房這個詞,現在很多年輕人恐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茅房在老北京話里就是廁所。官是什么意思?按后來的說法,就是公家的意思,老北京人也叫“官家”,其實,就是現在的公共廁所。

人吃五谷雜糧,有進就得有出。但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這個“出”一直是人們比較忌諱的詞,所以人們發明了許多別稱。古代的文人管這個“出”,叫“出恭”,您瞧這是多好聽的詞。當然還有好聽的,如溷(hun)、便所、毛司、沃頭、登東等。
“廁所”這個詞是怎么來的呢?其實,從咱們老祖宗那兒,沒有廁所的概念,也沒有廁所這個詞兒。那會兒的人活得簡單,大小便找個背人的地方,就直接“回歸大自然”了。
后來,人們覺得人體的這些排泄物是最好的肥料,“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干脆就在養豬的圈里解決“出”的問題了。廁所的“廁”字,其字義是豬圈的意思。后來,文人才發明了“如廁”這個詞。
顯然,大小便在那種地方不合適,所以,后來人們又給“行方便”單辟了個地方。當然,那會兒的人不會為此多花錢,所以這種地方都比較簡陋,搭個棚子而已。為了擋風避雨,棚頂都要鋪些茅草,因此,人們又把它稱之為“茅房”。您現在到偏遠一些的農村,還能看到這種“方便”的地方。
由此可知,茅房不是北京土話,這個詞全國通用。當然,有的地方也叫“茅廁”“茅坑”等等。按照古代住宅的風水學,茅房要蓋在院子的西邊或后邊,所以,又被叫作“西間”“西軒”“西閣”或“舍后”。
一
老北京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是沒有公廁的。據我手頭的資料,最早的公共廁所出現在民國以后,但非常簡陋,而且都在大街面上,胡同里很少有公廁。
那會兒,廁所還屬文詞兒,老北京人管廁所都叫茅房,管公共廁所叫官茅房。
當時的北京人居住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獨門獨院,即一家人住一個院子。另一種是大雜院,即幾家或十幾家住一個院。但不管是獨門獨院,還是大雜院,都有茅房,如同現在的單元樓房,必備廁所。由于院里廁所沒有排污管道,所以環衛職工只能背著糞桶,到院里的茅房掏糞便。
您可能知道50多年前,北京出了一位全國勞模叫時傳祥,他就是掏糞工,由于當時的國家主席接見過他,他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上世紀80年代之前,您在胡同里經常能看到掏糞工人背著糞桶入戶掏糞的身影。
筆者在東城環衛局采訪過,直到現在還有掏糞工。但是由于城區的公共廁所密度加大,平房院里幾乎沒有廁所了,所以,掏糞工很多時候無用武之地了。
北京的胡同里建公廁應該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兒。當然之前,大一點兒胡同也有,但非常少。建公廁跟取消院里的廁所有關,當然這也是城市發展的原因。
原來一個院住著五六個人,幾年的工夫,呼啦啦增加到五六十人,自然上廁所得換地方了。
二

最早的官茅房非常簡陋,而且也少。我是在外公家的四合院長大的,自己的院里有茅房。記得院里的茅房被取消后,第一次上官茅房還很不習慣。
那會兒的官茅房,特點就是臟。您聽過馬三立的相聲《查衛生》吧,局長到下面單位廁所查衛生,剛一開門,就被一萬多只蒼蠅給推了出來,當然這是夸張。但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經常要讓我們打蒼蠅,并且要上繳死蒼蠅,多多益善,少了挨說。每到這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首選官茅房。
胡同里的官茅房好找,因為它帶著味兒。記得有一次,兩個外地人跟胡同兒里的李大爺打聽方便之所。李大爺來了一句:哪兒地方好聞,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味兒“好聞”不說,而且門窗不嚴,四外透風。晚上,官茅房的燈特別昏暗,就是15瓦的普通燈泡,所以,膽兒小的夜里都不敢一個人去上官茅房。
我小時候,胡同里的女孩子上官茅房,都要結伴,即便去離家近的官茅房,也要找一兩個伴兒,尤其是解大手。
那會兒,北京城沒有夜生活,特別是冬天,一到晚上六七點鐘,胡同里幾乎看不著人了,路燈也很昏暗,官茅房幽幽的燈光,伴隨著寒風呼嘯,吹得窗戶門山響,趕上陰天,沒有星光,這時一個人蹲在茅房里,您說是不是有點讓人瘆得慌?所以,家里大人怕女孩兒出事兒,從小就告訴她們:上官茅房別一個人去。
官茅房也確實是愛出事兒的地方,記得上世紀70年代初,京城傳出一個在胡同的官茅房里發生的邪事:兩個女孩兒去官茅房,一個方便完,在門口等。另一個蹲著蹲著,突然從茅坑里伸出一只手來,當時就把女孩給嚇蒙了,她慘叫了一聲。門外的女孩聞聲趕緊推門進來,只見從茅坑里伸出來兩只小白鞋,頓時嚇傻了,拉起那個女孩提拉起褲子,撒腿就跑。
她們前邊跑,那雙小白鞋“咔噠咔噠”在后面追。夜晚,路上沒有行人,兩個女孩子失魂落魄地跑回家。
她倆一直到家門口,那“咔噠咔噠”皮鞋聲才消失。女孩的家長聽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拎著棍子跑出去,但什么也沒看見。據說那個女孩受此驚嚇,神經出了毛病。
當時北京的社會治安相對比較好,出了這樣的邪性事兒,難免引起街談巷議。當然在傳的過程中難免添枝加葉,越說越邪乎,后來成了午夜驚魂的鬼故事。

多年以后,我問過胡同里的一位老“片警”,他說這是一個流氓在冒壞。原來“鬼”是想耍流氓。上世紀70年代,有一部手抄本的小說《一雙繡花鞋》,有人說就是根據這件事編寫的。后來,我跟作者張寶瑞成了朋友,問起此事,他跟我說知道這件事,但手抄本小說跟這件事沒關系。不管怎么說,這件事把胡同里的女孩兒嚇著了,晚上上官茅房膽子更小了。
三
別看胡同里的人不待見官茅房,但生活中又離不開它,所以對它又有特殊的感情。首先進了官茅房人人平等,再牛的人進來照樣聞味兒;其次胡同里的人平常見不著,只有上官茅房時能碰上,官茅房成了老街坊打頭碰臉的地方。
“吃了嗎,您?”是北京人掛在嘴邊上的問候語,即便在官茅房見面,打招呼依然是:吃了嗎,您?誰也不覺得這句話說得不是地方。
您說茅房有味,很多人還“戀坑”。胡同里的老少爺們兒蹲坑時,常常不忘學習,聞著味看書看報,美其名曰:津津有味。
早晨是官茅房最忙的時候,蹲坑得排隊。喜歡幽默的北京人發明了一個俏皮話:英國首都,輪蹲(倫敦)。
那會兒,許多名人也都住在胡同里,當然都上過官茅房。有一次,我跟演周恩來總理的演員王鐵成先生聊起“輪蹲”的往事,他笑道:小風颼腚的滋味終生難忘。
大約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北京人嘴里的官茅房,才改口叫公共廁所。70年代初,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訪華,游覽八達嶺長城的時候,在長城腳下上廁所,讓這位總統領教了中國廁所的味道。隨行的美國記者對此進行了嘲諷性的報道,由此引起政府對公共廁所的重視,敢情廁所也是一座城市的門臉兒。
正是從那時起,北京的公共廁所開始“革命”,到90年代,北京的公共廁所發生了巨變,我曾對此寫過長篇報道。
現在,官茅房的條件已經今非昔比了,連稱呼也變成了衛生間、洗手間、盥洗室,還有叫化妝間的。但是在30年前,我在官茅房蹲坑時,實在難以想象有朝一日,上廁所不只是一種方便,而是一種享受。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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