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
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圍著康家地村外所有樹梢低飛的一只白鴿,總是根據體力和精力把飛翔的版圖一縮再縮,如果恰好別的鳥兒也要從這里飛過,我就必須飛得更低或者繞行,盡管這樣會令我處于非常危險的境地。我飛過帶著露珠的草葉,輕吻蜜蜂飛走以后花兒凄楚的氣息;我從一個臺地飛到另一個臺地,看玉米或者小麥生長的樣子,看它們揚花灌漿或是良莠不齊。我時常停駐在只有六戶人家的康家地,聽他們的喜怒哀樂。但我只能望著成片的樹林嘆息,我是一只什么也做不了的憂傷的鳥兒。
正如你們看到的,我就是一只什么也做不了的憂傷的鳥兒,樹林里的雨打濕了我的翅膀,我站在核桃樹下的夯土墻上,開始我與村子的漫長回憶。康家地,這個被忽略了縣名鄉名甚至村莊名字的小小地方,它就像周家包包、李家草坪一樣所指有限,但就是在這有限的所指里,承載了我作為一只鳥兒練習飛翔的全部起因。
我是有一顆飛鳥的心的,究其實卻是被康家地和母親縛了雙足的鳥,曾經有那么一小段時光,我是快樂的。作為家里的長孫女,我的出生讓人丁單薄的爺爺、家婆視若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飛了。我出生的時候,母親沒有奶水,一向不愛求人的家婆跑到沙爾娘家借了頭奶羊擠奶喂我,但我死活不吸奶瓶嘴,一遍遍朝母親懷里拱,含著她空空的奶頭使勁吮吸,又失望地望著她大哭。家婆急得無所適從,從母親手里搶過我,整夜整夜地抱著我轉圈,等到我餓得受不了又把奶瓶遞到我嘴邊,可是我吸兩口依然哭,家婆掏出干癟的奶頭放在我嘴里,再把熬好的羊奶用勺子舀了從她的乳房上淋下來,那樣我就能吸食到一兩口奶了,但依然不上口,依然哭。明知是被饑餓在折磨,家婆還是去請了道小兒夜哭的符回來,還去土地廟燒了好幾回香,但是都沒有任何改變。后來她們就整天不給我吃的,直到看到我餓得受不了了,才又把奶瓶喂到我嘴邊,虛弱得像草一樣的我不再挑三揀四,抱著奶瓶吸食得咕嘟咕嘟,家婆看著懷里的我,心疼得直抹眼淚。
我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為我取名婕。家婆說我排四柱下來五行缺金,得取一個名字帶金的字,于是在滿月后就拜了一個干大,干大給我取名金玉。我從來沒有叫過一聲干大,但金玉的名字就在村里叫開了。母親會縫紉也會繡花,速度非常快,用飛針走線來形容一點不過,通常是做一件衣服,從剪裁到縫制一個晚上就搞定,所以我是村里穿花衣服最多的小姑娘,我像團花朵在康家地滾動成了大家的寶貝。“金玉,鞋上的花花給我好不好。”“金玉,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好不好。”“金玉,吃饃。”大人們都爭著抱我,親吻我。爺爺則對親近我的人表示深深的戒備,從不輕易讓別人抱我。爺爺是田管,田管就是幫著大家看田地,守護莊稼不被牛羊踐踏不被小偷偷盜。爺爺每天都讓我騎在他的頸上,跟他巡游康家地的土地和樹木,苜蓿花、洋芋花、油菜花的花瓣沾滿了我們的身體,爺爺細心地拔開秋天的草叢,找出幾粒紅的黃的小野果喂到我同樣新鮮的小嘴里。爺爺把我背上千年古寺的寶鼎,還讓我騎在他的頸上,整個村莊就都在我們的腳下了。寶鼎那么高,風那么大,只是我不知道害怕。
爺爺開始整夜整夜地咳嗽,然后爺爺就沒了。爺爺沒的時候,屋里來了很多親戚,他們在院子里扎花圈,我把一朵紙折的白花蘸了漿糊“啪”地打在竹架上,又看它們一朵一朵地墜下來,我感覺非常好玩,于是多次重復這個動作,母親走過來甩了我一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就“哇哇”地哭開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我四歲。
我漸漸長大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是康家地最大的孩子,是大姐,這個大姐不同于大姐大的意義,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一時說不好。母親說在康家地本來還有一個孩子是與我同齡的,但是他在快要出世的時候死了。那個孩子是母親最好的朋友鳳的,鳳和母親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獨生女,兩個人好得像一個人,白天一起上學,打豬草,晚上常常住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一晚上話。在同一個冬季,她們先后入贅,兩個十多歲的姑娘常常一起交流孕期里的各種小趣事,母親一直稱鳳為姐姐。鳳卻在快臨盆的時候踩到了被風吹斷的電線,母子雙雙被電死。母親生我的時候,鳳的尸體被架在柴火上燒,村里人說兇死的人是不能抬進家里的,所以就架在火上燒了直接埋,母親急火攻心,整個月子都泡在淚水里,一點奶水都沒有出來。
母親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卻失去她唯一的朋友,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康家地唯一同齡的伙伴。
母親趕著趟兒似的又生了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小妹妹出生沒多久,我那個帥得一塌糊涂的父親竟然為了救兩個學生死了。那個穿著白襯衣、有著一頭濃密黑發的父親,那個高大魁梧的父親,那個周末回家會在灶房里推豆花兒的父親,那個發工資了會給我們帶回牛皮糖的父親,那個把我背在背上去遙遠的寨子教書的父親,那個會用“何樂而不為,為何而不為”責備母親不寫回信的父親,不幸死了,他在我九歲那年死了!他是救學生死的,他所在的學校怕承擔更多的責任,見義勇為的父親沒有被評為烈士,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因公犧牲,像那些喝醉了酒上錯了車的殞命的公職人員一樣,被稱為因公犧牲。父親的遺物只有兩箱子書,甚至母親貸款為父親買的一支上海表也不知所蹤,后來,有人告訴母親,父親跳下河救人的時候,把那只表扯下來交給了與他一起讀書的小姑姑,但是小姑怎么也不承認。我把那些書一本一本地看完,然后一本一本的撕掉,書上說的都是騙人的,父親一定是被騙了的。
許多人欺負我們家沒有男人,有人半夜爬上我家的墻頭向我家扔東西,還學鬼叫,有的人對母親不懷好意,有事沒事常往我家跑,卻在我們做事的時候又不動聲色地溜走。不能得逞的人又往村子里散布謠言,說我母親穿了新衣服,請了誰誰誰在幫忙種地。二十九歲的母親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悍婦,她不再顧及自己的形象,為了那五畝二分地,她時常響亮地與周圍的鄰居打成一片、罵成一片。那個會在月光下和父親淺斟慢酌、吟詩作賦的母親迅速死去,并以驚人的速度成為村里首屈一指的悍婦,她不斷地將戰火擴大,傷及她的人、傷害她兒女的人、傷害她母親的人,刨了她一條路、水沖垮了她的地埂、牛下地吃了她的菜,她會毫不猶豫、毫不顧及地開打或開罵,像個亡命徒。
再也沒有人爬上我家的墻頭嚇我們了,我們六口之家也不用擠在一間屋子里的兩張大床上不敢分開了。
我也迅速成為康家地的孩子王。我帶著他們上學,帶著他們打架,帶著他們往蛇洞里灌水,最愛是在冬天里捕鳥,因為總是有所收獲。
臘月的時候,康家地的每戶人家都要殺年豬,臘肉一掛一掛地吊在木桿上,主人要是哪天忘了關門兒,一群歡快的麻雀又趁機飛進屋里啄食木桿上的肉,接下來我們就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并迅速關了屋門,用笤帚、帕子、衣物在屋里追趕飛進屋里的麻雀,直至它們筋疲力盡,飛不動,甚至累死。那些麻雀就成了我們手里的玩伴,用一根細細長長的麻線拴著麻雀的腳,讓它們能在一定范圍內飛翔。每個冬天,每個孩子手上差不多都有這樣一只麻雀或者畫眉站著。
村人們農閑時候用皮繃子打了鳥拔了毛,在冬天的炭火上烤了吃,一幫流著清鼻涕的小伙伴圍在周圍看,有人把烤好的肉遞過來分食時,我們總是一只手緊握自己手中的鳥,另一手伸出去接烤肉,每逢有人惡作劇般地吼一聲:“你吃了我的烤肉,把你的鳥還來烤。”大家就一哄而散,也不要那肉了。被我們逮住的鳥通常也沒有什么好結果,頭一兩天還新鮮著呢,過幾天就不吃食、不喝水了,圓溜溜的眼睛暗淡無光,終究是死了。失鳥的孩子,耷拉著腦袋,用枯草包著也耷拉著腦袋聳著羽毛的鳥,朝自家竹林里走去,此時即便有人遞過來一只活的鳥,小孩也只是眼神偶爾一亮,然后說不要了。在那個年代的鄉村,失一只鳥也就是失去了一個玩伴。
接下來,我又學會了喝酒。
其實,差不多每一個藏族女子都會喝酒,然而母親卻極力反對我們喝酒,但是我親愛的二家婆卻最能在趁母親不在的時候,教我們姐弟喝酒。二家婆是家婆的親姐姐,兩家相距不過百步,二家婆來看家婆時,總會變著法子似的從裙包里掏些東西出來,有時是一個饅頭,有時是一小截臘肉,有時是一袋子蘭花煙,還有鼻煙,每回二家婆抖抖索索地從裙包里掏出一些東西來,并貼在家婆的耳邊說:“沒有讓她曉得,沒有讓她曉得。”二家婆嘴里說的“她”是指表嬸,多年來二家婆一直這樣說話,家婆也不發表任何意見。兩姐妹就在太陽底下或者老梨樹下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吃一管蘭花煙,聞一陣子鼻煙。有時候,二家婆會從她的青布帕子里或者是襪子里極為仔細地翻出一元或者五角毛票,一邊喃喃地說:“就這么多了,就這么多了,再也沒有了。”然后支使我去給她打上一斤或者半斤白酒,如有找零就讓我買糖,剛好沒有的話就用兩口白酒作為獎勵,然后不停地表揚我:“看,我的大姑娘狠的(意為能干)。”于是我就經常“狠”了。有一回,我居然醉了,栽倒在我自己掏的蘋果樹洞里,幸好洞淺。(那個時候每年冬天,母親總要找出一些空地,讓我們打樹洞,以備來年栽蘋果樹用。)當我一身泥巴地從洞里爬起來時,二家婆臉都笑開了花:“這家伙,一點酒量都沒有。”二家婆有時也支使她的大孫子長壽去買酒,長壽腦瓜子聰明,不是多要錢就是少打酒,有時還會在半斤酒里加二兩水,二家婆很疼長壽,明知道酒被他做了手腳,但從不罵他。她醉了的時候,就開始罵她的媳婦,罵媳婦不孝順,罵媳婦管孩子沒有方法,罵媳婦對男人不好。二家婆罵著罵著就去古廟磕頭開咒了,呼天搶地咒罵,邊磕頭邊哭,每個月都有那么兩三回。古廟聽二家婆哭訴了幾十年,如果它有記憶,可以像按復播鍵一樣復播的話,我想每天按下一只鍵盤,只想聽聽這個又矮又小的老人的聲音,她是我的親人。
家婆一百歲的時候,我和弟弟在縣城給她做了百歲生日宴,家婆被紅色的哈達襯得更加漂亮,真的是漂亮,鼻梁挺直,面色紅潤,青布衣衫飄飄。她坐在禮堂中央的木頭椅子上,家人、近親、鄰居一撥一撥地上前給她獻哈達和鮮花,甚至縣委書記還帶了老齡局的人去看望家婆,家婆的哈哈打得很響亮,說:“唉呀,我沒想到縣大老爺還帶了兵兵馬馬的來給我過生吶。”
年初,生日宴的香氣似乎還未散盡,不久家婆就去世了。現在想起我的家婆,覺得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迷人的氣質,一百年的歲月里,苦難與她如影相隨,但她幾乎很少提,對哪一個階段的生活都保持接受和知足的狀態。家婆常說的一句話是:“別把自己的生活說得太壞,又沒有人拿好的生活跟你調換。”家婆愛美,四季常用時令水果擦臉,冬天的時候則做了一種叫豬胰子的東西護膚。所謂豬胰子,就是年豬宰殺過后,從豬身取下來一種叫胰的器官,不能吃,通常都給扔了。家婆卻小心地把胰收藏起來,等忙過了把胰和了酒揉搓,擠出的汁液放在瓶子里擰緊,可以用一個冬天。后來,家里條件相對好了一些,我們姐弟幾個輪著給她買首飾、新衣服和護膚品,家婆最愛要的還是香香:“給我買點香香。”家婆把所有扶護品都稱作香香。
家婆對任何事情從不迷戀,不深究。二家婆所有的嗜好她都會,但她沒有一樣是有癮的,酒沒少喝,但從來沒有醉過;煙沒少抽,但她從來沒有癮。像她的衣服,從來沒有凌亂不堪過,永遠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家婆想我們的時候,就拄著竹杖立在老家門口,朝著我們的方向喊我們的名字,于是在街上就有鄰居告訴我們。我想家婆的時候,我又變回了那只憂傷而柔軟的白鴿,我不斷地思念,直至思念無枝可棲。
我不斷地去想那些死了的人,比如家婆、二家婆,還有青家婆婆。青家婆婆無疑是康家地最丑的老人,她的下巴向上扯著,硬生生地與眼睛擠在一起,眼睛與右嘴角之間只有二指寬的褶皺。她說話含混不清,時不時有口水順著嘴巴流到衣服上,而她自己則毫無感覺,她胸前的衣服常常是硬邦邦地板起了。“金玉,你回來吶”這幾個字從青家婆婆嘴里吐出來要費好大的勁,抱在懷里的兒子被嚇得哇哇大哭。康家地有一種傳說在私下流傳,說得久了就變得像真的一樣了,他們說,在最饑餓的時候,青家婆婆是吃過死人肉的,他們說得很恐怖,說那些人還沒有最后落氣,等吃人肉的人就排成了排。再看青家婆婆,她的丑就多出了一份猙獰。康家地的小孩都害怕接近她,還記得那時候,鄰居有個紅白喜事都會一起吃桌席,每每吃飯,青家婆婆都會事先為青家爺爺占個位,青家婆婆會不停地給青家爺爺夾菜,怕青家爺爺吃不到,一邊夾一邊說:“多吃點,多吃點。”一種好像永遠處于極度饑餓的狀態。我信了那些傳說,飯也就吃得潦草了,她夾過菜的地方,我們都不再伸筷子,一桌席吃到一半,我們就跑得一點蹤影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