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不要動。”
我不動,含著滾燙的眼淚忍著痛。
藥水涂抹的傷口,像極了一張丑陋的嘴巴。
“這是怎么摔的?走路這么不當心?幸好只是蹭破了皮,要是傷著骨頭,那就得躺在家里靜養幾個月了,耽誤功課不說,還遭罪。”
校醫很嗦。不過嗦總比沉默好,這說明她是熱心的。
“可惜了你的校褲,破了個洞。”她處理完傷口,把我校褲的褲腿放下來看了看,又卷上去,“以后走路要小心。”
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膝蓋彎曲的時候會牽扯到傷口,很疼,所以只好盡量保持挺直。
還好右膝沒有蹭破。
當時摔下去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完蛋了,沒想到還能活著,還能走路,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憑什么我就這么倒霉?世界上怎么會有我這么倒霉的女生?
唉,這個時候要是有個哥哥跑出來扶我一把,安慰我一下,那該多好。
這么想著,走廊那頭走過來一個人。
牛仔褲包裹細長的腿,寬松的湖藍色毛衣在腹部打了個結,長長的淡褐色卷發扣著一頂橘色的小帽。
她朝我走來,步履輕盈又堅定。
她扭動著胯部,眼神始終向著我。她看起來那么特別,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異域風情,仿佛來自童話世界。
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想癥。
揉揉眼睛,努力睜大。
她已經來到我面前了。
“你好,危瀾瀾。”她朝我笑。高鼻梁小嘴巴,腮邊的酒窩只有米粒那么大,而一雙大大的眼睛,盛滿青色的光芒。
她注視著我,用淡淡的青色,像兩顆剛從水里撈起的青提。
我從來都不知道會有誰的眼睛是青色的。讓人想起古玩店里精致的寶石,想起故事片里鄉村屋后的炊煙,想起一切與美好有關的夢境,想起所有詩意的遐想。
“哦,你好。”我笨拙地回應著,看見那抹淡青色里倒映出的自己,有一種玲瓏剔透的美妙。
明明是一個陌生的人,為什么我覺得她看起來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親和力?
我想說:我不認識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問:你從哪兒來?為什么會有一雙淡青色的眼睛?
我想說:認識你真高興。
可我什么也沒來得及說,什么也沒來得及問,她就擦著我的身體走開了。
我的心頭劃過一絲凄涼。轉過去,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像一個美麗的幽靈。
心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吁了口氣。我晃了晃腦袋,感覺自己真是得了幻想癥。
“喂,危瀾瀾,聽說你膝蓋摔破了,要不要我來扶你?”安小冰像個僵尸一樣從樓梯上跳下來,咧著嘴巴嘲笑我,肥厚的下巴讓人想起剛出爐的豬臉面包。
我不理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樓梯。
“誰讓你姓危險的危呢?早就跟你說了,這么危險的姓還是改掉為好,跟我一樣姓安,不就平安無事了?”
不睬他。扶著欄桿爬樓梯。一步一停頓。
“喂,危瀾瀾!裝的!原來你是裝的!”安小冰突然大叫。
我的憤怒被點燃,拉著臉反擊:“什么意思?誰裝啦?”
“你,你,你的演技一流,簡直是實力派大腕兒啊!”他蹲下來看我的膝蓋,然后抬起眼睛對我吼,“什么都沒有!你的膝蓋根本沒受傷!”
我愣了一下,木訥地低下頭——
天吶,我的天吶!
哪兒有什么傷口?那張丑陋的嘴巴早已無影無蹤!膝蓋的皮膚完好無損,和早上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會不會記錯了是哪只膝蓋?撩起褲管看右膝,同樣好好的。
一陣眩暈……我感到大腦缺氧。要不是扶著欄桿,又得摔下去了。
“不是的!”我喊住他,“我沒有裝,我真的摔傷了。我的膝蓋破了,流了血,校醫剛剛為我處理過傷口,不信你看,這上面還有一個洞……”我邊說邊把左腿的褲管放下來。
“洞”字的音還沒發完整,又被我咽回去了。
因為,洞也不見了!校褲上的洞不見了!
我杵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
怎么會這樣?我鮮血淋淋的膝蓋怎么會瞬間自己好起來了?校褲上明明破了個洞,怎么也不見了呢?難道從摔倒到走出醫務室,只是一個可怕的夢?
看樣子我的的確確得了幻想癥。
整個人一天都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夢中還是現實中。
格子一會兒撞我胳膊,要我幫她背古文,一會兒又撞我胳膊,要我幫她報單詞,好煩啊。她功課那么好,絕對有我的功勞。
可為什么我的功課好不起來?為什么沒有人愿意聽我背古文,幫我報單詞?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喜歡我,都無視我的存在。
那么,我究竟是存在的,還是不存在的?
當然是存在的,我狠狠地告訴自己。我不僅存在著,而且是可憐兮兮地存在著。
是挺可憐。
長得這么矮這么小,一點兒都不起眼。
和媽媽相依為命,卻好久好久沒有被媽媽擁抱過了。
功課在班級里屬于中下等,屬于被老師忽略的小部分人中的杰出代表,跟一切好事無緣。
沒有好朋友,就是那種可以大聲吵架然后抱在一起哭的好朋友。
買不到一條自己喜歡的連衣裙。
唯一最愛的音樂盒也被安小冰摔壞了。
來歷不明的膽小,轟不走的自卑。
……
這些狀況都真真切切地存在,那么,我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
不行不行,再過幾個月,我就要迎來暑假。暑假一過,我就是個中學生了。中學生不可以這么膽小,不可以這么倒霉,不可以這么渾渾噩噩毫無進步地混下去。
必須有個人出來拯救我。
一直倔強地以為,我應該是有個哥哥的。那么哥哥,你在哪兒?
在水果店吃完晚飯,和往常一樣早早地回到家。
今晚的星空特別明亮,有一種被洗刷過的明媚甚至圣潔。
我從柜子里扯出所有的紗巾,一條條挑選。
格子說過,如果心中有愿望,只要在每個晴朗的夜晚披上最漂亮的絲巾,站在露臺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對著星空祈禱,愿望就會實現的。
我為此省吃儉用,買下這么多美麗的紗巾。
可我還是認為它們不夠美。
但我已經找不到比它們更美的紗巾了。
這一次,想要有個哥哥的愿望從未有過的強烈。
選來選去,不知道該選哪一條好。對了,何不將所有的紗巾全披在身上呢?這么多美麗的紗巾匯聚在一起,一定是美到極致的。
小小的露臺被星空溫柔地攬在懷中。
我在露臺中央,以最虔誠的姿勢站立,閉眼,屏息,頜首,低眉,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
這一近乎智障的動作,我堅持做了許多天。但是今天感覺不一樣,心里面什么東西呼呼竄動著,興奮著,像有一串鞭炮就要被點燃,有一團焰火就要盛開。
周圍安靜極了,我聽見星星們在小聲地呼吸,在輕輕地舒展身體,甚至低聲耳語。
它們在說,危瀾瀾是一個多么可憐的女孩,她真的需要一個哥哥。
它們在說,危瀾瀾應該成為一個幸運的女孩,而不是永遠這么倒霉下去。
它們在說,危瀾瀾今天披的紗巾又多又美,我們幫她實現愿望吧。
它們說了很多,我都聽見了。
慢慢地,我感覺頭頂發熱,似乎有強烈的光束對準了我。天空忽然撕開一道口子,白光閃爍,灼得我睜不開眼。我的身體不斷發熱,體內的鞭炮噼啪炸響,焰火次第開放……只感覺有什么東西朝我飛過來,以我無法想象的速度奔我而來……落下了。
它帶來一股強勁的風,把我吹到露臺的角落。我蜷縮成一團,不敢去看,只覺得露臺一片光明。
很安靜,非常安靜。
鞭炮消失了,焰火不見了,我聽見熟悉的音樂緩緩響起,是《愛我》。哦,怎么會?是音樂盒才會演奏的絕美的曲子!
難道我的音樂盒回來了?
站起來,往前走幾步,睜大眼睛,發現自己處在一片亮光里。沒有音樂盒,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結實的男孩。
他有著一張帥得過分的臉,有著一雙我無法抗拒的親切的眼神。他望著我,嘴角含笑,仿佛有一顆巧克力正在他心里甜甜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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