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治勛
內容摘要:“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二審判決社會爭議的核心爭點在于如何確定槍支認定的法律標準,基于法教義學立場的肯定和基于法哲學立場的批判截然對立。在法律解釋與司法裁判過程中,引入法哲學的視角和解釋方法,不但有助于法官及時發現問題并予以糾正;而且這種對法律體系的反思批判反過來會引領法律制度的自我修正與進化,此乃法官表達對法律忠誠的真正智慧方式。法哲學的立場與方法并非外在于法教義學,而是可以嵌入后者之中并發揮不可替代的功能。
關鍵詞:非法持槍案 仿真槍 法教義學 法哲學 法律解釋
2017年年初,天津氣球射擊攤攤主趙春華女士被判處三年半有期徒刑,緩期三年執行。在這一判決中,盡管法院已經充分考慮到了社會輿論壓力并作出了有利于當事人的緩刑判決,但并沒有平息自一審以來的社會爭議熱潮。在國家全面推行“法治中國”戰略、深入推進國家治理行動的背景下,厘清該案的內在問題并提出合理的解決路徑,對于強化我國法治建設尤其是司法現代化的社會認同,具有普遍的意義。
一、關于“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核心爭點
要了解社會大眾與司法實務界關于“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核心爭點,就必須首先掌握關于該案的諸多爭議意見。從現有的報道來看,目前對該案的評論主要呈現出如下三種意見:
第一種是從法律制度的內在視角作出的評判。該觀點認為該案最關鍵的問題是正確地認識關于槍支定義的法律標準,才有可能作出合理的司法判斷,而不能從強調社會效果的角度,強制法院作出有違法律規定的判決。因而,“我們不能僅僅因為天津老太這一個案,就鼓勵和慫恿對標準進行過分地操作,對司法機關進行不恰當地攻擊。即便標準將來確實應該做一些動態調整,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司法機關的一系列舉措是合法合規的”。〔1 〕這與判決書所稱“原審判認定趙春華犯非法持有槍支罪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罪準確,審判程序合法”的裁判結論完全一致。此一派意見不僅認為法院的司法判決沒有問題,而且以現有槍支標準出臺十多年來殺人案件數量大幅度下降、社會治安環境顯著改善的事實,作為證成這種法律標準和司法判決正當性的社會效果方面的依據。
第二種觀點則對“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判決結果抱持強烈的批判態度。該觀點的代表人物既包括司法實務界的律師,也包括在社會輿論界占有壓倒性優勢的廣大普通公眾。比如著名律師斯偉江在其公開發表于網絡的《天津趙春華涉槍案辦案札記》一文中就對該判決的公正性提出了明確質疑,認為從法律上看本案無罪是可能的;但從政治上看,本案顯然不可能無罪,因為一旦趙春華被判無罪,從前與之相似的大量案件就要被推翻重來?!? 〕正是法官對職責的推諉和司法判決的政治訴求,才釀成了趙春華被判有罪的后果,在以斯偉江律師為代表的司法實務界看來,這顯然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判決。
第三種觀點既認為法院的判決基本符合既有法律法規,又對現有關于槍支認定標準的規定法律層級過低提出批評。這一派意見的持有者主要是包括人大政協代表在內的社會顯達人士。他們既是國家立法的參與者,又廣泛聯系社會民眾,能夠比較均衡地從國家與社會兩個層面考慮問題。比如,人大代表蔡學恩就指出,此類案件不但存在各地法官認知不同、判決結果不一的問題,又存在既有槍支技術標準法律位階比較低的問題。其根本問題就出在公安部門頒布的規章條例僅僅是內部工作標準,能不能作為全國法院判決的標準尚存疑慮。對于立法者而言,應以此為契機,把一些相關規則上升為法律,真正解決仿真槍入刑的問題?!? 〕
從以上概述可見,整個中國輿論界對于“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事實上主要存在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即基于法教義學立場的肯定和基于法哲學立場的批判,第三種觀點不過是某些社會地位特殊人士的“折中論”。那么,從前述兩種對立觀點分別入手予以深入解讀,則是提出合理解決方案的基本路徑。
二、理解“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法教義學范式
按照權威定義,“法教義學要對一國現行實在法秩序保持確定的信奉為基本前提,這也是所謂的‘教義的核心要義所在”。〔4 〕法教義學強調司法者和法學研究者要從忠誠于現有法律秩序的固有立場,通過注釋、解釋、司法判決等方法與技術手段,完善既有法律體系,維護既定法律秩序。透過這一法教義學立場,我們就能夠理解,在“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司法判決過程中,以及在關于該案的社會評判中,為什么現有體制中的法律人與法學研究者會持有贊同該案判決結論的觀點。
針對該案的核心爭點,即天津老太趙春華經營氣球射擊攤所使用的“仿真槍”能否被視為法律上的“槍支”這一問題,法教義學的觀點認為只能以現有法律規范為司法判斷的大前提。為此,我們需要深入法律規范內部,對有關“槍支”的法律規定作出實證分析。
在我國現行有效的法律中,最早對“槍支”作出界定的是1996年7月5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槍支管理法》第46條的規定:“本法所稱槍支,是指以火藥或者壓縮氣體等為動力,利用管狀器具發射金屬彈丸或者其他物質,足以致人傷亡或喪失知覺的各種槍支。”從這一定義可見,立法者是從動力特征、結構特性和殺傷力效果三個方面對槍支作出了界定,這是司法實務界認定槍支的法定標準。該法在2009年和2015年作過兩次修改,但關于槍支的界定未作任何改變。當然,《槍支管理法》對槍支的定義僅僅是一組抽象標準,對于其具體的技術標準尤其衡量槍支殺傷力的核心技術標準,現有法律并未作出進一步的細化規定。公安部門基于內部業務指導的需要,于2001年8月17日制定了《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該規定將槍支劃分為制式槍支和非制式槍支兩類。仿真槍屬于非制式槍支,對于非制式槍支該規定采用的是“射擊干燥松木板法”得出的技術標準:“將槍口置于距厚度為25.4mm干燥松木板一米處射擊,當彈頭穿透該松木板時,即可認為足以致人死亡;彈頭或彈片卡在松木板上的,即可認為足以致人傷害。具有以上兩種情形之一的,即可認定為槍支?!卑凑者@一標準界定槍支,其發射出的彈頭產生“卡在松木板上”的射擊效果,折算成后來的“槍口比動能”標準,相當于16焦耳/平方厘米。而根據公安部于2007年10月29日制定,并于2008年3月1日實施的《槍支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鑒定判據》第3.2條的規定,判斷非制式槍支的標準則變成了“未造成人員傷亡的非制式槍支致傷力判據為槍口比動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在公安部2010年實施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中則重申了上述判據:“對不能發射制式彈藥的非制式槍支,按照《槍支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鑒定判據》的規定,當所發射彈丸的槍口比動能大于等于1.8焦耳/平方厘米時,一律認定為槍支?!币簿褪钦f,2008年至2010年公安部對槍支標準的認定方面,相較于當初的“射擊干燥松木板法”標準,竟然將“槍支”認定標準提高了9倍。相較比于同期香港特別行政區7.077焦耳/平方厘米和我國臺灣地區20焦耳/平方厘米的槍支認定標準,這一槍支認定標準顯然是明顯偏高的。如果對比一下西方國家的槍支認定標準,如美國為78.6焦耳/平方厘米,我國的標準竟然比美國高出44倍,西方發達國家中,日本的標準算是最低的,也達到了20焦耳/平方厘米,比我國當初規定的16焦耳/平方厘米的標準還要寬松不少。
那么,我國公安部門現行規定的1.8焦耳/平方厘米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為什么中國會采取這樣一個明顯高于國際最低標準許多倍的過于嚴格的口徑?斯偉江律師曾評論說:“太平洋西邊一只蝴蝶動了翅膀,太平洋東邊就起了風暴。多少非法持有槍支的人,怎么也不會相信,他們的命運和11頭長白豬的眼睛有關?!?〔5 〕原來,現行槍支認定標準的確定是以用鋼珠氣槍對11頭長白豬的眼睛在10至20厘米范圍內進行射擊并測量其殺傷力效果獲得的,在這種情形下,鋼珠氣槍能夠使部分長白豬的眼睛造成傷殘。根據以上實驗結果,并考慮到無后效期作用時彈丸飛行中的速度衰減及不同口徑彈丸對機體傷殘差異等因素,在1米內閾值鋼珠氣槍致傷下限值確定為1.8焦耳/平方厘米?!?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兩位專家對此標準評論道:“新的槍支彈藥鑒定標準取消了原來采用射擊松木實驗鑒定槍支殺傷力的方式,以直接計算槍口比動能來認定槍支,可操作性強,且公信度高。” 〔7 〕那么,對于在公安系統內得到充分肯定的這一槍支認定標準,社會公眾如何對它才能夠有一個形象的認知呢?因購買仿真槍被判無期徒刑的泉州市民劉大蔚的辯護律師稱:“隔著一張桌子,你坐在我對面,我抓起一把豆子扔到你臉上,這些豆子的能量就差不多是1.8焦耳/平方厘米”?!? 〕換一種表達,以軟組織構造最接近于人的兔子的皮膚進行試驗,當槍口比動能為2焦耳/平方厘米時,彈丸打到兔子屁股皮膚后會產生淤血,但這種程度的致傷可以在短期內逐漸痊愈,并不會造成皮膚破傷這一級別的傷害。對于這樣一種槍支認定標準,社會輿論的普遍感覺是太過嚴苛了。但為什么仍然會采取這樣一個標準呢?這顯然與近年來的社會政策與治安思維有關。也就是說,中國行政當局近年來積極貫徹推進的“維穩”政策目標和措施,構成了制定這一標準的基本政治背景。無怪乎有關評論稱:近年來,殺人案件數量大幅下降,社會秩序明顯好轉,正是這種治安維穩的目標追求,以前是、將來也應該是槍支認定標準調整的考量因素。〔9 〕
可以說,槍口比動能1.8焦耳/平方厘米就是認定仿真槍是否成為“槍支”的核心技術標準,這也是法院司法判決中認定槍支的確定規范前提。從“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二審判決書載明的內容看,法院認定趙春華所持仿真槍為槍支的判斷標準就是公安部頒布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并有具備專業鑒定資質的機構的鑒定結論為證。至于辯方對公安部相關規定的質疑,法院認為這些規定系公安部正式頒布的規范性文件,不容置疑。在法院看來,該案司法判決的規范前提是明確的、可靠的。這也是那些對該案判決持肯定或贊賞態度的社會輿論的基本根據,這是一種明顯的基于法教義學立場的判斷。
三、批判“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法哲學范式
法教義學立場的司法判決是以忠于既有的法律體制和法體系為前提的,并不能保證其判決結論得到社會的認可或贊成。在中國發生的眾多仿真槍案件中,法院的判決結論很少得到社會的認同,案件當事人表示不服從的現象更是相當突出。發生于2015年的泉州市民劉大蔚因從網絡上購買我國臺灣地區制造的仿真槍被判“走私武器罪”一案審理過程中,劉大蔚本人在法庭上公開表示:“請用我買的槍槍斃我,如果我死了,我就承認我有罪!”這一吶喊聲中包含了多少對于仿真槍案判決的荒唐結論的憤怒?為什么基于法教義學立場的司法判決無法得到社會的承認?而社會公眾對司法判決的唯一要求,則只在于其程序與結果的正當性。對于公民而言,法官如何決定司法案件意味重大。美國著名法官漢德曾言,他對訴訟的恐懼勝過死亡和納稅。〔10 〕因而,僅僅從法教義學的立場去考量一個司法判決的推理過程和結論的正當性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引入法哲學的立場,以反思批判的態度與方法去回應社會大眾的質疑和關切。
從研究方法的角度,有學者將法學研究區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型:其一是作為技術形態存在的法學,其宗旨在于闡明法律的含義、教導法律應用的方法,法教義學或法解釋學就是這一形態的法學研究類型。其二是作為科學形態的法學,所針對的對象是“實然”的事物或現象——主要是與法律有關的各種事實,如法的制定、實施與效果,顯然,社會學法學承擔了此種類型的研究任務。其三是更具本質性的法學研究形態,它從“應然”的向度對法律以及與之有關的法律現象作出哲學的思考,目的在于通過對既有法律制度的反思批判,對法治與法學的發展起到價值上的匡扶與引領作用?!?1 〕因而,對于那種基于教義法學立場作出的司法判決的所謂“政治正確”,就必須通過法哲學的反思批判,發現其中的問題與解決路徑,這才是法學研究應有的責任擔當。
一般而言,法學界會將“法律解釋”視為教義法學的當然內容。筆者認為,被納入教義法學內容部分的法律解釋,既非法律解釋的全部,也非法律解釋正當性的真正體現。立足于法哲學的立場,當然能夠闡發出具有反思批判向度的法律解釋方法論,只不過,相比于教義法學過于服從于既有體制的謙恭,法哲學更加注重于發現司法判決的悖謬之處,并予以價值上的修正,當然這種價值上的修正也必須通過合理的方法去達成。
就“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而言,要對該案件作出合理的司法判決,司法推理之關鍵在于對該案推理所依據的規范前提予以發現并作出正當解釋。在這里,首先必須明確的就是,當擺在法官面前的規范依據不僅包括法律、行政法規,而且包括部門規章之時,法官當如何選擇作為司法推理大前提恰當的法規范?就本案而言,法官基于法教義學立場作出的一審與二審判決都明確引用了公安部的部門規章,并依據這些規章判處了當事人趙春華的有期徒刑。這一司法過程暴露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法官沒有必須援引部門規章的法定義務,司法部門審理案件時可以“參照”部門規章,并非無條件地認可其法律效力。2005年5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審理行政案件適用法律規范問題的座談會紀要》明確指出:人民法院“應當對規章的規定是否合法有效進行判斷,對于合法有效的規章應當適用”。言外之意,對于不具合法(律)性的規章則不予適用。2015年11月1日修正的《行政訴訟法》第63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以法律和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為依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參照規章?!庇纱丝梢?,行政規章并非正式的法律淵源,對人民法院的司法審判行為不具有法律規范意義上的約束力。這就為法律解釋過程中,法官不予適用那些明顯導致不正當判決結論的行政規章提供了合法性證明。另一方面,根據《刑法》上的罪刑法定原則,只有立法機關頒布的法律才能規定犯罪與刑罰,行政機關制定的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和都不得規定犯罪和刑罰,犯罪和刑罰屬于“法律保留”的范疇。這一判斷蘊含著,行政機關制定的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中也不得直接包含表述罪狀組成元素的規范。在此觀照之下,我們發現,在“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的司法判決中,法官不僅未能對公安部制定的部門規章(包括《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和《槍支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鑒定判據》)進行必要的審查就直接予以適用,更大的問題在于這些部門規章直接規定了刑法中的罪狀組成元素,具體表現為正是這些罪狀組成元素才使得趙春華所持有的仿真槍被認定為了槍支,這是決定法官判決趙春華有罪的最重要的根據。法院的這種做法顯然是有違罪刑法定原則的。
法官在選擇該案司法推理的規范前提并進行解釋的過程中,通過對合理法律方法的運用,應當意識到適用部門規章可能引發的嚴重問題。在法律解釋過程中,一般而言,法官應當優先采用文義解釋的方法,原主因在于,“強調文義解釋對于法官表達法律忠誠、恪守司法職權獨立以及強化法治國基本架構的重大價值,無論是對于已然法治之國的制度持存性,還是對正在法治之國的制度成長,都顯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基礎性意義”?!?2 〕即便法官有意適用公安部的前述兩個規范性文件,他也能夠在法律解釋的流程中發現適用部門規章可能引發的不良社會后果。在法律解釋過程中,按照文義解釋的“通常含義規則”,法律語詞的核心意義是某一語言體系中的普通人共同接受的最一般含義。如果法律規定所用的是日常語言中的語詞或詞組,而且其含義也是清晰明白的,那么除非有充分理由必須作出其他不同解釋,就應當以普通大眾的一般理解作出解釋的結論;而如果可供選擇的一般含義不止一個,那么在解釋中應該優先考慮和采用具有相對比較明顯優勢的一般含義。據此,在對“槍支”這一法律概念進行解釋時,如果能夠優先采用通常含義規則,則會發現“槍支”不應包含殺傷力極弱的“仿真槍”,否則,就會超出普通民眾日常語言含義的范疇。即便不采用文義解釋的“通常含義規則”,而采取“專門含義”規則,也仍然能夠發現解釋結論的不當之處。法律概念語詞的“專門含義”是指法律專家包括立法專家、職業法官、律師、檢察官、法學者等法律人賦予它們的具有專業性的內涵,但它仍然是以日常語言為基礎的專業化概念,對該類法律概念的解釋就只能夠以法律專家的普遍性共識為基礎,其實質是按照專業視角下的“普通含義”標準作出的解釋。在“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審理過程中,如果我們的法官能夠在法律專業界就此問題展開理性商談,法官、法學研究專家和律師們應當能夠就“槍支”概念的專業理解達成基本共識,明顯悖謬的判決就不會發生。在普通法系,這種以專業商談為基礎的“回應性原則”,往往能夠起到重要匡正司法判決之方向的重要作用?!?3 〕從廣大律師、法學研究者和人大代表等立法參與者就“天津老太非法持槍案”事后發表的評論來看,對該案判決結論的批評當為主流意見,如果法官在法律解釋和司法推理的過程中將專業商談機制納入,以專業商談為基礎的文義解釋方法不會導致廣受社會批評的悖謬結論。可見,如果法官不將自己禁錮于法教義學的牢籠,如果法官能夠把法的正義價值作為根本指導,如果法官能夠堅持采用合理的文義解釋方法,原本可以在法律解釋與司法判決的程序之內得出正確答案。
現代法學研究已經為法官提供了比較完備的法律解釋方法體系,即便法官在文義解釋階段通過采用“通常含義規則”、“專門含義規則”等常規文義解釋技術未能發現司法判決可能存在的問題,透過社會公眾、廣大律師和法學專家的質疑和批判,法官也應當認識到其解釋結論的悖謬之處。此時,按照法律解釋的“黃金規則”,當文義解釋導致明顯荒謬的結論之時,法官應當拋棄既有的解釋方法和解釋結論,轉而求助于其他可能導向正當解釋結論的法律解釋方法。在這里,“黃金規則事實上已然具有了限制和引導文義解釋的兩個完全不同的規范向度,黃金規則由此成為從文義解釋向其他法律解釋方法讓渡的寰轉之樞。黃金規則由此意味著:它首要的要求是,除非解釋結果出現了明顯脫離法律精神和社會普遍理解的荒謬結論,法官應當堅守文義解釋的優位性并以解釋結論進行法律推理;而一旦運用文義解釋方法得出荒謬的結果時,法官應當尋求字詞的其他含義以避免荒謬結論的出現,則此時法官尋求以其他解釋方法就是合理之舉和自然之事了”。〔14 〕在這種情況之下,通過引入包括擴大解釋、限縮解釋、反對解釋和當然解釋等在內的論理解釋方法,依然可以得出合理的解釋結論。
根本問題就在于,如果法官和法院喪失了反思批判的立場,同時又不能夠正確地把握和使用法律解釋的系列方法,而屈從于體制的壓力,則其解釋結論就難免會出現背離常識的荒謬結論。由此可見,在法律解釋與司法裁判過程中,引入法哲學的視角和解釋方法,不但有助于法官及時發現問題并予以糾正,而且這種對法律體系的反思批判反過來會引領法律制度的自我修正與進化。這絕非對既有法律制度和法體系的背叛,而是法官表達對法律的忠誠的真正智慧的方式。
四、合法之法:兩種不同范式的彌合路徑
通過對“天津大媽非法持槍案”的不同視角的審視,我們應當對“法律是什么”有一個更加深入透徹的認識。有學者曾經指出:“使法律不僅是‘律,還是‘法的,是對每個真正獨特的人的同等尊重,對深淵一樣的可能世界的尊重,甚至愛護。 〔15 〕由此可知,真正的法律,并不能等同于印在紙上的“律”,只有當這些“律”與人民大眾的生活世界存在著必然正當的聯系時,“律”才能成為“法”,此時法體系才能夠成為合理司法判決的規范前提。一旦“律”與“法”產生了根本矛盾甚或背離,則應當盡量在法律體制范圍內通過法律解釋的手段予以修正或補充,勉力作出符合法的宗旨的判決結論。而一旦出現了法律本身正當性方面的問題,則“一個公民可以無拘無束地譴責某項法律,并通過政治過程尋求對它的變更,但是,直至這項法律被變更,它都應該得到他的服從”?!?6 〕概言之,教義法學與法哲學應當是可以兼容的,即在總體上忠于法律體制的框架之下,法官應當盡可能采取合理的法律方法以避免荒謬的司法判決結論的出現;當他這樣做時,他實際上將法哲學的反思批判立場引入到法教義學之中,從而使法教義學在制度體系內部起到匡正和引領制度進步的作用;而一旦不正當的司法判決無法避免,則法哲學同樣可以指明法律體系的問題所在,從而為通過法律修改的手段完善法律制度開辟道路。由此可見,法哲學的立場與方法并非完全外在于法教義學,而是可以嵌入后者之中并發揮不可替代的重要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