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島剛+蘆荻
橫跨57年的記述
蔣介石從1915年,開始撰寫他的日記。那年,他28歲。57年后的1972年8月,當時已85歲高齡的蔣介石,停止了日記的撰寫,那是他在1975年過世前三年的事。這部跨越57年、持續寫作而成的日記,可以說是一部空前絕后的日記。
在蔣介石撰寫日記的這半個多世紀間,他一步步踏上中國政治的中心,而且幾乎不曾離開過這個圈子的核心,可以說他是極其罕見的人物;我們甚至可以說,一部中國近代史,就是圍繞著孫文、蔣介石和毛澤東三人而形成的歷史。正因如此,這部濃縮了蔣介石一生的日記,以日記的價值而言,可以說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在這57年的日記當中,有四年的日記目前處于佚失狀態。1915年、1916年、1917年三年的日記,在蔣介石于1918年在福建作戰遭到奇襲僅以身免、倉皇逃命之際喪失殆盡,最后只有1915年共計13天的日記殘存下來。至于1917年的記述,雖然后來蔣介石以回憶錄的形式加以撰寫留存,但嚴格說來并不能稱為“日記”。
總而言之,蔣介石現存于世的日記共計53個年份,冊數共達63冊。
蔣介石成為“日記魔”的理由
那么,蔣介石為什么會成為這種執著于撰寫日記的“日記魔”呢?關于這方面的理由,可以從眾多方面加以解析。
蔣介石在1913年國民黨為了打倒袁世凱而發動的“二次革命”失敗之后,逃亡到東京,和孫文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同時加入了中華革命黨,投身于革命事業。在那段逃亡日本的時間中,蔣介石曾經拼命閱讀曾國藩的著作。曾國藩,對于青年蔣介石的價值觀,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
蔣介石在日記中,也會記下每天的天氣、溫度和當天是星期幾。他記載星期幾的方式,是日本式的“火曜日”“水曜日”,然而一般中國人并不會使用“曜日”,而是以“星期一”(月曜日)、“星期三”(水曜日)的方式進行記錄。因此也有人推測,蔣介石撰寫日記的習慣源自他在日本就讀軍校時所受到的影響。
從小接受嚴格儒教訓練的蔣介石,在修身養性方面有著相當強烈的自我要求。對他而言,日記是一種備忘錄的替代品,可以讓自己在日后閱讀時深刻自省,并且激勵自身更加奮發向上。同時,日記也有對子孫進行家教的作用,蔣介石就經常要求兒子蔣經國閱讀自己的日記。
蔣介石個人的性格傾向也和日記這一表達形式有著若干程度的吻合。若是以德國心理學家克雷奇默的分類來看,蔣介石大概就是屬于“黏著質型”與“偏執質型”的組合吧!
黏著質型的人異常頑固,堅持自己的意志,絕不容他人阻撓。至于所謂的“偏執質型”,則是以堅定的信念和自信為基礎,相當自我中心的一種性格。
對這樣的蔣介石而言,日記正是表露自我、省視自我的一種習慣性體現。日復一日、不曾停歇地撰寫日記的蔣介石,將這樣的事情當成了自己每天應盡的義務。
極高的真實性
蔣介石日記乃是有關亞洲近代史珍貴的一級史料,這點是為全世界所共同認可的。
追本溯源,日記可分為兩種形式。其一,是以讓他人看見為前提而撰寫的日記,例如蔣介石政敵閻錫山的日記。這部日記通篇都是格言與古籍內容的引用,這樣的日記不具備任何史料價值。
另一種日記,則是只為了自己而寫的日記。在這樣的日記中,作者投入了感情、記載了自己的交友情況,同時也留下了自己身邊所發生種種事情的記錄。蔣介石的日記,基本上屬于這一類型。
在蔣介石的日記中,經常包含了像是“今后幾日的預定事項”“應當注意的事情”“本日發生的事件”“前周的反省”“本周的工作預定表”“本月的反省錄”“本月的重要事項”之類的分類。日記在這里扮演的是一種類似于隨身筆記本的角色。當然,在蔣介石日記中也會有未曾記錄的事項,如對政敵的放逐與監視、軍隊或警察的殘酷行動等,在日記中從未被提及。盡管如此,蔣介石日記所具備的真實性,仍然是不容否定的。
圍繞日記的骨肉之爭
這部日記在蔣介石還活著的時候,是由他本人保管;而在他死后,則是由長子蔣經國以“總統”身份,承繼了它的保管任務。當蔣經國在1988年亡故之后,這部日記被托付到他的三子蔣孝勇手中;而當蔣孝勇在1996年病故之后,日記便由其遺孀蔣方智怡來保管。蔣介石的日記乃是蔣家秘中之秘,基本上一次也不曾暴露在外界面前。
然而,臺灣政局的變化,改變了這部日記的命運。
2000年,擊敗國民黨上臺的民進黨“總統”陳水扁開始推動“去蔣介石”“去個人崇拜”的政治運動。面對這種情況,日記的保管者蔣方智怡女士產生了深刻的危機感。由于擔心日記落入民進黨之手,蔣方智怡以50年為期,將蔣介石日記交給了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保管。當時,原本保管在加拿大與美國的日記,被統一移交給了胡佛研究所負責該日記保管暨公開的郭岱君研究員手中。
2006年3月,1918年至1931年的蔣介石日記首先獲得公開,接著在2007年4月,又公開了截至1945年的部分,2008年夏天,截至1955年的日記也已陸續公開發表,而時至今日,截至1972年的所有日記,業已完全公開。
然而,在蔣家成員當中,對于通過胡佛研究所公開日記一事感到不快者,仍然大有人在。
2010年底,蔣介石的曾孫女蔣友梅女士發表聲明,對于日記的出版明確表示反對。此舉在臺灣學術界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蔣友梅的主張是,自己是蔣介石與蔣經國日記的法定繼承人之一;在將日記委托給胡佛研究所乃至于出版時,理應得到所有法定繼承人的簽約同意才行。蔣方智怡女士對于此——長時間的托管與讓渡契約,并沒有做出善意的響應,因此她下定決心,發表公開聲明。
據我所知,當蔣方智怡決定將蔣介石日記委托胡佛研究所保管50年的時候,只有極少數蔣家人得知了她的這個決定。因此,“為什么要刻意把家族重要的日記特地交給遠在美國的研究機關保管?”她的這一舉動在蔣家人之間點燃了不滿的火種。
蔣孝嚴也曾特地針對日記公開發表一事,向我表示了以下的看法:“我并不贊成將日記送往美國,而我事前對此也一無所知,其他的蔣家人對此也同樣并不知情。日記應當是歸于國家和國民黨的所有物,雖然她(蔣方智怡)說,自己當時是出于對民進黨可能毀壞日記一事感到憂懼,但事實上這樣的擔心純屬多余。她是否對于臺灣的政治太過信心不足了呢?”
若是把蔣家的這種內斗看成政治花絮的話,是件相當有趣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這或許也是蔣介石日記直至現在依然不斷散發出的磁石般魅力所引發的“事件”吧!
(摘自《最后的大隊:蔣介石與日本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