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書風(fēng)演變及書學(xué)思想述略

周彥瑜

摘 要：顏真卿作為盡忠之臣，以儒立身，佛道兼修。其書法一生凡三變，最終確立了繼王羲之之后的又一典范。對顏真卿的書風(fēng)演變和思想變化進行探究，并著重強調(diào)其書風(fēng)及書風(fēng)風(fēng)格形成原因，論述了其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的開拓性貢獻，對于當今書法創(chuàng)作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

關(guān)鍵詞：顏真卿；書風(fēng)；書學(xué)

從顏真卿13世祖顏含隨晉室渡江而徙居建康開始，到5世祖顏之儀、顏之推兄弟之時，顏氏逐漸成為江左望族。而后顏之推入北周，居雍州萬年。李淵起兵之時，高祖顏思魯因迎奉用功而授秦王府記室，直到顏真卿一直為有唐貴族。顏氏家族自南渡建康時起，世代以儒傳家，恪守文字訓(xùn)詁家學(xué)并留心翰墨成為其立家的代傳明訓(xùn)。在訓(xùn)詁上，5世祖顏之推著《急就章注》《訓(xùn)詁文字音》和《顏氏家訓(xùn)·音辭篇》；顏憨楚著《證俗音略》，顏師古著《匡謬正俗》《急就章注》和《顏氏字樣》，顏元孫著《干祿字書》等，而且世代都有專門辯證文字時俗之謬的著作傳世。就書法而言，顏真卿9世祖顏騰之以草書見稱于梁武帝，6世祖顏協(xié)以草隸名播荊楚。正如顏真卿《草篆貼》所言：“自南朝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

顏氏一族與其他江左氏族不同的是以儒家思想作為立家之本，“重文輕藝”的儒家傳統(tǒng)使得書法從根本上仍然被視為末流。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雜藝》中坦言“此藝不須過精”，又告誡子孫“慎勿以書自命”，這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極端。盡管后世仍不乏以書法名世者，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勢必會受到《顏氏家訓(xùn)》的告誡。因此，盡管顏真卿并無專門的書法論述傳世，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耘袛喑鰧ζ鋾酥寥松^念影響至深的首先是儒家思想。

顏氏3歲喪父，早期教育主要得自伯父顏元孫。顏真卿在顏元孫的指教下，接受家學(xué)淵源，致力于訓(xùn)詁與書法，28歲時編《韻海鏡源》，成條目二百卷，44歲時寫《多寶塔碑》，被譽為“遒勁婉熟”，可見這方面教育所打下的深厚基礎(chǔ)。顏真卿初學(xué)書時，楷書最流行的是褚體，天下學(xué)褚者十之八九，顏真卿也是如此。米芾《寶晉英光集》云：“顏真卿學(xué)褚遂良。”[1]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云：“魯公書結(jié)字用河南法而加以縱逸”[2]，以2003年河南出土的《王琳墓志》為例，這是傳世的顏真卿最早的楷書作品，寫于開元二十九年（741），時年33歲。這件作品用筆內(nèi)擫，點畫細勁，結(jié)體開張，風(fēng)格靈動妍美，與褚遂良楷書比較接近。再以1997 年河南出土的《郭虛已墓志》為例，顏真卿書寫此墓志時年41歲，比《多寶塔碑》早3年，兩件作品風(fēng)格相同，用筆兩端重按，中段輕提，粗細變化豐富，點畫婉媚遒勁，一波三折，還是屬于褚遂良楷書的特征。稍有出新的地方是顏真卿受時代書風(fēng)影響，點畫和結(jié)體都比較厚重了，但是，這種出新與當時字體書風(fēng)的渾厚豪放相比是遠遠不夠的。到天寶十三年（754），顏真卿寫《東方朔畫贊》，力求風(fēng)格面貌的進一步渾厚開張。然而，由于表現(xiàn)方法沒有跟上，線條還是兩頭粗中間細，結(jié)體還是以內(nèi)擫為主，因此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顏真卿于天寶元年（742）以“博學(xué)文辭秀逸科”甲等登科，從此開始了仕途生涯。歷任禮泉慰、長安縣尉、殿中侍御史、兵部員外郎等，天寶12年任平原太守，在平叛安祿山叛亂時名重朝野。后又歷任肅宗、代宗兩朝朝刑部尚書。在此之前，顏真卿的仕途暢達，實現(xiàn)了他克效盡職的儒家入仕理想。

顏真卿致力于書法藝術(shù)，廣綜博覽，他曾訪洛陽裴儆宅，向張旭請教筆法，得其口授，作有《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一文，首述請教張長史傳授筆法的經(jīng)過，次述張長史以問答式傳授筆法，終述古今書法異同。

文字訓(xùn)詁學(xué)是顏氏的家學(xué)傳統(tǒng)，六朝以來，歷代先祖都有專門的著作傳攬。顏真卿的伯父顏元孫著有《干祿字書》，它收錄了許多民間流行的通、俗字體，撰體例分俗、通、正三體，如“崴、箴、歲，上俗，中通，下正”。 [3]顏真卿早年受顏元孫啟蒙，對民間俗文字也很重視，頗有研究，長期接觸民間流傳的俗文字，即使不曾有意地去模仿學(xué)習(x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于筆端。顏真卿的作品中，通、俗字很多，以（日）石橋鯉城所編《顏真卿字典》的字例來看，有許多屬于《干祿字書》中的通俗字。以《麻姑仙壇記》為例，鏨、夢、刻、廚等字都是《干祿字書》中的通俗字。從顏書結(jié)體造型這種現(xiàn)象是顏真卿書法得力于家傳的佐證。

從永泰二年（766）遭貶謫峽州別駕開始，隨著仕途的低落，顏真卿一改常態(tài)，出現(xiàn)遁世思想，常寄情山水，崇信佛道，以詩文求解脫。他在這時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詠陶淵明》詩，其中四句是“手持《山海經(jīng)》，頭戴漉酒巾。興逐孤云外，心隨飛鳥泯”。這與其之前的莊嚴作風(fēng)大相徑庭。值得一提的是，顏氏家族原本也有“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律梁”的崇佛家傳，但是這種崇佛仍屬于修身的范疇，與儒家的入仕主張不相沖突。這與顏真卿在766年遭貶謫以后仕途低落之時的這種崇佛遁世顯然、寄情山水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這種失落感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處世態(tài)度為之一變，進而也影響了他的書法藝術(shù)境界。此時的顏真卿尤佞佛理，廣結(jié)隱逸之輩，如陸羽、張志和等、敦慕謝靈運之風(fēng)流、而且在出任湖州之時還煞有介事地成為湖州佛川寺“菩薩戒弟子”。

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中也記敘了他們論筆法的生動故事：

懷素與鄔彤為兄弟，常從彤受筆法。彤曰：“張長史私謂彤日：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自是得奇怪。草圣盡于此矣。”懶虞銜曰：“師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4]

這里所涉及用筆的有“古釵腳”“壁坼之路”“屋漏痕”，這是唐代書法家們在“師授之外，須自得之”的探索成果。這種筆法傳授如同禪家機鋒，不做正面回答，通過妙喻，發(fā)人深思，然后豁然醒悟。顏真卿悟出的“屋漏痕”筆法自然生動，遒勁含蓄，線質(zhì)、張力極具郁積勃發(fā)的生命感。清.王澍《竹云題跋<顔魯公送劉太沖敘》》說：“顔書多遒古，釵腳、屋漏之趣，時時流露于行墨之間。此敘獨秀潤，有姿態(tài)，為顔書最宜人之作。”[5]

大致在大歷年間（771），顏真卿的書法有了新的氣象。據(jù)朱長文《續(xù)書斷》：“觀《中興頌》則宏偉發(fā)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象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yè)履之純。”范文瀾曾說：“初唐的歐、虞、禇、薛，只是二王書體的繼承人。盛唐的顏真卿，才是唐朝新書體的創(chuàng)造者。”[6] 由此可見，顏真卿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動力，具有破壞性的開創(chuàng)精神。

顏真卿的書法從遒麗到蒼渾的演變軌跡走了一個非常獨特的過程。《書馬伏波語》書于大歷三年（768），中段按筆運行，線條圓渾，結(jié)體外拓，顏體特征初具規(guī)模但表現(xiàn)稚嫩。

《麻姑仙壇記》書于大歷六年（771）四月，點畫沉雄蒼厚，結(jié)體寬博恢宏，顏體特征完全成熟。在全部顏楷中，這件作品橫平豎直，結(jié)體開闊，有篆書和分書的意味，風(fēng)格面貌最古拙，標志著顏楷變法的第一次飛躍。《大唐中興頌》約書于此年（771）六月，點畫中間細兩端粗撇捺波磔分明，橫細豎粗，結(jié)體偏長，中宮緊湊，字體書風(fēng)與早期的《東方朔畫贊》比較接近，明顯有一種回歸傾向。這說明顏真卿在創(chuàng)作完《麻姑仙壇記》之后，感到變法的步子太大，因此回過頭去進行反思，在吐故納新時，必須留其精華。這種書風(fēng)與當時的名家比較接近，說明了顏真卿在吸取民間書法養(yǎng)料的同時，仍然依靠名家書法加以提煉和升華。

《八關(guān)齋會報德記》書于大歷七年（772），在《大唐中興頌》的基礎(chǔ)上，結(jié)體方整，氣勢開闊，又向沉雄渾秀、寬博恢宏的目標前進了。

《李玄靖碑》書于大歷十二年（777），它是顏楷變法的第二座高峰。相比《麻姑仙壇記》，因為借鑒了當時的名家書法，吸收了以往《東方朔畫贊》等作品的某些風(fēng)格特征，在點畫的波磔、方圓、粗細等各種對比關(guān)系上，都表現(xiàn)得相當豐富。

《顏勤禮碑》書于大歷十四年（779），橫畫兩端粗，中段細，撇捺粗反差很大，波折鉤挑分明，橫細豎粗，結(jié)體偏長，風(fēng)格比較清秀，這些都是早期書的特征，有褚遂良等名家書風(fēng)的影晌。它說明顏真卿在達到新的高峰后，又開始回顧和反思，做拾遺補漏和提煉升華的工作了。從《勤禮碑》的用筆上，他采用了隸書和碑版楷書的寫法，再次說明他在變法過程中對民間書法的借鑒。

顏真卿晚年楷書平畫寬結(jié)，含篆籀筆法源于古文字家學(xué)和其母舅殷氏父子。顏之推長子顏思魯之妻是當時書畫兼擅的大名士殷英童的女兒。顏師古、顏勤禮二兄弟即殷氏所出。而顏勤禮之子顏昭甫，也以精于筆法聞名于世，并且娶了初唐著名書家殷令名的女兒。顏昭甫早亡，其子顏元孫、顏惟貞從小寄養(yǎng)在舅父殷仲容家中。顏惟貞就是顏真卿的父親。顏真卿的母親則出自殷氏家族另一支，殷仲容是其從父（據(jù)顏真卿《殷踐猷墓碣銘》）。

殷氏父子書名太大，當時向殷仲容求書的，應(yīng)接不暇。殷仲容疲于應(yīng)付，常讓外甥顏元孫代筆。據(jù)說顏元孫能將殷仲容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人莫能辨（據(jù)顏真卿《顏元孫神道碑》）。顏真卿早孤，由伯父顏元孫養(yǎng)育，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殷氏家學(xué)。

有顏、殷兩家深厚的家學(xué)根基，再加上顏真卿妙悟筆法，取法歷代經(jīng)典與民間書法，終于成為中國書法史上繼王羲之之后又一最具影響力的人物。

注釋：

[1]沃興華.顏真卿書法意臨[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9：12.

[2]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590.

[3]沃興華.顏真卿書法意臨[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9：13、14.

[4]陸羽.歷代書法論文選·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283.

[5]王澍.歷代書法論文選·虛舟題跋[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623.

[6]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748.

作者單位：

中南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