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

羅與之

私塾里有五個娃子，拜在爺爺門下。每個娃子課時一年，才五斗米。爺爺掐指一算，劃不來，就不大用心，用奶奶的話說，練他的花拳繡腿去了。好在奶奶是官宦之女，倒上過三年幼學，識得些字，背得來《三字經》《女兒經》，念得清《百家姓》。奶奶見爺爺不甚用心，便攬了教娃們書的苦差，什么“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于是娃們亦仰了臉，鸚鵡學舌般地讀：“造錢生禮，做屋贈王……”于是奶奶摟了肚子笑，娃們亦發瘋顛起來：“栽茄送你，哄狗汪汪……”

這當兒，爺爺立即現身，私塾即刻安靜下來。爺爺環視一眼，只說了一句：“讀吧?！蓖迋兞⒓醋x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爺爺便笑著離開，在院子里嚯嚯嚯地出手張腿，或猴子攀枝，或鐵拐醉酒，或湘子橫笛，或貂蟬拜月……

有時奶奶偷偷站到一旁觀看，竊竊地笑。爺爺裝著未見，該出手時仍出手，該掃腿時仍掃腿，直鬧得平地風聲起，腳下混江龍。奶奶便肅然起敬，扭了腰肢躲進私塾里，領著娃們讀書。

這一年，此時四十八天未下雨，未下雨的田地爆裂開來，含苞的高粱胎死腹中。狗日的，一年的收成沒了，冇得吃的，還念嗎子書？五位家長不約而同領回了娃子。

爺爺只好一家一家地接。家長說：“先生哩，今年的年成你是曉得的，那五斗米算是泡湯了。”

爺爺一笑：“不妨的。既使沒有，俺白教！但不能誤了娃們。”

家長還是不放心：“誰供娃子吃喝？”

爺爺又一笑：“我供。但有一條，豐年補還。”

家長什么話都不說，扯了娃子隨了先生走。一進私塾，丟下娃子抹了眼淚走人。

然而，糧食一天一個價，瘋長。爺爺雖然有五石多田，全部稞租，遇到年成不好歉收，或旱澇兩災，佃農交不出租子，一樣落空。像今年這年成，又要落空。爺爺本身家大口闊，雖有些余糧，亦經不起十五六口之吃。時節剛過秋令，當家的奶奶沖著爺爺說：“快維持不下去了?！?/p>

爺爺明白奶奶的話：“熬糊糊吃?！?/p>

奶奶提醒道：“你可是從不吃的。”

爺爺苦笑道：“今年例外?！?/p>

不多時，好奶又來告急：“缸子里的面粉快見底了！”

爺爺一邊練他的“花拳繡腿”，一邊說：“將鍋里多摻瓢水。”

奶奶急得直哭：“糊糊清得照見人?！蓖ｎD一會兒，又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咱們上有老下有小，總不能苦著自家人……”

爺爺來了個“鳳凰展翅”，雙腳鉤住榆樹，倒立著說：“你有冇好主意？”

奶奶壯著膽子開口道：“人家會理解咱的，不如將那五個娃子都放了！”

爺爺雙手向上一揚，站立起來，神情肅穆地說：“那不成！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們家境都不如咱，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回去餓死！”

不愿餓死的大有人在。實在生存不下去，很多人只得背井離鄉，沿途乞討。仍有極少數人打了花臉，黑了心，做了盜賊。

轉眼中秋到了。本應月圓如盆，光亮如水，可偏偏這夜黑咕隆咚，天突降大暴雨。大雨足足下了一夜，爺爺足足樂了一夜。爺爺曉得，干旱了整整三個月，連塘堰都干見底了，好在自家有口深水井，倘不然，早就待不住，走人！如今落了一夜雨，活了一方人。莊戶人可種一茬秋糧，鄉里鄉親可回轉了。

這一夜，在往年，爺爺奶奶定會搬了桌椅，邊吃中秋月餅邊賞亮月哩。記得有年興致極高，爺爺使了整套拳腳功夫，使看的人眼睛都直了?？墒墙袢战駮r，月餅沒有，每人僅僅一碗清糊糊，還是奶奶偷偷賣了娘家陪嫁來的碧玉簪，才換來三斗面粉。

有雨就有了希望，就如同有了糧食，興奮使每個從荒年度過的人萌發生機。然而爺爺卻感到極度疲倦，躺下睡了。第二夜，大雨持續地下，好像積聚多時的小媳婦委屈的淚水，遇見娘親，一下子宣泄出來，沒完沒了。

爺爺仍在酣睡。不料偏偏那夜，家里遭了強盜。

強盜三五人劫大戶了。強盜頭兒是流民，在逃荒中結識了一幫難兄難弟，這其中就有一個娃子的家長。娃子的家長將自家的事兒告訴了大家，強盜頭兒聽在耳里，記在心上。

強盜有強盜的邏輯，這么大的荒年，這私塾不但家里無人逃荒，而且居然養了五個他人家的娃子，可見是多么不公平。路見不平暗地吼，偏向大戶走一走！

在黑夜的掩護下，眾強盜打家劫舍，首先綁縛了酣睡的爺爺。奶奶原以為丈夫有武功，不承想被幾個氓流制服，感到悲哀。

強盜翻箱倒柜，居然只搜出半袋面粉，十分不甘心，順便將那五個娃子縛了。五個娃子從睡夢中驚醒，只見五個滿臉涂滿鍋炭灰的人手握砍刀，兇神惡煞的樣子。其中有個人厲聲地吼：“快點告訴俺，他們家的糧食藏在哪兒？”

“俺先生家里早就沒了糧食！”

“那你們吃啥？”

“天天喝糊糊。”

“那先生一家吃啥？”

“喝糊糊?！?/p>

“喝糊糊？那他們家的糧食呢？金銀珠寶呢？”

五個娃子同時搖了頭。

眾強盜仍不相信，又將奶奶抓了來。

“先生娘，我們都是窮人。實在迫不得已，才來你家借糧度日……”

奶奶冷笑一聲，不卑不亢道：“你們搜吧，搜多少拿多少！但這袋面粉是俺全家的口糧，不得拿走?！?/p>

“別聽你這婆娘的！搜出來可就由不得你了！”

眾強盜在屋里屋外、豬圈、茅廁統統搜尋了一遍，就是沒有發現一粒糧食。強盜頭兒不再為難，背了那半袋面粉，一聲口哨，眾強盜便消失在雨夜里。

奶奶氣憤至極，號啕大哭，娃們跟著哭，哭聲如潮，爺爺此時卻放聲大笑。奶奶以為爺爺嚇傻了，忙抹了把眼淚，跑過來攙扶爺爺。不料爺爺來了個“鷂子翻身”，手一掙，全身的麻繩齊刷刷地斷了。

奶奶見狀，雙拳拍在丈夫胸肌上，又哭又罵。

爺爺笑將起來，大大咧咧地說：“都是幾個窮人，怪可憐的。”endprint

“你還不將那袋面粉追回？”

“咱們還有！”

“在哪兒？”

爺爺將奶奶引進私塾。原來先生那張課桌上就放著一袋白花花的面粉！

爺爺這才告訴奶奶，頭天下午，那個娃子的父親先來通風報信，勸爺爺出外避一避。爺爺聽后大笑，將故事先作了安排，裝著熟睡，亦是大智若愚。

五個娃子受了那夜的驚嚇，都變得乖巧起來，學習倒認真了許多。爺爺省了那份閑心，便將“之乎者也”的事一股腦兒丟給奶奶，又練他的花拳繡腿去了。

這天早飯，五個娃子正依次從奶奶手上接過剛蒸熟的蕎麥饃，笑逐顏開地跑開了。這是災后收獲的第一茬秋糧，佃農們除留足口糧外，將余下的當租子交來。那幾個娃子的家長趕早交來些蕎麥，算是報答。爺爺只是笑笑，問自家的口糧留足了么。家長都說恩大如山恩大如山，哪有討價還價之理。爺爺又一笑，將那“之乎者也”的事兒推給了女人，又練他的拳腳功夫去了。

沂蒙山十月的天空，湛藍湛藍，凈得像深海里的水。偶爾有成群結隊的大雁南飛，或“人”字形，或“一”字形，悠閑地從爺爺頭頂飛過。爺爺會心地一笑，將手向空中一揮，雁群立即傳來受驚的“嘎嘎”聲，隊伍便出現混亂。爺爺再不為難它們，遂大聲笑了。

這日天變得有些陰沉。人們紛紛傳言，東洋鬼子打進濟南了，正沿途而下，進攻臨沂。爺爺聽后搖頭苦笑。明擺著，小日本不是自尋死路？并未放在心上。吃晚飯的時候，爺爺像往常一樣，翹著二郎腿，一面喝蘿卜菜湯，一面啃奶奶親手做的蕎麥饃。忽然聽到外面有嗡嗡聲，爺爺警覺地放下碗，沖出屋來，只見有成群的飛機從頭頂掠過。爺爺明白，那是轟炸機，這一定不是中國人的。難道小日本真的來了？這么一想，眉頭緊皺，剛一跨進里屋，不料一發炮彈落在院子當中，“轟隆”一聲爆炸開來，掀起的氣浪險些將爺爺推倒。

爺爺大怒，閃身出門，緊握雙拳，沖著那駕戰機追趕了老遠。

奶奶將那五個娃子哄睡著后，走進大堂，只見爺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望著壁上的掛燈，似有所思。奶奶輕移蓮步，款款上前，坐在左邊的太師椅上。

“先生，”奶奶總是這樣和顏悅色地跟她的丈夫說話，“如今世道亂了，我們是不是避一避？”

爺爺審視著奶奶，良久才開口：“咱們生活在自己的家園里，還怕他幾個東洋鬼子！”奶奶默然稱許，便勸爺爺早點安歇。

天放亮的時候，果然有了大動靜。日軍全副武裝地開進沂水縣城，正以勝利者的姿態耀武揚威哩。

這日奶奶正聚精會神地給娃子們上課，突然一股日軍包圍了整個私塾。有個日軍哇里哇哈地叫，奶奶仍不動聲色，教娃子們課文。此時奶奶正和娃子們大聲朗讀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讀著讀著，奶奶不禁淚流滿面。大抵這股日軍沒有懂中文的，但從奶奶和她的學生的神態中讀明白了，這是一種不屈的意志，值得敬佩。于是齊刷刷向奶奶行了個軍禮，退著離開了私塾。

爺爺那天不在家，出了趟遠門，來到沂蒙山崇山峻嶺中的干仕村。這是齊魯邊區地下黨秘密活動據點，是沂蒙山游擊大隊總部所在地，山高路遙，連皇帝都管不著。

爺爺是收到老同學黎玉的密信才來的。爺爺見到了郭洪濤和黎玉，他們一起商談了整夜。至于商談了些什么，因當事人均已辭世，所以我無法知曉。后來聽奶奶提起過此事，也只曉得爺爺是第二天半夜回到家的。

回到家的爺爺一改常態，親自授課，連奶奶都有些吃驚。爺爺只是改變了學習方式，白天教文，夜里習武，并要奶奶領著家里長工們一起練習。從最基本的擒拿甩打、刀槍棍棒開始，每個動作爺爺都手把手地教，直練到武功不凡，技藝精進。

院子里的桃林盛開著鮮花，爺爺穿過林子，無心觀賞。走進私塾，那五個娃子齊刷刷站起身，異口同聲道：“先生，早上好！”爺爺微笑著示意娃子們坐下，深情地問：“學到哪章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自日軍侵占沂水后，爺爺迅速調整課時內容，自編章節，盡選的是愛國愛家愛人民的詩詞，激勵娃子們。爺爺親自授課，聲情并茂。

一日，私塾里突然闖進一隊日軍。爺爺冷冷地說：“這是學堂，請你們離開！”有個戴著眼鏡的人在一身佩指揮刀的日軍少佐面前嘀咕了一陣，日軍少佐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本來也是一名教員，非常尊重教師和學生。為了大東亞共榮，才不得已放棄教育。今天見到你，特別是在戰亂年代，你能安心教書，令人肅然起敬。”說完哇地一聲，向爺爺行了個軍禮。

日軍少佐并不懂中文，當然都是通過翻譯得知的。

爺爺不動聲色，深知黃鼠狼給雞拜年，未安好心，故不理睬。果然不出所料，翻譯告知，日本人為了幫助中國人學習文化，打算在沂水縣城創辦一所學校，要爺爺出任校長。爺爺說：“我是個教書的，做不了官?！比哲娚僮舨⒉凰佬模f：“你的口碑很好，校長一職，非君莫屬！”爺爺深思了片刻，說：“讓我想想。”

是夜，爺爺去了趟沂蒙山腹部干仕村，將此事作了匯報。郭洪濤當即拍板：“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宣講黨的抗日主張，喚醒民眾，團結一心，最終打敗日寇！”

爺爺連夜返回。次日，日軍又出現在私塾里，問爺爺想明白了沒有？爺爺猶豫了一會兒，爽快地答應。日軍少佐大喜過望，豎起大拇指，直夸爺爺“良民大大的。”

一所名為“日中親善啟蒙學?！钡膶W校不日在沂水縣城開學。盡管日軍表態，絕不收取任何學費，然而城里的居民唯恐避之不及，哪有閑心送子弟入學。日軍少佐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爺爺的一身武功。

每夜日軍少佐必登門討教。爺爺說：“俺的武功，花拳繡腿，不中用的?！?/p>

日軍少佐一副虔誠的樣子，低三下四地說：“中國功夫，名揚天下！我愿虛心學習，至死不悔！”說完將一堆金條呈獻給爺爺。爺爺用手一推，搖搖頭說：“俺用不上。只要你答應俺三個條件，就傳給你。”

日軍少佐喜岀望外，忙說：“講吧。”

爺爺說：“第一，這是中國的國土，要先拜祖師爺?！?/p>

“行！”

“第二，習武之人，不得濫殺無辜！”

“這個……亦行?！?/p>

“第三，在我的家園，不得橫行霸道！”

日軍少佐沉思了片刻，點頭稱是。

爺爺告誡道：“我這花拳繡腿，看似輕輕飄軟弱，實為大唐絕招，是唐代駱賓王所創。如若違犯禁令，不但武功全廢，而且終身殘疾！”

日軍少佐長嘆一口氣：“服從命令、效忠天皇是大日本軍人的天職！但聽從師命、遵從武士道是大和民族的精神！”

從此，日軍少佐帶著十來個日軍，沒日沒夜地跟著爺爺習武，將維護治安等諸多瑣事交給了他們一手培植的聯防隊。

爺爺成了教師爺。別小看爺爺的花拳繡腿，那日日軍少佐率十來日軍前來討教，爺爺只是輕晃云指，暗勾鷹步，日軍未及反應，齊刷刷像劈柴一樣栽倒在地。日軍少佐狼狽不堪地爬起來，欣喜若狂，大叫：“中國神功！”

有日夜里，臨沂邊區游擊隊乘虛摸了沂水鎮上偽軍的崗哨，并焚燒了日軍的營盤。此時日軍少佐率領日軍正潛心習武，待返回踞點，先是傻眼，然后是紅眼。上峰要求全力清剿，日軍少佐便率日軍氣勢洶洶殺向沂蒙山區，然而游擊隊員神出鬼沒，不見蹤影。日軍便在一個叫做田慶二的村子，發現有戶人家有把偽軍使用的步槍，便將一家七口全部屠殺！

日軍少佐瞅著沾滿鮮血的雙手，忽然放聲大笑。于是所有日軍站在無辜者尸體旁，瘋狂大笑，笑畢，竟紛紛搖晃著栽倒在地。

日軍少佐只覺像被人抽了筋脈，渾身乏力，再也站立不起。他猛然想起教師爺的“約法三章”，猛然省悟，長嘆一聲，拔出機槍，嗒嗒嗒一梭子，將部下全部殺死，最后苦笑一聲，飲彈自盡。

抗戰勝利后，有記者特來采訪爺爺，刨根究底。

爺爺只是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只傳內，不傳外；只傳善人，不傳惡人。那花拳繡腿，只要沾上血腥，不但武功全廢，而且導致終身殘疾。這便是咱們沂蒙神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