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貨幣禁寄規則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曠涵瀟

反思貨幣禁寄規則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曠涵瀟

郵政部門長期以來執行的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阻礙了郵寄自由，忽視了錢幣類收藏品運輸的市場需求，缺乏存在的合理性基礎。從現行規定以及立法目標來看，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亦并不符合內容合法、運輸安全這兩項基本目標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錢幣類收藏品與其他許多商品一樣，在交易模式上產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從傳統地攤式、店鋪式線下面對面交易逐漸向網絡交易轉型。

互聯網非面對面式交易不可避免地要通過郵寄的方式完成。但在實際生活中，寄件人交寄的錢幣屢屢被郵政、快遞工作人員驗視后拒收，給錢幣交易雙方帶來了不少麻煩。于是，賣家在寄貨時會有意選擇收寄驗視執行不嚴、對禁寄物品規定不太熟悉的郵政所、快遞公司完成交寄；或者謊稱是紀念品、紀念章交寄。本來光明正大的錢幣收藏品交易，反而變成了偷偷摸摸鉆法律空子的行為。

這種不合理現象長期存在，不是郵政、快遞工作人員違規操作的結果，反而是因為工作人員遵守法規、執行貨幣禁寄規則的結果。那么，現象背后的貨幣禁寄規則尤其需要關注。究竟是對規則解釋有誤，還是該一般性規則本身不合理？在最新版《禁止寄遞物品指導目錄》（以下簡稱《禁寄目錄2016》）于2016年12月16日頒布之后，反思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的合理性、合法性，對貨幣寄遞應當采取怎樣的規則，對日后完善立法、指導從業人員的實踐操作，都有重大意義。

貨幣禁寄規則淵源

所謂“貨幣”，是指在產品和服務支付以及債務償還中被普遍接受的東西，即在某一特定時間和區域內可以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物品。“國家貨幣”也可稱為“法償貨幣”，是由國家（政府）通過法律強制力保證在其統治區域內流通，用于一切公共和私人的債務支付活動、作為記賬單位并發揮價值儲藏功能。法律法規中提到的“偽造貨幣”，偽造的對象即是國家貨幣。

而貨幣禁寄規則，即明確規定禁止寄遞國家貨幣。這一規則長期以來是郵政、快遞企業執行的一般性規則，直接來源于國家郵政局2007年頒布的《禁寄物品指導目錄及處理辦法（試行）》（以下簡稱《禁寄目錄2007》）：“禁寄物品是指國家法律、法規禁止寄遞的物品，主要包括：（十一）國家法律、法規、行政規章明令禁止流通、寄遞或進出境的物品，如國家秘密文件和資料、國家貨幣及偽造的貨幣和有價證券……等。”從這一條規定來看，禁寄國家貨幣必須有國家法律、法規、行政規章的明確規定。

郵政運輸行業的基本法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的《郵政法》，法規指是國務院1990年頒布的《郵政法實施細則》，以及交通運輸部等部門頒布的行政規章。《禁寄目錄2007》是國家郵政局以通知形式發布的部門規范性文件，其調整的內容應該是在上位法授權之下做出的具體規定。《禁寄目錄2007》頒布時有效的舊《郵政法》第二十條規定：“用戶交寄郵件，必須遵守國務院有關主管部門關于禁止寄遞物品、限量寄遞物品的規定。”

由此可見，舊《郵政法》對禁寄問題采取了授權立法的模式，并沒有將具體內容在法律中直接規定。國務院根據舊《郵政法》制定的《郵政法實施細則》第三十三條規定了禁寄的具體內容，其中第七項即規定了禁寄“各種貨幣”。這就是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的制度根源。

貨幣禁寄規則自《郵政法實施細則》確立至今已逾26年，郵政、快遞服務的提供者和使用者卻一直在回避郵寄自由、市場需求與貨幣禁寄之間的沖突，毫不懷疑地遵從，從未對“貨幣禁寄”規則的合理性、合法性進行深入思考。然而，2009年大修之后的新《郵政法》，以及《禁寄目錄2016》都沒有把“國家貨幣”列入禁寄之列。

基于此，有必要先從法律層面明確，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與新《郵政法》在立法意圖上存在沖突，其合法性值得懷疑。在2016年底《禁寄目錄》修訂的背景之下，探討貨幣禁寄規則更具有現實意義。

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與新《郵政法》目標相悖

新《郵政法》及據此制定的部門規章，從兩方面對寄遞物品進行限制：一個是物品的內容，另一個是物品的安全性。

新《郵政法》第三十七條從內容上對寄遞物品做出限制：內容上存在危害國家安全、破壞國家統一、泄露國家秘密、破壞社會穩定、破壞民族團結、宣揚邪教或者迷信的物品，散布淫穢、賭博、恐怖信息或者教唆犯罪的物品，以及含有法律、行政法規禁止的其他內容的物品，屬于禁止寄遞的范疇。

從物品的安全性層面來看，禁止或限制寄遞物品的規定在第二十四條：“郵政企業收寄郵件和用戶交寄郵件，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以及國務院和國務院有關部門關于禁止寄遞或者限制寄遞物品的規定。”以及第二十六條第一款：“郵政企業發現郵件內夾帶禁止寄遞或者限制寄遞的物品的，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處理。”這兩條中依然沒有明確哪些屬于禁止或限制寄遞的物品，而是指示當事人遵守有關規定。這里的“有關規定”應當通過體系解釋和目的解釋進行說明。

從這兩條在新《郵政法》中的位置、前后條文內容來看，這一部分是在介紹郵政服務中的安全問題（快遞服務參照適用）。從各種禁止寄遞規則設置的目的來看，將本身性質不適于郵政運輸，其運輸過程會影響郵政運輸安全的物品排除在可寄遞物品之外，是最根本目標。

那么，首先要關注的“有關規定”就是交通運輸部頒布的《郵政行業安全監督管理辦法》。該規章第七條要求：“用戶交寄郵件、快件應當遵守國家關于禁止寄遞或者限制寄遞物品的規定，不得通過寄遞渠道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和公民、法人、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因此，如果規則將某物設置為禁寄物品，主要考慮的是郵政安全問題。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新《郵政法》及其配套的部門規章對于寄遞物品的管理有兩項基本目標，其一是內容合法，其二是運輸安全。

國家貨幣本身只是一種被普遍接受的支付工具，通常情況下并不具有《郵政法》第三十七條中的違法內容。即使有這種情況出現，也應當作為例外規則，經過合理解釋專門適用，不能成為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的合理化解釋。

國家貨幣，無論是紙幣還是硬幣，都廣泛流通使用，其在使用過程中不存在所謂安全隱患。如果說信件、包裹中夾帶金屬硬幣會影響分揀工作，這一困難完全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和人工操作解決。大件的金屬零配件、電子儀器都能郵寄運輸，硬幣這樣不起眼的小塊金屬如何能成為危害運輸安全的元兇？既然貨幣本身不會對運輸造成危害，那么采用禁寄貨幣規則對保障郵政、快遞運輸安全也無任何積極作用，這樣的規定有何意義？

因此，從現行規定以及立法目標來看，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并不符合內容合法、運輸安全這兩項基本目標。

《郵政法》和《郵政行業安全監督管理辦法》都沒有說明具體的禁限寄物品范圍，那么國家對此做出的具體規定只有參照《禁寄目錄》。2015年底，國家郵政局著手修改《禁寄目錄2007》并發布了《關于<禁寄物品管理規定及指導目錄>公開征求意見的通知》。

2016年12月16日，國家郵政局、公安部和國家安全部共同發布了《禁止寄遞物品管理規定》的通告，附錄中公布了《禁寄目錄2016》。其中并不能找到禁寄國家貨幣的規定，僅保留了“偽造或者變造的貨幣”禁止寄遞的規定。既然現行法律、規章、規范性文件中皆無禁止貨幣寄遞的一般性規則，法無禁止即可為，那么在通常情況下，郵政、快遞企業面對寄件人交寄國家貨幣，應當允許。

貨幣禁寄應考慮特殊情形

貨幣禁寄不應成為一般規則，但在一些特殊的情形下，對貨幣寄遞還是會存在限制。

首先，具有非法內容的貨幣禁止寄遞。

如果貨幣上表現出《郵政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的非法內容，則應當禁止寄遞。例如，有人在貨幣上印刷或改刻，使之呈現相應的違法內容，以達到特定的宣傳目的，則該特定貨幣可能成為禁寄品。若在人民幣上如此操作，還會違反《人民幣管理條例》中禁止故意毀損人民幣的規定。比較典型的情況是人民幣紙幣上經常出現的某些邪教組織宣傳標語，帶有這類標語的紙幣應當禁寄。

此外，如何認定貨幣上是否存在《郵政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的分裂國家、破壞國家統一的內容，也應特別考慮。我國香港、澳門及臺灣地區自主發行并使用不同于人民幣的特定種類貨幣，這是一國兩制政策下的特殊情況，不能將港幣、澳門幣和新臺幣認定為存在分裂國家的內容，進而禁止寄遞。然而，“藏獨”“疆獨”分子也在境外發行所謂的“貨幣”，明顯具有分裂國家、破壞統一的內容，有必要禁止寄遞，防止宣傳擴散。

其次，對進出境郵件中貨幣寄遞的特別規制。

《郵政法》第二十六條第二款規定：“進出境郵件中夾帶國家禁止進出境或者限制進出境的物品的，由海關依法處理。”對進出境郵件的特別規定有別于境內一般物品的寄遞管理，主要反映在海關總署1993年頒布的《禁止進出境物品表》和《限制進出境物品表》中。

其中，偽造的貨幣屬于禁止進境物品，國家貨幣屬于限制進出境物品，外幣、金銀等貴金屬及其制品（金銀幣）屬于限制出境物品。此外，珍貴文物禁止出境，一般文物限制出境。

限制國家貨幣進出境以及外幣出境，主要是出于外匯管制的需要，多針對人員出入境時攜帶貨幣的額度限制。具體的額度由國家人民幣管理部門和外匯管理部門根據我國外匯收支情況等因素做出政策性調整。國家依法發行的金銀紀念幣、投資金銀幣屬于貴金屬貨幣，這類特殊國家貨幣的流通以及出境應符合我國對貴金屬管制的要求。黃金和外幣都是一國貨幣當局持有的儲備性金融資產，對這類物品的出入境進行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對我國的金融穩定有積極意義。當外國貨幣、金銀幣的持有人選擇郵寄運輸方式實現貨幣進出境目的時，同樣要遵守這些管理規定的要求。

但是，這里應當對限制寄遞出境的外幣進行限縮性解釋。對于當下仍然處于流通狀態的外國貨幣，尤其是能夠在我國金融機構自由兌換的紙幣（鈔票），屬于不具有特定性的種類物，其通過郵件寄遞出境可能違反外匯管理的相關規定，應當限制其被夾帶在出境郵件中的數量（額度）。對于那些已經退出流通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在我國境內無法實現兌換的小面值硬幣、各類紀念幣以及經過鑒定或封裝而產生特定化效果的錢幣（通常具有獨立編號、證書等），應當允許將其置于郵件中跨境寄遞。

我國歷史上用于流通和支付的貨幣可能被我國文物管理部門認定為文物，對這類貨幣的出境寄遞必須遵守《文物保護法》以及國家文物局和海關總署的相關規定。

最后，反洗錢對貨幣寄遞的限制性要求。

洗錢活動是指通過各種方式掩飾、隱瞞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恐怖活動犯罪、走私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等犯罪所得及其收益來源和性質的活動。這些犯罪所得的財富通常表現為現金（紙幣）形式，且金額巨大。犯罪分子為了掩飾、隱瞞這些紙幣，可能采取較為原始的物理性隱藏手段，這就可能涉及貨幣的運輸問題。

雖然《反洗錢法》對這一問題沒有任何規定，但由于《禁寄目錄2007》中有禁止寄遞國家貨幣的規定，通過郵政、快遞包裹寄遞人民幣或外幣鈔票會在收寄驗視環節被直接拒絕，犯罪分子不可能通過這一形式轉移資金。而在《禁寄目錄2016》取消了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后，通過郵政、快遞途徑轉移犯罪所得似乎可能被不法分子利用。

基于這種情況，在一般允許貨幣寄遞的規則下，有必要采取并落實單次寄遞限額、實名制寄件等規則，從寄件人身份、資金數量、資金流向等方面跟蹤、監測潛在的犯罪行為。

新《郵政法》針對物品禁限寄問題的基本目標是保障郵寄內容合法、運輸安全，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對此并無積極作用，缺乏合法性基礎。因此，仍保留在1990年《郵政法實施細則》中的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應當明確廢止。更進一步來說，筆者認為，國務院應當啟動對這一部內容陳舊的行政法規的修訂工作。

《禁寄目錄2016》取消了一般性貨幣禁寄規則，各級郵政管理部門、各地郵政企業和快遞企業還要進一步學習、落實新規要求，切實保障郵寄自由與市場需求。但是，面對一些特殊的情形，貨幣寄遞是否應當受到限制，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限制，應當結合其他法律、法規、規章的要求，結合所寄貨幣的具體性質，分門別類地明確相關操作規范。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2016級民商法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