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撫“踢皮球” 宗棠忙文化

徐志頻作家、評論家,湘商文化發起人之一
左宗棠在大戰來臨之前醉心文化事業,不是偶一為之。在左氏看來,天下之所以大亂,生靈涂炭,源頭在人心大壞,要改善人心,關鍵靠文化
從1862年1月開始,左宗棠將主要精力從忙打仗轉到關注文化上來。
難道太平軍這么快就基本被消滅得差不多了?不是。原來,太平軍七大軍事領袖與左宗棠相繼交手后,發現都不是對手,內心懼怕,開始避楚軍鋒芒,另尋弱敵。
浙江經濟富得流油,全省防務虛弱不堪,是理想的弱敵。太平軍侍王李世賢率先突破浙江省防,10萬大軍浩浩蕩蕩開進去,江西前線眨眼變成后防。
左宗棠為什么不趕緊追殺過去?這事需要征得朝廷批準、浙江巡撫衙門同意。浙江巡撫王有齡倒是早早發來邀請函,閩浙總督慶端也期盼甚殷,但朝廷沒批示,楚軍不能動。
古代巡撫、總督,號稱封疆大吏,實權廣大。地方政府行政、公檢法、民政成員組閣,包括省政府秘書班子的搭建,除了部門一把手由朝廷任命,其他全由巡撫、總督自費開支、組閣請人。
曾國藩此時正處在權力上升的轉折關頭,他名義上仍是兵部侍郎,奉旨督辦蘇、皖、浙、贛四省軍務。手握絕大權力,需要軍事實力支撐,這首先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怎么為左宗棠謀得浙江巡撫實職?總不能要朝廷開除王有齡再任命。綜合權衡,曾國藩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等太平軍清洗完浙江,再安排楚軍去收拾亂局。
活該是浙江省政府領導班子要覆沒,都到這個關鍵時候了,于公于私,楚軍有諸多借口和理由不來救助,此時若以相當數額的軍餉誘惑,左宗棠也許會提前救急。但提到軍餉,浙江巡撫王有齡卻推給閩浙總督慶端,理由是總督衙門在福州,這事兒需要上級支持。慶端接到信,心里也許感到好笑。根據清朝規制,總督、巡撫同屬封疆大吏,沒有明確的上下級界限,你杭州前線不急,我福州后方急什么?借口推給江西。
江西巡撫沈葆楨打開信一看,心里估計笑岔氣了:慶端兄,您跑題了吧?江西是前線時我還有借口敢拖欠楚軍五個月軍餉,現在要我出錢支持他們打浙江?話不是這么講的。干脆裝聾作啞。
辦事最怕內部踢皮球。左宗棠可等得起。都火燒眉毛了,眉毛不急胡子急,世上哪有這個道理?
左氏不急,他忙起文化事業來。
文化確實是左宗棠一生的興趣所在。要知道,40歲出山前,他原本打算終生隱居湘陰做學問,以著作留世的。
《致霖兒 1861年(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初一》一信中“郭大叔為叔容閱定詩稿刊行,我之私懷亦慰”一句,指郭嵩燾為張叔容編輯出版詩集一事。
張叔容是左宗棠妻弟張聲玠排行第三的兒子。張聲玠與左宗棠同年入贅湘潭周家,娶了周詒端的妹妹周茹馨。兩家同住桂在堂,左家居西屋,張家住東邊,中間只隔一個院子。
周茹馨婚后,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周詒端卻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左宗棠遭遇湘潭鄰里諸多嘲諷,加之連續三次會試落榜,屋漏偏遭連夜雨,壓力可想而知。
張叔容是張聲玠三個兒子中最英俊聰明的一個,左宗棠見了愛得不行。兩家經常一起聚餐,左宗棠愛喝酒,而且酒量不錯,對喝至半酣,便借酒興掏出心里話:妹夫,你看能不能將叔容過繼給我?張聲玠聽罷,呵呵地笑。他自己也最喜歡這個兒子。
左宗棠這句話傳到岳母娘王慈云耳里,她存心了。慈云老人會看相,知道女兒詒端千金小姐,體氣虛弱,難以懷上兒子。她相中周詒端的丫環張茹,此女身子骨結實,是生兒子的料。慈云老人主動要求左宗棠納她做妾。張茹果然不負期望,接連生了三個兒子。
兩連襟的遭遇也不同。張聲玠仕途通暢,他以舉人身份參加朝廷組織的官員選拔考試,考取直隸州知縣,全家遷往河北。但隨后厄運襲來,1847年,張聲玠因一場意外,驟然病故,長子文保、次子癸保20天內也相繼莫名其妙死亡。妻子周茹馨欲哭無淚,帶著季子張叔容,孤兒寡母重新回到湘潭娘家。
身處亂世,對孤兒寡母無疑是雪上加霜。1852年8月,太平軍戰火燒到長沙,周茹馨被迫帶叔容到柳莊避禍,情狀極為可憐。左宗棠既然早有此心,當即收留叔容,視作己出,安排他與孝威、孝寬一起在湘陰縣白水洞讀書。
左宗棠沒有看錯,叔容天資非凡,內敏外樸,志讀有用之學,完全符合左宗棠的“佳子弟”標準。
但上天既然給人一樣才能,同時會用這項才能加害人。叔容天資過人,一點就通,他不但過早地讀懂了《易經》,而且會用他來算命。也許是少年時代遭遇家庭大變故,他變得沉默寡言。他據《易經》算定自己在咸豐九年(1859)農歷六月二十八日有大兇。怕母親知道,他偷偷記在筆記本里。
這天深夜,桂在堂花園里發出一種奇怪的“嗚嗚”聲,園池的水像沸騰了,咆哮起來,家丁聽到,不敢靠近。等兩個舅舅舉著火把壯膽過去,叔容半身站在水中,臉微微前俯,手上握著一卷書。救上岸,身體還有溫度,但怎么也救不過來。
這個故事有強烈的神秘色彩,但左宗棠本人就是這么的記的,也沒有現場調查取證,因為他也是聽說的。左宗棠一生不信風水,但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他不但相信,而且多處紀錄傳播,什么原因,已不得而知。
叔容死時才18歲,他早慧勤學,留下數百首詩文。左宗棠愛惜有加,勝過親子,不但為他題寫墓碣,還出資為他出版,為這個“蘊奇負異”的少年,留下一筆文化遺產。
左宗棠在大戰來臨之前醉心文化事業,不是偶一為之。在左氏看來,天下之所以大亂,生靈涂炭,源頭在人心大壞,要改善人心,關鍵靠文化。
為叔容出版遺文,只是左氏計劃傳播文化中的一項。信中,左宗棠翻刻《小學》《孝經》《四書》《近思錄》四種,供湖南讀書人閱讀,也是出于用文化熏陶改善本省人心目的。他希望孝威能參與進來,做編輯校對工作。
附信:
《致霖兒 1861年(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初一》
霖兒知之:
爾所寄各書均到,潤兒所作文字亦甚順暢,覽之欣然。
爾體氣頗弱,周身間有作脹之時,是氣血不足之癥。須加意保養,節勞逸、慎起居為要。讀書可以養性,亦可養身。只要工夫有恒,不在迫促也。
吾近奉督辦浙江軍務、節制提鎮之命,而浙江遍地賊氛,無從下手。杭州危急,寧波亦將不保。金華、嚴州、衢州所屬寸地皆賊,計賊數總在五六十萬。而吾除守婺四營外,僅只六千余人,兵力太單,不敷分布。餉事經自辦景鎮厘金及浮梁、樂平地丁漕折彌補外,尚欠十七萬四千有奇。廷旨令江西先解十萬兩,福建按月解十萬兩,然皆畫餅也。浙江精華全在杭、湖、寧、紹、嘉興五府,今皆為賊有。杭、湖、寧波城尚未失,而城外皆賊,一時難以飛越,余則皆賊占踞矣。援浙無數萬之兵、數十萬之餉,雖孫、吳、韓、白復生,亦難著力,吾亦知之。然明知其難,而又不敢避也。
爾曹在家,當時念我軍中艱苦萬狀,勉力學作好人,不可稍耽逸樂。至要至要。
臘月初一日,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