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張成龍
北京城的內城原有城門九座,民國初期,在前門與宣武門之間又開辟了一座和平門。和平門之辟,為北京城市歷史地理上的大事,打破了傳統的城市空間格局。鑒于一些著作中有關和平門的歷史講述得不夠完整,甚至有些錯誤,本文依據一些歷史檔案、報刊材料,試對和平門的開辟過程做一簡明的梳理。
現在所看到的著述中,大多把和平門的開辟定在1926年。例如《1900-1949年北京的城市規劃與建設研究》一書寫道:“1913年,基于連接琉璃廠和新華門之間的南北交通,曾有過在正陽門和宣武門之間開辟城門的動議,但直至1926年才開辟了兩個門洞。”[1]這一敘述過于簡單,略掉了許多細節。另一冊近年出版的《民國北京(北平)城市形態與功能演變》中說:“到1926年段祺瑞做執政府總理時,在負責內外城警備的鹿鐘麟主持下,不多幾天就鑿開了新城門,稱為‘和平門。”[2]這段話中,提到鹿鐘麟主持城墻開鑿的事情,不錯。但是所說的時間不對,鹿鐘麟開鑿城墻應該在1924年底。
和平門在1958年被拆除,現在其遺址處立有一塊石碑,關于和平門建成使用的時間,上面是這樣寫的:“1926年開辟此門并建城臺及劵門,1927年竣工……1927年2月正式啟用。”在這個簡略的敘述中沒有提到1924年城墻開鑿的起點,即鹿鐘麟開鑿城墻的事情,另外,有些時間上的細節也需要進一步明確。
關于開辟和平門的最初想法,是1914年提出來的。1914年6月23日,時任內務部總長的朱啟鈐向袁世凱提交《修改京師前三門城垣工程呈》,提到拆除前門月城,“另于西城根化石橋附近,添辟城洞一處,加造橋梁以縮短城內外之交通。”在“西城根”多開一個門洞,是為了加強這一方內外城之間的交通。改善內外城的交通聯系,是朱啟鈐對于整個北京舊城改造計劃的重要內容。改造的目標是加強城市中的流動性,并提高市民化的程度。
所選擇的“西城根化石橋”一帶,是開辟新城門的最佳位置。其北,直對新辟的新華門,是總統府所在;其南,是琉璃廠、廠甸等傳統文化密集區,況且還有新建的師范學校。在這個位置開辟城墻豁口,修建正規城門,便利內外城之間人們的往來,是十分必要的。而因為京都市政公所也在新華門附近,從城市管理來說,也是“亟圖便利公所”。在當時的文件中是這樣計劃的:“京師面積寬廣,街路延長,兼之歷朝建都,禁城環拱,陛枑森嚴,地本遼遠,有此格禁,動須繞道,尤致不便也。矧值茲交通發展,戶口增繁之際,又豈能不亟圖便利公所。于是遴派測繪專科人員從事勘測,由西長安牌樓之南,經板橋簾(簾)子胡同后細瓦廠半壁街等處,通過化石橋城墻及護城河,再南經琉璃廠砂土園臧家橋等處,直達騾馬市大街之虎坊橋,擬定辟為交通城南北之干路,并為將來電車路線。城以內一段名北新華街,城以南一段名南新華街。其化石橋城垣擬即拆通,并造鐵筋混凝土天橋跨于京漢路及護城河之上……將來全工告竣,實內外城交通之上一大便利也。”[3]
這項計劃于民國三年(1914)提交總統袁世凱并獲準。不料,計劃很快遇到挫折。由于在西部新開城門,可能減少前門外商業區的人流,那里的商家便群起反對。據陳宗藩在《燕都叢考》中記載:“興工有日,而前門外諸富商,懼斯門果辟,則行人出于他途,市廛必且南徙,乃浼有力者以風水之說進,謂斯門茍辟,將不利于國家,且亦不利于總統。項城惑之,乃寢其議。”[4]袁世凱是一個宿命之人,聽說風水不利,竟下令將開辟新城門的計劃取消。這樣一來,導致南北兩邊的新街道,即南、北新華街已經開工,但城墻仍在,門洞未開,兩條街道不能相連,都成了“斷頭街”。
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1924年,該年馮玉祥率軍進入北京。當時一些商會代表向馮玉祥提及開辟化石橋城門一事,馮玉祥欣然同意,并責令鹿鐘麟具體操辦。鹿鐘麟做事雷厲風行,很快帶領軍士,以人力開挖城墻。此事發生在1924年11月,[5]這是和平門實施修建歷史的重要起點。
鹿鐘麟開鑿城墻之后的情形怎樣?尚未看到研究性的評述。我們根據當時的一些報刊材料,對1924年之后有關和平門的事情,做一些梳理。
首先一個重要問題是鹿鐘麟鑿城之后,是否達到了南北貫通的效果?鹿鐘麟率人開鑿城墻,速度是很快的,大約幾天之內就把大墻挖開,所以傳為“乃毅然舉工,未數日而畢”。[6]然而,挖鑿城墻的工程雖然完工,而道路卻沒有溝通,這很可能是由于挖墻工程并不徹底,仍留有障礙,加之其他配套工程(門、橋、柵欄等)全未實施。所以,鹿鐘麟來得快,走得也快,撇下了一個尚不能用的大墻口子。過了一個月,人們發現城墻口子那里沒有了動靜,所以馬上有人感嘆“功虧一簣”。例如,柏生就撰文發問《“和平門”怎樣了?》這篇短文登載于1924年12月13日的《京報副刊》上,文中呼吁:“馮玉祥班師回京這件事,任憑那些對于政治有興味的人,說是于國家有如何如何的重大關系,在小百姓們,老實說也覺不著什么。如果馮玉祥的班師真會對于小百姓有實益,那么除非把功虧一簣的‘和平門趕緊開了……我一走到化石橋,南新華街或北新華街,‘和平門總在我的腦中一閃。這樣寬闊的街道、新建的房屋、道旁新栽的小樹,如果沒有‘和平門便也失卻了意義。和平門啊,建造和平門的人們啊,快起來吧,我在這里禱祝你。”[7]這段話中,除了感嘆工程的“功虧一簣”,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即在1924年底,盡管新城門還沒有修建起來,但人們已經使用“和平門”這個名字了。這就糾正了目前某些文章中,以為和平門之名出現較晚的不準確看法。
在鹿鐘麟挖鑿城墻約一年之后,即1925年12月3日,(孫)伏園在自己主編的《京報副刊》(第347號)上發表了《和平門再提議》一文,他說:“我以為和平門一日不開,國民頭上便罩著一日的烏煙瘴氣,國民們置之不理,那才是奇之又奇。怎么講呢?如果化石橋開拆城墻這件事,從前沒有人提議過,直到去年國民軍班師纔(才)有人發動,拖延了一年未見實行;那么,這只表示國民的懶惰。”此文對和平門工程的整年停滯表達不滿,并表示國民百姓對于和平門的建造并非置之不理,實際上是有所期待的。
百姓們期待的和平門,終于在1926年工程再啟并竣工。由于和平門的開啟是北京市民十分關心的事情,所以當時的《世界日報》曾做連續報道。這些報道是關于和平門竣工啟用史實的第一手材料,應為可靠證據。《世界日報》1926年11月7日刊載《和平門限年內落成》一文:“南北新華街中間的城墻,早已開工拆墻。另立一門,以便交通。聽說現在內務當局因為動工已久,特飭令市政公所,限本年內完工,以便明年一月一日行落成典禮,并定名為‘和平門。”這個被拖延許久的工程,此時的當局認為不可再拖,限本年內完工。我們可以設想,若不是有社會壓力,工程可能還會拖下去。
但當局預定的“明年一月一日行落成典禮”的計劃并沒有實現。《世界日報》1927年1月12日載文《和平門》中寫道:“和平門和平橋,現在都已經修理好了,原定西歷年元旦開行,但是因為京漢鐵路局沒錢,不能修理鐵路兩旁的鐵柵欄,所以到如今還不曾開放哩。”看來,城門本身以及橋梁的工程算是完了,但因為該處鐵路兩旁沒有欄桿,有礙安全,所以沒有舉行落成典禮。9天以后,《世界日報》1927年1月21日又刊登《和平門快開了》一文,這篇報道內容較豐富。作者首先回顧了歷史:“京漢路局已撥款拆墻,溝通南北兩大新華街的和平門原在國民軍駐京時代就動工了,不幸工程未半而北京城就換了主人,繼任市政督辦以中途而廢未免可惜,因而繼續完成之。”之后又講了典禮之事:“原定在十六年元旦日舉行落成禮,只因橋門間之京漢車軌尚未安置妥帖,據說是因為交通部沒有錢的緣故。”接著講現狀:“車輛既不能通行,即行人亦未能暢行無阻(只開容一人通過的小道),頗感不便。”文中隨之透露一則好消息:“不料京漢局近兩天,竟撥一筆小款用來加工修理車道,鋪地,拆木墻,裝鐵柵,想不久就要完全告成而通行了。”最后,作者感慨道:“起先要從北新華街南口上南新華街北口,雖說相隔僅有丈來長的城墻,但是走起來,不論是出前門或宣武門(因它在二者之間),都得用半個鐘頭,并且還是走得兩腿酸,坐車也得花上一毛錢,而現在只要用不到一分鐘走就到了。呵,這不是北京交通之福音嗎?”這段話報告了好消息,也抱怨了一番此前人們繞行的不易。《世界日報》繼續跟蹤報道。1927年1月23日登載《和平門明天舉行交通禮》一文:“和平門南邊京漢路閘門,現在已完工,南北各設兩道門,中間有鐵筋看守棚兩座,南北相對,閘門前的橋,名叫‘和平橋,現只在軌道內鋪墊青石板,準今天(二十三)落成,明天(二十四)舉行交通禮,實行交通。想該門通行之后,正陽宣武兩門,必減少擁擠了。”
周作人,在1927年3月寫了一篇短文《和平門》,里面有這樣一段話:“兩三年來大家所等待的和平門終于完工了。我記不很清,大約是二月一日舉行開通式的,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天了,我卻只走過兩次,一次是進,一次是出。從廠甸往府右街,不須由宣武門去繞,的確是很便利了,這是一件快事。”[8]周作人顯然為自己不必再繞道宣武門而感到高興。不過,關于開通儀式的時間,他沒有記清楚。開通儀式應該是在1月底舉行的。
《世界日報》1927年1月28日報道,和平門已經開通了。城門既然開通,下一步是要建立和平市場。這篇報道說:“貫通南北新華街的和平門開通之后,市內的交通更加便利。現市政當局,近來又在和平宣武兩門的中間,擇適中的地點,設一個‘和平市場,大概幾天之內就可成立了。”
根據上述資料,我們可以有一份較為清楚的和平門開辟年表。1924年年底,鹿鐘麟率人開挖城墻,但僅是將城墻挖斷,卻沒有進行與城門、道路、橋梁等有關設施的修建,所以并沒有成功通行。此時“和平門”的名字已經出現。1925年,全年工程停頓。1926年,當局重啟工程,并在年底完工。大約在1927年1月24日,舉行和平門落成典禮,正式通車。和平門的開辟工程前后經歷四年(1924-1927),并非一蹴而就。
注釋及參考文獻:
[1]王亞男. 1900-1949年北京的城市規劃與建設研究[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89.
[2]孫冬虎,王均.民國北京(北平)城市形態與功能演變[M].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187.
[3]京都市政公所.京都市政匯覽[M].北京:京華印書局,1919:102-103.
[4] [6]陳宗蕃.燕都叢考[M].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19.
[5]馮玉祥進京是在1924年10月下旬,11月初鹿鐘麟逼請溥儀遷出故宮,隨后即開鑿城墻。
[7]柏生.“和平門”怎樣了?[N].京報副刊,1924(9)[1924-12-13].
[8]周作人.和平門[J].語絲,1927(123):18[1927-03-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