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互聯網的指向福兮禍兮
鄭永年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鄭永年 (1962-),男,中國問題專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國際中國研究雜志》共同主編,羅特里奇出版社《中國政策叢書》主編和世界科技書局《當代中國研究叢書》共同主編。
互聯網的出現已經急劇地改變了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環境。互聯網提供了多樣的選擇性和可能性,但同時也帶來了很多的不確定性,甚至恐懼感。互聯網會引領人類走向光明,還是誘惑人類陷入黑暗?對很多人來說,這已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1990年代互聯網出現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在西方,互聯網幾乎被視為新的全能者,賦予每一個人充分的自由,解放仍然愚昧的人們,驅逐專制而實現普世民主。當時人們覺得,人類一切美好的理想,似乎都可以通過互聯網得以實現。的確,在互聯網出現之后,世界發生了巨變。信息以極其廉價和前所未有的速度,到達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人。
尤其是社交媒體使得傳統的信息控制成為不可能,一旦掌握了信息,信息便是權力和力量,人們要么用互聯網脫離貧窮甚至發財致富,要么用互聯網參與或者干預政治。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所發生的幾乎所有重大政治事件,都是圍繞著互聯網展開的。無論是到處蔓延的包括“顏色革命”在內的政治突變,還是英國的脫歐或者美國的選舉,或者迅速崛起的世界民粹主義,離開了社交媒體就會很難想象。
在國與國關系方面,那些因為西方的干預而發生了“顏色革命”的社會,首先體驗了社交媒體的威力。但不久西方本身也意識到,互聯網不僅僅是西方影響其他國家的工具,也是其他國家影響西方的工具。這在2016年美國選舉過程中表現得非常明顯。俄羅斯被視為利用網絡攻擊,影響和操縱了美國的選舉。網絡也有可能促成非西方國家干預西方政治,在西方內部造成另類“顏色革命”。
更為嚴重的是,在西方內部,社交媒體也已儼然成為“體制外力量”推翻“體制內力量”的有效武器。這里所說的“體制內力量”就是傳統西方民主的主體,既包括政治力量,也包括這些政治力量所占據的體制和組織。無論是英國的脫歐還是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都足以說明了西方的這些“體制內力量”并非固若金湯,社交媒體賦予“體制外”的力量足以推翻它們。而這個現象就很快被視為對西方民主的最大的威脅。
曾經相信西方民主是“歷史終結”的美籍日裔作家福山,近來著文談論互聯網政治。在福山看來,在2016年極度反常的政治環境中,最令人稱奇的便是“后事實”世界的興起,即幾乎過去被視為權威的所有信息來源都遭到質疑,并受到可疑的、來路不明的事實的挑戰。(西方)民主制度面臨全面困境的直接產物是,無法就最基本的事實達成一致。
當一名讀者所信任的信息并未在輿論場上占據上風,或者他所不相信的信息成為贏家的時候,他便會相信這一定是對手精心制造的陰謀的結果。相信所有機構都是腐敗的,導致人們走進普遍不信任的死胡同。福山認為,假如缺少對公正機構的信任,而代之以滲透到生活每個角落的黨派政治斗爭,那么,美國民主以及所有的民主都將無法存活。
特朗普把昔日的信息權威例如《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和CNN等都視為“假新聞”,社交媒體(更確切地說是“自媒體”)成為他的“另類媒體”。與“另類媒體”一同出現的便是“另類事實”。當然,這不僅僅是像特朗普那樣少數政治人物所持有的觀點,而是西方社會相當普遍的觀點,至少流行于普通人群中。
福山說得對,如果說互聯網能夠有助于人類進步,這是因為互聯網賦權人們擺脫信息的控制者;再者,盡管人們所接受到的信息來自四面八方,但人們可以假定真實的信息一定會壓倒虛假的信息,因為戳穿虛假信息的最有效的方式是公布真實信息。
不過,“另類媒體”和“另類事實”的出現,使得所有這些傳統的智慧顯得那么“愚昧”不堪,甚至毫不相關。今天包括傳統媒體在內的“體制內力量”和新出現的“體制外力量”,處于對峙狀態并不難理解。福山把“另類”事物的出現歸之于“專制勢力”和“黑暗勢力”操縱的結果。在很多人看來,世界已經分成了“光明”和“黑暗”兩個領域,而他們之間的斗爭甚至戰爭不可避免。
事情真是那么簡單嗎?這個現象僅僅是“專制勢力”或者“黑暗勢力”操縱的結果嗎?以上所討論的這些現象,盡管只是少許例子,但已經充分展示了互聯網改變人類的無限可能性。迄今,對互聯網的研究文獻已經是汗牛充棟,但人們對互聯網的認識仍然極其膚淺,甚至不得而知。
歌頌互聯網帶來的“光明”或者詛咒互聯網所造成的“邪惡”,都不能替代對互聯網的理性思考。如果要理解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體對社會政治的影響,首先就要探究其對人的影響,因為對人的影響是最基本的,其他方面的影響都是衍生的。
人們可以從各個方面來界定互聯網的本質,但如果從互聯網影響人類活動的過程來界定其本質,至少從社會科學的意義上,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式。正如法國哲人笛卡爾所言:“我思故我在”,人和動物的基本區分是:人是能夠思考的動物。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互聯網給予我們人類什么呢?作為一種溝通技術,互聯網的主要特征表現為分散性、分權性、個體性、民主性、選擇性等等。
在互聯網世界,沒有人可以像傳統那樣來壟斷公共空間,每一個網民都可以創造屬于自己無限的公共空間,提出問題并使得討論具有公共性。不過,互聯網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發泄情緒的有效管道,互聯網可以隨意放大人們的情緒,無論是愛還是恨。
在這個新的公共領域,很多人都是隨大流者,只做選擇,而少了自己的思考。更有甚者,互聯網成了表現者表現私性的有效工具,把所有私性方面的東西展現在公共空間。個體的表現欲一旦和互聯網的獲利性質結合起來,互聯網更能把事物推向極端。
在互聯網空間,也沒有絕對的道德,所展現的都是個性化了的道德。傳統上,“公共”表明對“私”的遏制和揚棄,“公”不見得沒有“私”,但如果不能對“私”做一定程度的克制,就很難產生“公”。與此不同,在互聯網空間,人們往往很難看到傳統意義上的“公”,而所謂的“公”也往往只是眾多的“私”的聚合。
這是因為在互聯網空間,人們對信息往往只是作一種選擇,沒有綜合能力,也無需綜合,人們只是認同一種符合自己的一個符號、一個理念、一種思想、一個想象的社群、組織等等。經過符合“自我”的信息過濾,人們的視野越來越微觀,越來越缺少大局觀。這就是互聯網空間思想自我激進化的邏輯。激進的思維導致激進的個體行為,不僅表現在互聯網空間,更是發生在實際社會領域。在互聯網時代,激進的個體行為已經成為社會新常態。
互聯網不僅影響個體的思想、思維和行為選擇,也影響甚至主導人們的“集體行為”。傳統上,集體行為包含各種“成本”,即學術界所說的“集體行為邏輯”。但互聯網空間的集體行為邏輯,和傳統集體行為邏輯相去甚遠。因為高度的分散性和民主性,互聯網空間的集體行為成本極低,而聚集效應又極高。也就是說,互聯網空間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以最小的成本聚集眾多的人群。無論就其組織功能還是傳播功能來說,在政治上,互聯網正在改變或取代傳統政黨的角色。
傳統政黨也一直被視為平臺,即聚集政治傾向性相近的人們去追求一個共同的政治目標。不過,互聯網和傳統的政治平臺又有很大的不同,通過互聯網所作的政治動員,無一不具有強烈的民粹傾向性。因為是單個個人的聚合,沒有任何過濾機制,民粹就變得不可避免。在今天的世界,無論是英國的公投還是美國的總統選舉,互聯網和政黨合二為一,但民粹傾向性也越來越強。
在國際層面,互聯網很容易把民粹轉型成為民族主義。這里就出現了嚴重的網絡安全問題。一個國家的網絡遭到另外一個國家的攻擊,攻擊者既可以代表主權國家的政府,也可以是和政府毫不相關的個體。
近年來人們提出了“網絡主權”的概念,希望用來保障網絡時代的國家安全。但網絡有沒有主權?網絡主權怎樣體現?所謂的網絡就是把世界各個國家連成一體,不再有“邊界”,有了邊界就很難叫網絡。既沒有邊界,又要保障安全,這顯然矛盾,仍然需要人們尋找有效的方法。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從來沒有像今天的互聯網那樣提供了新的“人的條件”,但同時也從來沒有像今天的互聯網那樣,給人類提出了無限的挑戰。面對互聯網,人們甚至需要重新定義“人”本身。如果人們像以往的數十年那樣,被動地順著互聯網的發展而發展自己,人類可能會不知不覺轉變成了“非人”。人們在互聯網空間所進行的可能只是一種“勞作”,而非“工作”,更非“行動”。
互聯網給人們創造了無限的可能性,但人們是選擇成為互聯網空間的動物,還是經“工作”成為人,或者經“行動”來創造意義,這并不取決于互聯網本身,而是取決于人的主觀選擇。不管人們喜歡與否,主導著人類的未來,不僅僅是傳統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且更是人與互聯網之間的關系。
從更深層次來說,人總是游走于天使和魔鬼之間,既有“光明”也有“黑暗”。互聯網仍然是工具。既然是工具,“光明”的力量或者“黑暗”的力量都可以使用。不過,是“光明”還是“黑暗”并不取決于互聯網本身,而是互聯網生存的社會環境。
馬克思說得很對,存在決定意識,物質利益決定了人們的意識和行動。無論西方還是非西方,今天的強勢利益集團正通過各種辦法,毫無限度地攫取利益和保護自己的利益,并使得大多數普通人陷入困境。普通人有理由感到沮喪,感到憤怒。對于普通人,互聯網就如他們的祖先或者前輩使用過的石頭、棍棒或者槍支。
對既得利益集團來說,互聯網或許使得他們陷入“黑暗”,而對普通人來說,互聯網則有可能通向“光明”。由此看來,改善社會環境才是促成互聯網揚善抑惡的唯一方法。
(本文取自IPP評論,有部分改動,經作者同意刊發)
(責任編輯:李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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