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廣,實現了從人民公社向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的轉變。鄉村建立在集權性自上而下的“政社合一”單軌組織模式,被新的“鄉政村治”組織方式取代。村民的生產生活也從集體政治化轉為經濟自主化,這些都標志著這一時期國家權力從鄉村社會的回退。鄉村組織治理的變化,也結束了集體化時期集權主義下政治運動式的鄉村營建。營建的本質不再作為社員集體化管理的空間實現工具,集體化時期被長期壓制的改善居住條件的家庭需求在這階段集中爆發,自下而上的需求成為這一時期鄉村營建熱潮的內生動力。
改革開放后,土地承包制解放了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雙重解放,激發農民的勞動自主性,刺激鄉村經濟快速發展。農民人均收入水平隨之大幅度提高,多數農戶有了建房的經濟條件,使得村民建造住房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同時村民用于建房的投資也逐年提高,住房的年人均消費從1978年的3.67元增加到1993年的106.79元,所占消費結構比例從3.16%上升到13.88%,成為結構序列僅次于食品的第2位(圖1)。從1979年以來,每年增加約5%的農戶新建住房,全國農房新建建筑面積每年都在5~6億m2以上,從1979~1994年的16年間,全國鄉村新建住房96.7億m2[1],其中1979~1984年的新建住房34.7億m2,超過建國后集體化時期新建住房面積的總和[2]。無論是在規模還是速度上,都是歷史上罕見的現象,也是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建設高潮,究其根本原因,是因為集體化時期壓制已久的家庭建房需求的集中爆發。

圖1 1954~1993年農民住房消費占消費總支出比例變化情況統計圖
這一時期的噴發式建設導致土地粗放濫用的亂象普遍,鄉村空間外延無序擴張,出現了沿公路爬行建房的“線性擴張”和宅基地向鄉村外圍邊界延伸的“塊狀擴張”[3],不僅造成鄉村內部空心化,而且村莊的用地面積不斷增長,逐漸改變了鄉村聚落的原有形態(圖2)。
在建設高潮的第一階段,村民主要是以改善自身居住條件為主,且此時鄉村的改革是早于城市的,所以這一時期的農宅形態基本延續了鄉村傳統建筑的特點,地域文化仍得以一定程度的傳承。在第二階段的建設中,由于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鄉村人口已經開始向城市流動以及現代傳媒方式的快速發展,“城市代表著先進意識”的觀念動搖了鄉村的文化自信,城市給鄉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強勢文化和價值觀的侵入,鄉村的新建住宅開始脫離傳統的發展軌跡,進入另一種突變格式,經歷了初期從“瓦房到樓房”,后期的“農房變別墅”的階段,趨向整齊劃一的形態。
在住宅的形態上開始模仿當時城市中一些顯著的表象性元素。這種現象最早出現在第一批外出打工返鄉的村民自建房中。這些外出打工并把城市里賺取的收入帶回到家鄉翻新自家住宅的鄉村經濟精英,最先運用這些代表著城市“先進文化”的符號,把在城市建設中使用的瓷磚、馬賽克等防水材料,作為立面裝飾用于自建房的外墻,配以鋁合金門窗、藍色玻璃等。這些元素被村民看作是新鮮的城市文化符號,也是建房者人生“成功”的標志。在這樣的背景下,鄉村中的跟風、攀比的風氣使其迅速傳播,村里后建房的村民開始紛紛效仿,發展到黃色琉璃瓦、鏡面玻璃、大理石貼面,乃至之后出現的,代表著更先進的西方建筑文化元素“柱式、雕花欄桿、門頭雕塑”的歐陸風農宅。這樣的示范效應的迅猛傳播使得鄉村的傳統建筑文化瞬間被遺棄,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類城市風格的簡易版鄉村建筑。
改革開放后,鄉村社會形成以發揮自主性為特征的“鄉政村治”的組織結構,體現了行政權和自治權的分離。村民們由封閉、半封閉、半自給性的傳統農民逐步向開放性、經營性商品生產的新型村民轉化。農民職業類別開始多樣化,自主性大大加強,農民由此變成經濟生活自主的、日常生活去政治化的個體。經濟資本由集體向個體的轉化,注定這一時期鄉村建設的核心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村民個體。社會變革所激發的以家庭為單位的“自發性建造”成為這一時期鄉建的顯著特征[4]。鄉村住宅的自發性建造主要采用自籌自建,自籌承建和統籌自建等模式。但無論哪種模式,都是農戶自家做主,并籌備建房計劃。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自發性建造大多屬于違章性質,據部分地區估計,農戶建房依法進行審批的不到30%,多數只是口頭協議,并不辦理正規的報建手續[5]。因此,自發性建造帶來了缺乏規范、整體控制的住房建設問題,特別是在高潮建設階段,建房亂占土地出現了失控的現象,引起了中央的關注。
改革開放初期,鄉村住宅建設的總體特征表現為沒有設計的自發性無序建設,然而歷史研究表明,鄉村住宅其實是“有圖可依”的。這一時期,為解決鄉村自建房引發的一系列房屋質量和濫用土地問題,國家和地方有關部門分別組織了多次鄉村住宅設計競賽,幾乎全國 所有省份都有大批建筑師參與其中,也促成了以設計競賽為主要形式的第二次“設計下鄉”,本文也稱為“競賽下鄉”。由于競賽組織頻次高、涉及面廣、參與人數多,因此,本文認為這一時期的設計競賽成果可作為研究和解讀改革開放初期鄉村住宅設計的重要素材。通過大量競賽作品的解析,發現這一時期鄉村住宅設計有以下特點。
這一時期建立在建筑師獨立思考和研判基礎上的鄉村住宅設計,客觀地呈現出適應家庭功能需求的空間特征。一是設計普遍將家庭作為居住的設計單位,考慮了家庭獨立的廚衛設施;二是在設計中考慮家庭聯產制度下對家庭生產及生活并置的混合功能需求,不僅滿足了家庭農業生產輔助設施的功能布局,還把歸屬于家庭單元的院落空間也成為這一時期設計考量的重點。
以第一屆全國農房設計競賽一等獎為例,天津3號方案的平面組織在北方平房住宅的傳統形式上進行了變化(圖3)。傳統布局形式多為淺進深的一明兩暗一字排開,中間或一側設堂屋,兼作廚房,做飯燒炕共用一灶火。在這個設計中,把兼作廚房的堂屋改為兩間房,各有獨立的出入口,不僅使二者功能使用合理,而且保留了一個南炕臥室。設計使堂屋、廚房、臥室之間既有分隔,又有聯系,空間前后錯落,更好地滿足了生活功能需求。江蘇1號方案給每戶分別設計了生活院和服務院,有機分隔居住和豬圈、雞舍、廁所的功能,方便家庭管理、清潔,提高居住質量,生活院地下還設沼氣池。居室的設計充分考慮私密性,互不穿套,每戶有1間堂屋,大小搭配的臥室3間,配以生活、生產輔助用房,建筑面積為93.82m2/戶,使用效率高(圖4)。在1985年的全國農房競賽中,天津Z-3-1方案提供了新思路,以4種基本間組合單位(堂屋+樓梯+廁所;大居室;小居室;廚房)組合成10種戶型,以滿足3~10人不同戶型的家庭復雜人口結構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集體化時期,這些設計方案都從不同方面反映出對這一時期以家庭需求為出發點的空間功能布置的充分思考(圖5、6)。

圖3 一等獎天津3號方案平面圖
改革開放時期的住宅設計已轉向對以家庭為單位的空間組織的研究,這一時期住宅主要分為居住空間、院落空間和生活生產輔助空間三大部分。住宅空間的形態和尺度較之集體化時期強調集體管理而形成的集體宿舍式布局,表現出明顯變化。一是建筑的空間尺度明顯縮減;二是住宅的空間組合以院落組織居多,南方地區由于人地關系緊張,住宅在前后或中部會設置一些小型庭院空間,作為自留地進行耕作以及堆放農耕用具。北方地區由于用地相對寬裕,通常在建筑南面設置了較大的院子(圖7)。設計中考慮空間的不同組合方式,從而形成了多種住宅戶型及形態。
在設計中除了住宅的戶型設計,不同戶型之間的組合規劃也是設計的重要內容之一。這種靈活組合的獨立式住宅組團也是近年來房地產市場中接受度非常高的產品類型。從這個側面也能反映出改革開放初期,建筑師群體在設計實踐中思考的深度(圖8)。

圖4 江蘇1號方案平面圖

圖5 4種基本間系列及其組合平面圖

圖6 由4個基本單位組合的適應不同家庭結構的10種戶型設計圖

圖7 改革開放時期住宅設計與集體化時期的比較圖
對鄉村民居傳統的繼承革新和地域性的關注,是這一時期鄉村住宅設計作品的普遍特征。每個省份提供的設計方案,都明顯帶有當地的氣候特征和生活生產的習慣特征,這也是與集體化時期設計的顯著區別。集體化時期行政意志強力控制著建筑設計的思想,以體現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為基調,對于地域差異和地方性的關注不夠。而改革開放后,建筑界的設計氛圍發生了根本的改變,20世紀80年代,建筑學界專門探討了創作思想的解放,提倡百家爭鳴,對民族、傳統、地域的關注開始持續升溫,首先反映在創作成果上的便是農村住宅的設計[6],“在農宅設計中,如何繼承傳統的民居建筑經驗并加以革新,是擺在我們建筑師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7]。因此,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農宅設計也成為了中國鄉村建筑設計走向理性和專業性的報春花。
地域性的探索包括設計中對當地民居傳統空間組織、建造材料和結構形式的現代再利用。建房材料與結構構造方面盡量使用地方材料,例如西北地區多采用土墻、土拱與草泥屋頂做法,貴州山區多用石墻和片石屋面等。四川的1號方案,從南方濕熱氣候出發,考慮人們戶外活動較多的生活習慣,設計的2層樓房包括3個臥室和1個適合當地氣候和人們需求的敞廳,半開敞樓梯和敞廳相連,成為家庭生活的紐帶(圖9)。敞廳一側還設計了小天井的貫穿空間,除了優化室內小氣候環境,也使得臥室區域和廚房、廁所之間,在空間上既有分隔又聯系方便,同時減少了堂屋的穿行,也改善了衛生條件。在造型上采用了順坡拖檐的吊陽臺和青瓦白墻等手法,評語中對其“具有南方的鄉村風味”的評價是對方案地域性設計的肯定。陜西5號方案,對在陜甘寧一帶黃土高原的傳統窯洞住宅作了改進,在通風、采光、結構等方面優化設計,并利用坡地的不同高差,將下層住戶的窯頂部平臺作為上層住戶的院子,這種做法既節約土地,又高低錯落,富于空間變化,在院落的布置上,有效區分生活與雜物儲存區(圖10)。新疆2號方案,采用傳統的土拱、土木混合體系和當地有悠久歷史的砌拱技術,該方案在建筑平面、空間處理、庭院布置上延續了維吾爾族的風俗習慣,住房設前室作為脫鞋、更衣和室內交通的空間,設置客房供節日待客和娛樂活動的需求;設火炕,并在火炕邊設灶,冬季取暖做飯;房間內設壁龕作為存放被褥、陳設茶具之用;院內造土炕,搭葡萄架,作為露宿、休息、待客等功能使用;農宅還設計曬臺,每戶都有陰干房、大門樓、牧畜棚,與住房組合成一個院落,設計對農戶生活功能和地方習俗考慮周全,立面和造型也采用了地方建筑語匯符號,有濃厚的地域特征和民族風格(圖11)。

圖8 戶型組合規劃圖
這時期的住宅設計為新型材料和新能源的使用提供方案,例如以鋼帶木、推廣鋼筋混凝土構件和沼氣、太陽能的利用等。有的設計還提出了裝配式構件系列,為探索農宅的工業化做出了超前的研發,如北京市農村住宅設計競賽一等獎的104號方案,通過調查統計年建設需求量,方案出發點是將農房建設過渡為商品化建筑生產。設計考慮了方便施工的成套體系化方案,選用有限數量的開間和進深參數構成基本平面系列,組成39種類型的平房和樓房住宅平面方案[8](圖12)。這種強調工業化建造的結構體系和綜合節能措施的設計趨勢,在1993年全國村鎮住宅設計競賽的方案中得到全面體現。

圖9 一等獎四川1號方案設計圖

圖10 三等獎陜西5號方案平剖面
自1981年開始全國農房設計競賽以來,大量競賽成果顯示,這一時期的設計在繼承民居傳統的基礎上,兼顧了鄉村住宅生活和生產的雙重功能需求,“在住宅布置、院落組合、結構構造以及建筑工業化和新能源利用等方面,進行了革新和探索”[9],其設計思路也反映建筑師群體對當時鄉村居住模式思考的深度,設計成果也達到了較高的專業水準。對設計成果的評價也開始逐漸擺脫集體化時期工具屬性,建立起相對客觀和理性的評判標準,使建筑學逐步回歸至學理的軌道上。對于職業化的建筑設計工作在鄉村地區的重要性,學界也有較為深刻的認識,著名建筑師張開濟先生甚至提出“建筑師要面向農村”,建議把部分城市建筑師轉向農村去搞鄉村建設[10],這在20世紀80年代是相當有前瞻性的提議。通過大量設計競賽,不僅普遍提高了這一時期建筑師的設計水準,而且促使建筑師群體對鄉村居住模式及生產方式都有了新的認知,建筑學學科發展也在文革后伴隨大量設計競賽的開展而逐漸走向專業自主性。
盡管競賽下鄉為推動建筑學的理性回歸起到了積極作用,但與之相伴的卻是大量富有地域特色的傳統民居被拆除,鄉村聚落形態遭到破壞,鄉村風貌陷入了不土不洋的尷尬境地[11]。盡管此時宅基地產權及管理制度使得房屋與宅基地被綁定,房屋拆建沒有徹底毀壞自然村落的整體肌理,然而此次競賽下鄉未能真正有效地指導鄉村建設、遏制對傳統民居的破壞卻是事實。設計失效的根本原因在于技術扶助式的工作方法與鄉村住宅實際需求之間存在錯位,設計主體對改革開放初期村民個體作為住宅營建主體的“自我性”認知不足。

圖11 二等獎新疆2號方案平立剖面

圖12 北京市農宅競賽一等獎104號:成套體系化的農宅工業化設計方案圖
改革開放初期是繼集體化時期后,專業技術人員第二次“設計下鄉”,其初衷是使有限的技術資源最大化程度覆蓋鄉村,指導鄉村合理建設,因而主要采用了競賽的方式,國家希望以技術扶助之名重新建立鄉村空間秩序[12]。然而這一時期住宅建造的自發性特征,決定了在建造中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圖紙,而是經濟精英示范下的農民主體,農民希望快速按照自身意愿實現改善居住條件的訴求,而專業性極強的設計圖集在當時的鄉村能看懂的人并不多,設計的技術成果很難及時有效地起到指導鄉村營建的作用[13]。而建筑師對于該時期住宅建造的主體——農戶的“自我性”認知不足,經濟實力逐漸增強的農民家庭單位在自發性建房的實踐中動力不斷增加,由于掌握建房的經濟資本,加之有宅基地、包產到戶等政策依據,農民對土地空間資源的利用產生了誤讀,將制度的任意性誤識為自然世界的自然性,由此形成了自建房過程中的“自我性”,而忽略了設計競賽圖集的作用。自發性建房實踐行為的不斷蔓延又進一步限制了設計作為空間管制工具的實際效應。因此,改革開放初期的競賽下鄉指導鄉村營建是失效的。
改革開放后,生產力的解放和生產關系的改變刺激了鄉村住宅建設量的激增,造成建房質量低劣及濫用土地的亂象,由此引發國家關注,并引發了以技術扶助為目標的第二次“設計下鄉”[14]。這一時期鄉村住宅的設計特征表現為對家庭功能的強化、空間組織的多樣、地域特征的表達及對新型技術的運用等方面,這是建筑師群體對鄉村住宅的認知以及在設計實踐中深度思考的映射,也是建筑設計回歸理性的肇始。
但是此次競賽下鄉未能及時有效地指導鄉村營建,設計介入失效的根本原因在于技術扶助式的工作方法與鄉村住宅實際需求之間存在錯位,設計主體對改革開放初期村民個體作為住宅營建主體的“自我性”認知不足。設計介入失效也間接導致政府錯失了引導村民有序營建的最佳時機,鄉村自發性建設的系列現實問題延續至今。因此,如何科學認知當代鄉村營建實踐背后的深層邏輯,如何選擇適宜有效的設計介入方式和設計方法,也是當前鄉建熱潮中應當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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