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
汪鳴峰的故事
廖群

每天傍晚,快步從平江路到白塔西路往返,是汪鳴峰的健身之道。這快走的習慣,自16歲陪老師沙曼翁時養成,堅持四十多年了。那年月,他們師徒冬天會面,常常外出快步行走,邊走邊聊,能從十全街走到木瀆。之所以快走,是為暖身,那時候室內取暖條件很差。健身運動,還沒進入中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認識汪鳴峰老師,是2008年秋季。那時藍色書店辦得正好,我是??鸵彩菚T,有時也受邀參加書店主人在十梓街那座三層民國大宅里舉辦的吳韻雅頌活動。記得那次是車前子的畫展,閨蜜是老車的老友,欣賞完作品,大家就坐下喝茶,買書。長條的一塊原木剖面茶桌,大家隨意坐著聊天。對面的人說,他看了我寫的沙曼翁《一人弄里一人藏》,話題由此拉開。
原來他是沙老的弟子汪鳴峰。我拜訪沙老時,他已經不太能清晰地交談,旁人只提及言恭達是其弟子。言恭達名聲在外,寫在文章里錦上添花。當偶遇這個從16歲就一直追隨陪伴沙老的人,我不由得心里發虛,做宣傳報道工作,不像專業寫作那么專精地做功課,往往不自覺地挑捷徑走了,所取素材為我宣傳所用,掛一夠用,漏萬不惜,一較真,可真讓人難為情。汪老師溫文爾雅,倒非常誠摯地肯定我對沙老的報道,說先生就是那樣一個書癡,吃了很多苦,不改童心。
后來,經常在各種公益筆會上見到汪鳴峰老師。他一如既往地溫和儒雅,揮毫之間,各種書體讓我大飽眼福。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樣雅靜。但是,這么溫雅的一個人,卻是蘇州國旅資深的日本部導游。人是環境的產物,在反差極大的界域不斷進出變換角色的人,應該比一般人多些故事。
認識快十年了,日本見聞是汪老師經常的話題,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卻從未探究過他本人的故事。
最近聽說《榮寶齋》金石專欄整版介紹汪鳴峰的篆刻,我專程去他家看書,欣賞他的篆刻。安靜的私人空間,我這才有機會求問他1970年代拜師沙老的細節。沒想到,這故事上溯到環秀山莊開始。
是的,就是景德路上那座1997年就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環秀山莊。道光年間,一戶從徽州歙縣遷移蘇州的汪家,在此購買花園并用三四年時間修葺后,作為家族的義莊,給東花園取名環秀山莊。到汪鳴峰的時候,山莊已收歸國有。他們兄弟幾個在母親庇護下住在養育巷的安徽會館里。父親因戴季陶舉薦,早年赴西安國民政府就職。解放后滯留陜西,在陜西油脂公司做財務工作。任職期間查處了公司一起貪污案,后來因貪污犯是中共黨員,單位在結案時,認為是前國民政府官員栽贓,倒打一耙,將他父親定性為歷史反革命,押送勞教。
盡可能地避禍,就成為這種家庭的生存之道。知書達理的母親,用寫毛筆字來管束孩子的心性,減少他們外出游玩可能招惹的是非。我曾經聽余克危老師說過,父親是開織造廠的資本家,他選擇不要和人打交道的畫畫。葛鴻楨老師也因家庭成分不好,就埋頭寫字。中國的水墨世界真是博大精深,可修身養性,可酬酢唱和,也可作為亂世防身大法。
16歲那年,聽說有個叫沙曼翁的,字寫得好。汪鳴峰就想找機會認識。他舅舅知道后,便帶他去怡園。文革最鬧騰的階段過去了,怡園出現了一個松散型集會,唱昆曲評彈的角兒,遛鳥的主兒,有點兒雅好的人們,類聚成小圈子。沙曼翁當時以右派之身,在上海嘉定磚瓦廠勞動改造,每月回蘇州一次,每次必去怡園湊趣。
汪鳴峰就在怡園這個小圈子里見到了沙曼翁。曼翁個頭矮小,那天正佝僂著背靜靜地在一旁聽著黃異庵、胡天如等人聊天。聽說汪鳴峰想跟他學書法,寂寞中的曼翁當即答應了。汪鳴峰舅舅擇日請了好友篆刻家兼評彈名角黃異庵、收藏鑒賞家龐美南等到家做見證。他們拉起窗簾,擺開八仙桌,鋪上紅毯子,點起紅蠟燭,命汪鳴峰向沙曼翁磕頭,偷偷摸摸地舉辦了一場鄭重其事的舊時儀式。
自此,每個月沙曼翁從上海返回蘇州,汪鳴峰都到車站去接。曼翁回來一次休四天假,汪鳴峰便有了比較充裕的時間向老師學藝。幾年時間,他們通了上百封信,沙老在信里指導他讀書寫字,也橫議書壇。為不惹是非,這些信件汪鳴峰至今雪藏。

汪鳴峰書法
汪鳴峰在金門機箱廠上班后,葛鴻楨和李少鵬也在一個區域里的延安電器廠和文化館上班。因家庭背景成不了時代弄潮兒,這幾個小伙伴就在一起研習字畫,忘記了各自家庭的不幸,驅趕了落落寂寞。葛鴻楨還帶他結識了林散之先生。那年代書畫無鬻賣之市,研習書法,是他們舒張心靈、探求技藝的精神寄托。
時代翻開新的一頁,汪鳴峰的故事也有了新的篇章。他突然去日本留學了。
1930年代日本占領期間,有一家日本佛教協會在養育巷辦學。汪鳴峰的父親曾在此學堂學佛法。五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個校長趁著中日修好的東風,返回蘇州尋找當年的弟子。學生已星散,老校長找到了學生的兒子汪鳴峰。他對汪鳴峰考察了一番,這個內秀的青年,寫得一手好字,還自學過日語,他當即提出讓汪鳴峰去日本留學。改革開放之初去海外留學不是一般人敢做的夢。汪鳴峰托庇祖蔭,得此良機。當時看似偶然的命運改道,其來有自,一個人的家庭,是他人生第一個也是最有影響力的圈子。
在日本留學6年,汪鳴峰辦了六次書法展。現在去京都,愿海寺等處殿宇還張掛著許多他當年的作品。從日本回國后,汪鳴峰入職蘇州國際旅行社,成為該社日本外聯部長。書法藝術在我國源遠流長,即便當代高校設置了書法專業,社會上也沒有出現書法職業。這門博大精深的國粹,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不乏書藝高超者,卻始終是作為一種個人修為,代代相傳,日益精進。
沙曼翁是民進的老會員,所以認識汪鳴峰十年來,我一直想當然地認為他是跟隨沙老加入了民進。然而不是。雖然不是直接介紹人,聽汪鳴峰講起與民進的淵源,還是得追溯到沙老。
1973年拜師后,沙老當年就把汪鳴峰帶到了好朋友張繼馨家。張繼馨那時住在景德路283號,幽默風趣的沙老總是對著弟子一吆喝:“走,到‘兩把傘’那里去。”他每個月回蘇州一次,周四、周五、周六、周日連休四天,起碼有三天都要往“兩把傘”那里跑,這樣一來,汪鳴峰就同時有了兩位老師?;B畫家張繼馨比孤傲的書法家更與世相諧,又因張師母賢淑寬厚,張繼馨家漸漸成了一個蘇州文化圈。而最具儀式感的活動,是大年初一清早,汪鳴峰他們必定到張家拜年,以此拉開新春序幕。
從古城區的“兩把傘”到工業園區的都市花園,從1970年代到今天,四十幾年未間斷的初一清晨拜年,張師母、龐美男、高石丁等人都相繼辭世,顧大鈞、施仁年入耄耋不便再外出了,新的文化人陳去病的外孫張夷等又加入拜年團。每年第一個登門的,得一幅作品,張繼馨也把這個禮贈保持了四十幾年。這樣的民間文化活動如靜水深流,雖不如曲水流觴那般傳唱,卻脈脈豐盈著姑蘇水土的文化底蘊。
相識二十幾年后,1999年夏季,張繼馨老向蘇州民進推薦了汪鳴峰。
汪鳴峰一心書法篆刻,沒有更多的精力耕耘畫壇,此為張老的一個遺憾。特別愿意獎掖后起之秀的張老多次表示愿意一起辦書畫展,汪鳴峰都以自己還沒準備好謙辭了。今年5月,汪鳴峰準備去張老的家鄉常州,舉辦他們倆的書畫聯展,那將是蘇州書畫界一場值得期待的美展。
墨池書壇,代有才人。曼翁老已駕鶴西歸,他有關“印宗秦漢,書入晉唐”的教誨,汪鳴峰謹遵而持守。幾十年如一日,他凌晨五點即起習字,旅行在外,行囊里從來不落下筆墨紙硯,入顏魯,習石鼓,臨碑摩帖,慢慢形成了沉穩樸實、厚實蘊秀中透灑金石氣息的藝術風格。汪鳴峰在學識修養和書法篆刻上深厚的造詣,吸引了不少欽慕者。近年來,他已經招收了兩撥弟子。每次拜師宴都設在城里最熱鬧的酒店,張燈結彩,高朋滿座,成為蘇州城一個小熱點。
從四十幾年前拉上窗簾,屏氣斂息地偷偷磕頭拜師,追隨曼翁先生,到如今在熱鬧喜慶中,自己接受弟子的磕拜,汪鳴峰內心始終充盈著對書法藝術的虔誠與執愛。書法藝術源遠流長傳承有序,他,上下求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