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寧
當代“武林大會”全透視——
少林武當,太極八卦。刀槍劍戟,斧鉞鉤叉。
這些元素,構成了東方武俠的奇妙世界。在大家的想象中,這個所謂的“江湖”,有杏花煙雨,也有塞北西風。它的神秘讓人相信,通過武道的修習,能夠窺見人生奧秘,甚至超凡入圣。但在現實中,即便是資深的武俠迷,也很少有人能說清自己的“任督二脈”在哪里。至于如何修習內力,更是無從談起。
4月21至23日,濟南舉行了一場“武林大會”,1200多名參賽選手熙來攘往。當這個真正的武林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很多問題也隨之而來——在當下,中國功夫的轉型之路,究竟何去何從?
大隱于市的高手們
今年4月5日,香港作家黃易辭世。這位暢銷書寫作者,一生寫下了多部頗有影響力的武俠小說。其中的人物,無不身負絕技縱橫天下。尤其在《破碎虛空》中,大俠傳鷹不斷打怪升級,最后成了仙。
他的作品,是港臺流行文化的一個代表。金庸、古龍、張徹、徐克,他們的作品把“武林”包裝成了一個寄托著情懷與想象的別樣時空。事實上,嚴格考據起來,不僅僅“羽化登仙”的范例無跡可尋,就連那些耳熟能詳的典故,也多有錯訛。
比如影響力極大的太極拳,在金庸的小說里被塑造為張三豐的創作。但事實并非如此,太極拳源于河南陳家溝,時代也比張三豐所在的元末明初,晚了幾百年。
但仍有無數人在繼續演繹這些故事。盡管很多網文會被貼上“武俠”“修真”“玄幻”的不同標簽,但內容多有雷同之處。少年身負血海深仇,得到神兵利刃或者蓋世秘籍,一躍而成天下聞名的大人物。
“這在現實中,肯定是不可能存在的。”濟南大學武術教師張越表示。他認為武術來源于生活,也從來不可能脫離生活。修練武術也要謀生吃飯,解決生計問題是第一要務。一個人隱居在深山之中,相當于每天都在做生存挑戰,不太可能有時間鉆研武學。再者說,武術倡導實際應用,如果沒有名師指導,也不與人交流實戰,單憑一本書就能練成絕世高手,這純粹是臆想。
“其實,武術宗師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神秘,大部分就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可以說是大隱于市吧。”張越說。在濟南武術圈名氣很大的燕子杰先生,本職工作是山東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其他習武人士,也大多數有自己的職業。
本次武林大會上,聊城稀有兵器研究會會長任慧芹的收藏,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觀點。板凳、馬扎、鐵锨這些隨處可見的生活生產工具,在早些時候也會被練武之人拿來當作兵器使用。形形色色的人物,與他們各不相同的經歷,一同構筑出歷史生活的各種偶然。由此發端的中國武術,源流之復雜,內容之豐富,實在一言難盡。
傳承與門派的糾結
“師徒父子”這句話,在中國傳統行當里講得很響。中醫、曲藝如此,武行更是如此。一代代習武者,都信奉著“試玉要燒三日滿”的心態,于不動聲色中觀察徒弟品性,然后再決定是否把絕活兒傳給對方。
換句話說,“武德”要比“武術”更重要。
濟南少林門的李淑華,每每說起自己的師傅王立誠來,情到深處往往潸然淚下。她說,當時師傅仙游之后,師娘并沒有把掌門之位傳給她。而是多給了一年的“考察期”,在歷經一年之后,對她的孝心表示認可,才正式封她為掌門。
同樣,亂意夜門的掌門薛恒也是這種觀點。他們這種一路武術,有幾百年的歷史,但是現在一直堅持練習的,只剩下七八個人。雖然他現在也開設武館,但大都以傳授長拳為主,很少拿亂意夜門的功夫來示人。“說到底,這門功夫是以前在夜里修煉使用的,殺傷力太大。專攻人體致命的穴道,兵器方面也是,一手飛針讓人防不勝防。如果人品不行的徒弟,我絕不能傳授,這是師門的規矩。”
一個“規矩”,隱含著傳統武術人揮之不去的尷尬。想開門辦學,又怕違背了傳統。所以,像李淑華這樣的習武者,大多數還是按照師傅那一代人流傳下來的習慣繼續行走。他們堅持著古道熱腸的形象,帶徒弟很少收費。
但問題也非常明顯,這種傳統的收徒辦法,很難適應現在的節奏。“十年磨一劍”,如今大多數人已經沒有耐心。時間被新技術分割成小段后,大家只能在短暫的時間里,去接受一些“五分鐘減掉大肚腩”的速成方法。拿三兩個小時去站樁,半天時間吐納,很難實現。
弟子鞍前馬后,師傅口傳心授。這在以往,是最常見的武林生態。但如今,時間被濃縮了,有耐心的徒弟正在變少,師傅們越來越孤獨。
內外家與“實戰派”
濟南六里山山腰有塊平地。濟南形意拳研究會會長楊遵利,在此處練起了形意拳。他少時師從形意名師高醫俗,后來又跟李靜軒學功夫,23歲便已經出師。如今他年過半百,身材瘦削,但出手力道之大,常人很難承受。“形意的崩拳,打的就是一個透勁。”楊遵利將一個身材健壯的小伙子打得趔趄之后,說起了他的功夫。
同樣是形意拳高手,來自鄆城混元門的趙飛完全是另一個形象。他體格魁梧,肌肉發達。在武林大會的開幕式上,把一柄重達200斤的純鐵關刀舞得虎虎生風。“清末鄆城出了一個武狀元,當時他的絕技就是重刀。我們練武的人,有責任把先人的功夫傳承下來。”
從一般人的理解上說,楊遵利的發力吐勁,帶著點“內家”的意思。而趙飛則是典型的“外門”功夫。但在這些練武人眼中,“內外”之說并無嚴格的分野。
“可以肯定的是,功夫練到最后,大家的境界都差不多。所謂內家高手,一樣少不了練筋骨。而練外門功夫的,如果從起初沒有學會調息,最后肯定也練不到家。”濟南八極拳研究會會長孫遠忠說。
在孫遠忠眼里,現在的傳統武術,練得確實不夠火候。很多掌門人平時說得頭頭是道,但是上了擂臺和搏擊專業選手相比,走不了幾個回合。根本的錯誤,一是缺少實戰訓練,從小都是按照套路打起來的。二是故步自封,心里容不下新事物。“老一輩的拳師,在實戰中一點點積累,最終總結出了這些招式。那些大師們,互相之間傳習技術的人很多,各個拳種融會貫通。你比如八極拳,就五十來個動作,但是變化起來妙處無窮,但現在能靈活運用的人太少。”
一位拳師說,以前的武林里的確有不少提高實戰能力的法門。像趙飛這樣練大刀的,是提升體能的一種方法。而有些人甚至更為刻苦,會把自己的手放進藥水里浸泡,打出的老繭一層層褪掉之后,整只手變得異常堅硬,幾乎沒有痛覺。“現在很少有人那么拼命去練這種硬功了,傷身體。”
功夫走出去才有前途嗎?
美國小伙兒白龍相貌英俊,個性活潑。在武林大會的開幕式上,他一身金色的功夫裝,在《牧羊曲》的伴奏下耍了一套少林拳,以及軟鞭。雖然鞭子“噼啪”作響,但是在座有些懂行的武者還是搖頭:“不是那個味兒。”
白龍打小在美國練武,后來留學來到首都體育大學,又在少林寺特訓過一段時間。“太苦了,在少林寺一周練六天,每次都要幾個小時。我在美國,一周也就上兩三節武術課。”在美國打拼多年的世界武術聯盟主席王百利,在洛杉磯的中國武術圈里,以凌厲的螳螂拳聞名。他也表示:“教外國人練拳,實在是太難了。跟他們說境界,不知道怎么才能講得通。”
為了讓美國人能夠接受螳螂拳,他已經讓招式盡量化繁為簡。因為老外們必須看到真正的實戰能力,才能去心甘情愿地學功夫。否則,他們只會報以禮貌的微笑,或者干脆是不屑的嘲諷。張越認為,這與東西方文化差異有關。“東方哲學講究意會,帶有玄學的色彩。而西方哲學特別注重實證。所以我們的武道,提倡以弱勝強,以柔克剛;而歐美人就要分體重,按照規則來。現在來看,也許后者更科學一些。”
實際上,功夫的價值似乎并不僅僅是戰斗。中國武術是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除了打斗之外,兼有養生的功能。有很多人就認為,不要按西方人那一套去評判中國功夫。在武林大會上,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學武首先是強身健體。“在國外,你能把一個拳擊手和一個骨科醫生聯系在一起嗎?但在咱這里,好多練武的都會正骨推拿。”
不容置疑,武術的價值正在被發掘和認可,但很難找出一個被大眾認可的代言人。小說里虛構的形象,臆想的招式,讓很多人對中國功夫產生了誤讀。就連群星輩出的功夫片,也正在走向沒落。功夫明星吳京在拍攝電影期間,曾經痛斥過某位小鮮肉明星,一身都是嬌弱之氣。但事實的確如此,面對電影特技和國人審美的雙重夾攻,留給動作明星們的空間越來越小。成龍、李連杰、吳京等人之后,這一行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新人了。
梁小龍作為特邀嘉賓來到了本次武林大會。他已經66歲,身上仍有武人的印記。“20年后,難道要讓外國人來教我們功夫嗎?”一個事實是,當年在電視劇里,他用迷蹤拳打贏了整個虹口道場的空手道武士。但在多年以后,空手道的徒眾已經遍布全球。在去年,空手道成為東京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而武術,至今還徘徊在奧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