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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游行(中篇小說)

2017-05-16 03:14:05吳劉維
文藝論壇 2017年7期

○吳劉維

一個人的游行(中篇小說)

○吳劉維

吳劉維 生于湖南攸縣吳劉復姓家族,供職于湖南省社科院,中國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絕望游戲》、短篇小說集《小城有家羊肉鋪》,中短篇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

敲門聲響起時,小孫警官正做著噩夢。他被派往一棟五十層高的大樓里辦案,從頂樓辦完案乘戶外觀光電梯下來,才下兩層,電梯被卡住,過一會,卻又高速下墜,途中忽然止住,緊跟著搖搖晃晃起來,眼看就要砸下去,電梯里只小孫一人,嚇著不行,拼命拍打著玻璃,向外呼救,卻發不出聲。

小孫警官分不清自己是被出事的電梯嚇醒的,還是被敲門聲弄醒的。“誰?”他的聲音出去了,身子依舊僵在簡易床上沒動。瞟一眼墻上的鐘,還不到四點,夜正酣,這個時候只怕連鬼都睡了。從敲門聲分析,不像是報案。深更半夜來報案,必定是發生了緊急情況,敲門聲必定很粗野,伴隨著急促的喊叫,哪會這么不急,不重,試探似的,且一聲不吭?以往在這間警務室值班,也遇到過兩回這樣的深夜敲門。一回,有個睡在附近天橋下的流浪漢,餓得胃痛受不了,過來敲門,討口熱水喝,他把他請進屋,倒了杯溫開水給他,再給他泡了包方便面——除了方便面,屋里沒有別的過夜食品。還一回,聽見門輕輕地響了幾下后,他起身打開門,沒看見人,只看見一只野貓朝夜色深處飆去,他猜測,它原本想進屋捉老鼠或取暖,因為是冬天,窗戶關嚴了,進不來,便試著用爪子推門,看是不是門沒閂,可以從門口溜進來。

輕輕緩緩的敲門聲再度響起。小孫警官一骨碌爬起來,站在門邊,“誰!”門縫里傳來清脆的男聲,“叔叔。請開門。”一個高中生模樣、身材魁偉、長相較為英俊的小伙子,怯怯地跨進屋來。“坐吧。”小孫警官三下二下套上外衣,十指插進頭發,往后理了理,用雙掌搓了兩把臉,再抖了抖四肢,算是把睡蟲抖落,把精神給找回來。男生仰頭望著他,勉強笑笑,“把你喊老了,對不起。”小孫警官回他一笑,暗自思忖他來這兒的目的。既然不像是來報案,那他來干什么?被家人趕出門,或者在路上遭遇一群痞子,跑過來求助?也不太像。小孫警官的目光剎那間變得很職業,冷靜,犀利,試圖穿透他的內心。

“我來報案的。”他回應著小孫警官的疑惑,低聲細語。

盡管小孫警官加以掩飾,臉上還是掠過一絲驚訝。轉身給他倒了杯水。他起身離開凳子,迎面站著,雙手捧過水杯,將杯子緩緩地轉動。小孫警官從他眼神里,捕捉到些許躲閃的緊張和拘謹。

“說吧,究竟出什么事啦?”

馬路今天比平時早到四十分鐘。平時不管刮風下雨,天熱天冷,都是四點半準時趕到桔園路口,開始一天的工作。

他把垃圾車擱在附近的電線桿旁邊,沒有放在路口邊的樟樹下。路口這棵樟樹,一百多歲,至今一年四季枝繁葉茂,遮擋一大片天,在這座城里,像這樣的古樹,已經不多,它因此成為鳥們的天堂,要是把垃圾車放在樹下,過一會,車身上就會落滿鳥屎。雖說這是輛垃圾車,本身就用來裝垃圾,但他不想讓垃圾直接落在它身上,使它外表顯得邋里邋遢。馬路干的是天底下最臟的活,每天跟最臟的東西打交道,但他不希望路人因此嫌棄自己,所以工作的時候,不單他本人衣著整潔,面目清爽,他的垃圾車也始終保持外表干凈,光亮,要是車子的漆面剝落,他會及時補上油漆,每過半年,還要幫它做次整體“美容”,先把舊漆和底子刮掉,再重新打上底子,刷上兩遍新漆,使它煥然一新,看上去像輛新車。每回拖運垃圾,他會用一塊油布將垃圾蓋住,油布的四角,各縫了一根帶子,車口的四角,也各焊了一個掛鉤,待車子裝滿垃圾后,就把油布系牢在掛鉤上,四邊繃得緊緊的,將垃圾罩得嚴嚴實實,這樣,垃圾就不會掉灑出來,垃圾的臭味,也悶在里頭,很難冒出來。每次收工后,他都要將垃圾車清洗一遍,先用水沖,再用刷子刷,然后用毛巾抹,直到車子干干凈凈,沒有任何異味。洗完車子,把油布也洗一遍。

他的神色,沉重,肅穆。這樣的神色,像是雕刻在他臉上,已經十幾天了。今天尤甚。今天這么凝重的神色,像只吹足了氣再吹一口準會爆炸的氣球。以往,不是這樣的。以往的馬路,神色平和,安靜,夾帶著從事一項職業時間久了之后的麻木,以及因熟稔它而生出的愜意,因適應了它并喜歡上它而生出的快樂。在世俗眼中,這是份低賤的職業,但他的確喜歡它。不僅僅是跟它混久了的緣故,主要還在于它的“特別”。每當人家睡得正香的時候,他已上街干活,這個時候的他,不單毫無睡意,反倒最為清醒,也最為精神。他所在的城市,夏季最晚六點天亮,冬季最晚七點天亮,而對他來說,天四點就亮了。凌晨四點,他拉著垃圾車出門,趟過白花花的路燈光,月光,噼噼啪啪地奔赴工作地點,開始一天中的忙碌。無論春夏秋冬,他的天總比別人要早亮兩小時以上。他所負責的街區,仿佛是被他一掃把一掃把地給掃醒的,被他一掃把一掃把地給擦亮的。他手握掃把,嚓——,嚓——,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摩地面,敲打地面,這樣連續敲打兩小時以后,街道兩邊的早餐鋪被敲醒了,響起卷閘門的聲音,鍋碗瓢盆的聲音,以及搬桌動椅的聲音;附近的樓房被敲醒了,一格格窗戶亮了,窗戶里開始晃動著人影,開始響起咳痰的聲音,漱口時清嗓的聲音,以及叫孩子起床的聲音;街道也被敲醒了,開始出現穿著背心褲衩跑步的身影,背著書包上學的身影,以及騎自行車的身影和遛狗的身影……嘈雜與喧嘩,伴隨著大片大片的光亮,撲面而來。城市徹底醒了。馬路因此對自己這份工作,懷有敬意,感受到了它神圣與不平凡的一面。他不只是一名清潔工。他是“大地的鬧鐘”。正是因為有了像他這樣的許多“鬧鐘”,這座城市才及時蘇醒,迎來光明,邁向嶄新而蓬勃的一天。

今天他臉上卻是陰云密布。似乎暴風雨就要來臨。

他揭開垃圾車上的油布,打開擱在里面的一個布袋,掏出幾樣東西,將這幾樣東西一件一件地穿戴在自己身上。

只一會兒工夫,單從外表看,馬路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

頭上系著一條紅綢帶,兩指寬,從前額繞到后腦勺,圍著腦袋箍了個圈。為了凸顯這根紅綢帶,他事先理了個平頭,半寸高的頭發蔸子,在長期的壓迫中終于見了天日,個個因此趾高氣揚,只是它們的顏色不很協調,黑白混雜。這之前馬路留的是蓋頭,長長密密的發絲,遮住他的額頭——馬路干活不喜歡戴帽子,凌晨露水大,額頭首當其沖,最容易著涼,他便靠這群頭發來護衛自己的額頭。不知是露水有膠合的作用,還是天長日久這些頭發跟額頭產生了感情,總之,它們早已習慣緊緊地趴在馬路額頭上,成為他額頭的一部分。上澡堂洗澡,馬路在頭上抹上洗發水,再捉起自己的頭發往上提,用手指揉搓,這些頭發像是突然長了力氣,紛紛掙脫他的束縛,趴回到額頭上去,馬路又不服氣地將它們拎起來,所以一個澡洗下來,弄得馬路頭皮發麻,兩臂發酸,后來他就放棄了,抹上洗發水后,一動不動地站在噴頭下,讓熱水直接將頭發淋干凈。當這群頭發漫過眉毛,朝下擴張時,馬路便對著鏡子舉著剪子,將它們一一修理掉,始終讓它們與眉毛之間,保持井水不犯河水。后來白發越來越多,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馬路就生出染發的念頭,但不敢去理發店染,嫌貴,去超市買了染發膏,戴上一次性手套,將染發膏涂在頭發上,結果,額頭上一片黑,好些天都去不了色,并且額頭上長出密密的痱子,癢得難受,馬路再不染發了。昨天下決心將頭發剃掉后,才發現額頭一片刺白,與他紫黑的臉色,形成強烈反差,像是額頭上常年貼了塊膏藥剛把它扯下來,即便現在身處夜色中,額頭上仍舊折射出一片白光,尤其是在額頭中間走過一條紅綢帶之后,白更白,紅更紅,竟有了一種奇異的舞臺效果。

身上穿著一套中山裝。他的結婚禮服。這套衣服穿得少,洗得多。只在春節跟明秀回娘家走親戚的時候穿。一旦穿上它,站坐都規規矩矩,生怕弄臟了,弄皺了,不敢跟屋外風來風去的小孩子玩,怕他們臟兮兮的小手抓扯它,不敢跟屋里的大人打牌熬夜,怕它沾上煙味,也不敢去廚房久呆,怕它沾上油氣。仿佛只要他穿上這身衣服,他永遠就是一位舉止文雅彬彬有禮的新郎官。每穿一回,明秀都會小心翼翼地清洗一回,晾干后在口袋里悄悄放上一顆牛皮糖,牛皮糖很小,不過是橡皮擦的四分之一大,用塑料皮包著,下回馬路再穿的時候,一雙手要是閑極無聊,就會插進口袋里去,手指無意中就會摸到它,掏出來一看,臉上便起了驚喜,將它剝了皮,扔進嘴里,用舌片含著,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就會從嘴里落到心里。但后來馬路再也無緣嘗到這種甜美的味道,因為明秀離開了他,徹底地從他和兒子小飛的生活中消失。這套中山裝,也就再沒有穿過,一直壓在木箱底。不過,每年春上,出大太陽的日子,他都要把它拿出來,清洗一次。一個禮拜前,他又將它從木箱里拿了出來,特意送到干洗店去洗,昨天下午才取回來。雖然最初的藏青色,現在已成灰白,但干洗店將它洗得清清亮亮,熨得菱角分明,線條筆挺,試穿一下,氣質還在,風骨猶存,鏡子里的人,依稀可見當初那個新郎官的影子。只是歲月無情,蠶食著他的肉身,背漸駝,骨骼漸松,這套衣服勉強能撐住。有風在里面行走似的,顯得空蕩。他便在腰間扎了皮帶,兩個袖子上也戴了袖套。因了一根皮帶和兩個袖套,衣服不再松垮,人也顯得格外精神。

腳上穿著一雙軍皮鞋,半高套,大笨頭,鞋面是棕色糙皮,被洗得發白,鞋底是兩指厚的黑橡膠,后跟更厚,有三指高,且釘了鐵掌,落在地面,發出嚓嚓的脆響。他把兩個褲腳扎在皮鞋里面,繃緊的鞋帶像跟腳脖子結仇似的。馬路原本瘦,腳脖子細,平時褲腳沒收進鞋子里,倒不顯形,如今被鞋帶這么一勒,感覺他整個身子在腳脖子處斷成兩截。再看他的兩只腳,不是穿了兩只鞋,而是蹲了兩只老虎。這雙舊軍鞋還是兩年前在垃圾箱里撿的,當時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硬是舍不得丟掉,提回家用洗衣粉泡了一天,里里外外地費勁刷,才逐漸現出它的本來面目,但卡在鞋底齒痕里的贓物,刷不干凈,只好用起子戳,戳出一掌的碎石,其中有顆又黑又圓,細細辨認,是個螞蟻腦袋,當下一驚,螞蟻可謂他的“同行”,它們是很棒的垃圾搬運工,可自己從沒見過如此碩大堅硬的螞蟻腦袋,這樣的螞蟻恐怕只生存在深山老林,頓時覺得手中這雙鞋子,非同尋常,它一定踏涉過難以想象的艱難路程,它的主人一定有著神奇非凡的人生經歷,鞋子曬干后,他便將它藏在木箱里,與他的中山裝擺放在一起。中秋節歇假時,穿它上街過一回。鞋子又沉又笨,穿著費力,但長精神,原本輕飄飄的一個人,穿上它后,很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感覺。只是鐵掌擦在地上的聲音太吵,惹來旁人張望,弄得他很不自在,回家想把鐵掌撬掉,撬不下來,又不敢放肆去撬,怕把鞋子撬壞,提到修鞋鋪,師傅看了看,搖頭,釘鐵掌的鋼釘在鞋子里拐了死彎,根本就取不出來,“你不知道這鞋有多結實!除非放在硫酸里泡,不然別想讓它爛。”修鞋師傅這么一說,馬路愈發把它當成一件寶物。“總有一天能用上它。”他心想。這不,今天終于穿上了。

穿戴停當后,他看看手機,剛好四點,跟昨天在家“預習”所耗費的時間大體一致。他從垃圾車里取出一面小旗,朝桔園路方向走出幾步,來到第一根路燈桿旁,齊著路燈桿站定,跟路燈桿站成一高一矮的兄弟。他凝重的臉色,就像久旱的田土,開始龜裂,憤怒的情緒從里面爬了出來,蛛網一樣爬滿他的臉,他的四肢,他的全身上下。一個聲音,在他抬起頭,張開嘴,邁出左腿的同時,從他身體里竄了出來,與他握著小旗的右手拳頭,一并戳向天空。

“打倒王玉娥——”

男生和小孫警官一前一后地默默走著。夜風拂在臉上,有些涼意,但夾帶著清新的氣息,是一種黎明將至的味道。周遭一片寧靜,鞋子落在水泥地面發出的摩擦聲,顯得分外響亮,在腳步聲交替的空隙,隱約能聽到梧桐樹葉被風刮落的聲音。

男生雙手插在褲袋里,頭微微仰著,上身跟著有點后傾。小孫警官右手提著工具箱,左手夾著根香煙,許是一手重一手輕的緣故,肩膀顯得一高一低,腿也跟著一長一短,像個有點腿疾的人。他胸前掛了個相機,相機的帶子勒緊后頸根,身子略略前倒。側面望過去,兩人就像一扇移動的拱門。

小孫警官的左手不時地朝上劃動一下,每劃動一下,臉上就冒出一股煙霧,它們沿著他的臉面急急慌慌地四面逃散,很快朝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在他出門準備點上第一根煙時,曾問男生,要不要也來一根?男生搖搖頭,“我不抽,謝謝。”

小孫警官的煙癮其實并不大。平時在室內,在公共場合,他是從不抽的。生活中他沒什么特別的嗜好。與人聚餐,興致來了也喝點酒,但從不酗酒;遇上三缺一,躲不過,勉強湊個數,能開溜趕緊開溜;隔段時間同朋友去卡拉OK一回,但十二點前必定趕回住處;偶爾也被幾個鐵哥們——一伙欲火焚身的單身漢,強行拉進洗浴中心“消火”,一年也就一次兩次。但今晚許是為了趕走瞌睡,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上了。

男生聲稱,他在桔園小區169號的后院,發現了一個秘密。究竟是個什么秘密,他不肯說,“跟我一塊去現場看看,好不好?”似乎一定要帶小孫警官去現場,才放心,這也許正是他不用電話報案,深更半夜直接來找小孫警官的原因。

小孫警官對這個秘密,多少有些好奇。會不會是一堆尸骨?不太可能,真要是這樣,他不會這么淡定。會不會是個藏有現鈔的小金庫?也不太可能,戶主不會這么大膽冒失地將錢放置室外。

等到進了169號的后院,男生指認現場給小孫警官看時,如釋重擔似的望著他,“沒騙你吧?”

王玉娥初來家里做保姆時,馬路才八個月大,正在斷奶。他媽天天吃炒麥芽和韭菜回奶,吃多了之后,奶泉變得像一條不斷萎縮的河流,最后完全干枯,露出卵石零亂的河床,奶水真的倒回去了。

他媽之所以要斷掉馬路的奶水,是擔心自己一雙奶子被他吃變形。就像她在鄉下看見的那只母狗,兩排奶頭被小崽子們扯得不成體統,走起路來,全都松松垮垮地在地面拖著,沾滿灰塵和贓物,遠望過去不像條狗,像只胖蜈蚣,看得她當場想吐。夏天的傍晚,她還在鄉下看見一個老婆子敞開胸部乘涼,兩只干癟的奶子垂落到褲腰帶上,兩個黑乎乎的奶蒂像是褲頭上的兩粒扣子,閑聊得知,老婆子生過十幾個兒女,奶頭是被兒女一口一口地扯下來的。他媽不想變成它和她,所以在馬路吸了她七個月之后,心一橫,將馬路貪婪的小嘴從奶頭上拔了出來,再不讓它靠近。

小馬路沒得奶吃,哇哇哭,不止白天,有時夜晚哭通宵,他爸抱著他不停地在房里游來游去,嘴里也是不停地哄著,馬路卻像上足了發條,硬是哭個不歇氣。他爸望著他媽胸前鼓脹的兩坨,恨不得自己將嘴巴犁上去,吧嗒吧嗒狠吸幾口,再將奶水轉移到馬路嘴里去。但他媽死死地護著自己的胸,好像那是個炸藥包,誰動它就會炸掉一樣。兩人無論如何都帶不住小家伙了,王玉娥就這樣來到了馬路家。是他爸農村老家的親戚介紹來的。王玉娥跟那親戚一個村子,家里兄弟姊妹多,日子過得很苦,父母就把她推進城來享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那時候還沒有打工一說,能進城做個保姆,也是件夠幸運的事,不單管吃管住,每月還有工資寄回家,繳貼家用。所以初來這座城市的時候,王玉娥不只是好奇,還有些興奮,當然也夾帶著幾分未見過世面的羞怯和懵懂。

王玉娥來了后,馬路的哭聲日漸稀少。許是家里弟妹多,歷練過的緣故,王玉娥哄小孩很有一套,馬路只要進了她的懷抱,很快就會止住哭鬧。起初,馬路的奶癮很重。奶癮一發作,王玉娥便將他抱進廚房,關上門,撩起自己的上衣,將一顆結實飽滿的紫色奶頭塞進他嘴里。她當時還只是個十七歲的黃花閨女,自然是沒得奶水的。但她會不時地往奶頭上澆上一調羹奶水,給馬路解饞。那是他媽的奶水。他媽奶子發脹的時候,便將奶水擠在瓷碗里,王玉娥將瓷碗溫在鍋里,隨時為馬路預備著。后來他媽的奶水完全斷掉后,馬路的奶癮也跟著斷了,在王玉娥的悉心調教下,已經習慣吃米糊了。

大白天,他爸他媽上班去了,王玉娥忙完家務,有時會抱著馬路從家里出來,在附近走走。附近有條老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只有一層,偶爾也有兩層的——樓下開店,樓上住人,閣樓上晾曬著衣物。店鋪都是木板屋,年數久了的緣故,外表邋遢發黑,顯得跟老家的房子一樣破舊。但生意好,人來人往地很熱鬧。有賣衣服,賣鞋子的,也有賣日雜,賣家具的,還有賣紐扣,賣發卡的,凌凌亂亂。最多的,是賣吃的。醬干子,鹵菜,臭豆腐,炸雞翅,烤魚,炒面,五香瓜子……它們散發出來的味道,像一根根紅綢帶在老街上飄蕩。所以每回一踏進老街,王玉娥最累的是鼻子,最享福的也是鼻子。鼻子里仿佛交通堵塞,擠滿了各式各樣小吃的香味。而最誘人,最令王玉娥嘴饞的香味,則是來自老街的盡頭。

老街盡頭,是家面包店,面包都是現做現烤,每每烤箱門一開,濃濃的香氣奔跑出來,在老街上恣意徜徉,王玉娥的鼻子被它牽著,兩條腿不由自主地邁上前去。面包店門臉不大,但光鮮亮麗,顧客排著的長隊一直蜿蜒到另一條街道,看他們的衣著裝扮,不像是老街人——老街人的外表,跟老街上的店鋪差不多一個模樣。店內十幾個座位,一半空著,大多數顧客買了就走,只有少數幾個坐下來吃,他們大抵是既有空閑又正餓著的斯文人。王玉娥挑個空位坐下,把馬路擱在膝蓋上。都說一歲大的嬰兒,像豬,只知道吃,這句話現在在馬路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證,他瞪大一雙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望著鄰座吃得正香的顧客,嘴巴跟著嚅動著。王玉娥時不時地扭頭,瞧向門口,一面哄著馬路:“寶寶莫急,爸爸就來了,買面包寶寶吃。”爸爸卻一直沒來,王玉娥暗地用勁掐了下馬路的屁股,馬路哇地一聲哭了,鄰座過意不去,從手中掰下一塊,塞給馬路,“吃吧,乖,別哭。”大方的,會遞給馬路一個整的,王玉娥嘴里應著:“這哪行這哪行!他爸就來他爸就來!謝謝謝謝!”臉上笑得格外陽光和純真,手跟著伸出來接了,再小塊小塊地撕給馬路吃。“爸爸怎么還不來?寶寶我們出去看看爸爸來了不?”抱著馬路出了店子,在門外張望一會,悄然離去,走出一截后,將面包往自己嘴里送。

“故伎重演”多次之后,終于被忙碌的店員發覺,將她趕了出去,再不讓她進店。王玉娥并未收手,牽著馬路,又去了更遠一些街道的面包店。

這算是馬路人生的“第一課”,它究竟給馬路幼小心靈及日后人生造成怎樣的影響,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完全顯露出來。小學里有個“失物招領處”。由值班老師代管。平時同學們將撿拾到的別人遺失的物品,統一交至“失物招領處”,等待遺失物品的同學前來認領。其中一部分被認領走了,也有一部分始終無人問津,它們被存放在學校的儲藏室。放學后,輪著馬路打掃衛生的時候,他趁著去儲藏室領取掃把灰斗的機會,偷偷打開裝失物的箱子,將那些自己感興趣卻又無人認領的失物,一件件地翻看,記住它們各自不同的外表特征和細節。次日便慌慌張張地跑去找值班老師報失,值班老師拿他說的跟失物一對照,相吻合,便把失物“歸還”給了他。為了不被老師識破,每次“報失”,他都很講究技巧。除了一次只報一件失物,這次跟下次之間,他也會相隔一段日子,并且盡量找不同的值班老師報,怕同一個老師報多了,引起對方懷疑。不止是把失物的特征說得很準很細,他還會說出這件失物的具體來歷(縱然是謊話,因為事先打好了腹稿,說得活靈活現,以致老師聽不出破綻來),這樣一來,更迷惑了老師。要不是在四年級的時候,由于“認領”一個錢包,穿了幫,興許他會將這個“游戲”,一直玩到小學畢業。

那天上午,他向值班老師報失,說自己丟了個錢包,棕黑色的,巴掌大。老師將那個錢包取出來,問他里面有多少錢。他說他記得一共是三十五元七毛,其中十元的一張,五元的四張,一元的五張,五毛的一張,一毛的兩張,十元那張上面還有用圓珠筆寫的“劉德英”三個字。他說這錢包是他去年過生日時,他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要是他爸知道他把錢包弄丟了,一準會揍他的。值班老師是本學期新調來的,教五年級數學,他核對后,笑著把錢包遞給馬路,手掌在馬路后腦上拍了下,“你小子,記性不錯呀。”可當天下午,那位真正丟失錢包的同學來找值班老師,老師起初反倒以為他是冒領者,因為他說不出錢包里究竟有多少錢,更說不出十元的幾張,五元的幾張,一元的又是幾張,但他最后紅著臉說錢包中間有個隱秘的夾層,里面藏了一張他同桌女生的頭像照片,值班老師立馬命其他同學將馬路找來。再打開錢包一看,果真有張女生照片。老師直接將馬路揪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點上一根煙,不動聲色地聽老師匯報。煙沒抽完,決定已經出來。開除。他爸將馬路痛打一頓,送他去了另一所小學上學。那所小學不單離家較遠,而且校風不好,高年級男生最愛欺負外來學生。

王玉娥可能沒想到,正是當初她對馬路的“言傳身教”,才使得馬路很早就學會了怎樣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學會了怎樣“輕松獲取”。

但這只是馬路恨她的原因之一。

王玉娥在馬路家做保姆的這幾年,身上一直沾著他媽的味道。

起初是奶水味。她在給馬路“喂奶”時,因為奶頭上澆上了他媽的奶水,身上便殘留一股淡淡的奶水味。這股來自女人身體中的特有味道,女人自身也許不會太在意它,身邊的男人,卻往往對它很敏感。畢竟,處在哺乳期的女人,生活最為本真,自然,和生態,她們的身體拒絕吸納任何化學成分,不喝飲料,炒菜甚至不放味精,洗發只用清水,不用洗發水,每天素面朝天,既不涂脂抹粉,也不噴灑香水,確保從自己身體中流淌出來的奶水,不被污染,味道純正,富有營養。這些奶水有如瓊漿玉液,散發一股質樸而誘人的香味,令他爸著迷。自打他媽奶水的味道轉移到王玉娥身上后,他爸雖不敢像從前一樣放肆張開鼻子去聞,但每當王玉娥從身邊經過,他都會不由自主地聳聳鼻子。每次洗好手,坐下來準備吃飯,王玉娥便會將一碗米飯送到他爸手上,這個時候,她的奶頭緊挨著他的肩頭,是他的鼻子距離她身上奶水味最近的時候,那一刻,他輕輕合上眼,鼻子吸著氣,似乎要將這股味道全都吸到自己身體里去。

等到奶水完全枯竭,他媽又回歸到正常生活,每次上班前,不忘在臉上涂脂抹粉,朝身上噴灑香水。而王玉娥在失去他媽的奶水味之后,身上又有了他媽的香水味。

他媽噴灑香水的方式很特別。當她提著手包,整個人煥然一新地從臥室走出來,斜穿過客廳與餐桌間的過道,腳步停留在家門口時,王玉娥已經替她打開門,將她的鞋子擺放在門外,轉身從鞋柜頂上的方格中,拿出一個香水瓶,遞到她手上。他媽一手提包,一手舉著香水瓶。但她并沒有將香水直接噴在身上,而是手臂斜著向上,伸出門外,噴口對著上方,用大拇指按一下,又按一下。他媽之所以站在家門口這個位置噴灑香水,是因為門外隔著一條公共走廊,對面便是一扇玻璃窗,門一打開,光燦燦的陽光迎面撲來,當他媽朝著門外的空中噴灑香水后,那些無數的細小的香水顆粒,像流星雨一樣,紛紛揚揚地從上方撒落,并且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彩紛呈,如同絢爛的禮花。在它們一顆顆往下滑落的同時,他媽的兩只腳分別從拖鞋里抽出來,邁向門外,在王玉娥的幫助下,套上皮鞋。在她停留在門外的那一刻,五光十色的水精靈陸續降落在她的頭發上,臉上,肩上,胸上,降落在她的全身上下。那些沒有命中目標的香水顆粒,則一部分掉在地上,一部分飄落在正彎腰為他媽穿鞋的王玉娥身上。因為并不是直接對著身上噴灑,他媽身上的香水味,不濃不沖,似有似無,隱隱約約的,聞著舒適,清爽,這正是他媽所要的效果。而這種隱隱約約的芬芳,同時也在王玉娥的身上,悄然綻放。

王玉娥身上持續散發的他媽的奶水味,以及之后的香水味,就像一條曲徑通幽的綿綿小道,也像一根不斷盤旋的蛛絲,更像是一副牧童手中的牛繩,最終不知不覺地將他爸牽向一個錯誤的地方。那天,他媽被單位派往外地辦事,要次日才回,而他爸一位老朋友,剛好那天舉辦婚宴,因為是二婚,安排在晚上,且只請了一桌至交好友,大伙趁機鬧酒,結果一桌人鬧掉兩件白酒,不但把新郎新娘灌醉了,其他人也大都喝趴了,他爸算好,搖搖晃晃地出了餐館,還記得回家的路,進了家門,順著隱隱約約的香水味,竟自上了王玉娥的床,錯把王玉娥當成他媽,兩手扳住她的肩,只想把她扳起來,坐著做一盤愛,卻反倒被王玉娥扳趴下,緊貼著她的胸部后才覺察到不對,想掙脫著下床,身子卻已經被王玉娥一雙手死勁箍住,他由一只想逃跑的綿羊,被俘虜后最終變成了一頭獅子。

兩人偷情的事,三個月后終被他媽發現。那次他媽一位閨蜜在車禍中喪身,她一直陪著閨蜜她媽,當晚沒回家,次日快天亮的時候才回來,不想吵醒家人,輕手輕腳地進了屋,臥室里沒看見他爸,床上躺著的是馬路,而兒子平日是跟保姆一塊睡的,她來到王玉娥的小房間前,耳朵貼著門頁,卻聞到他爸的鼾聲,悄悄開門進去,看見他爸摟著王玉娥睡得正香,她退出房間,帶上門,在客廳里呆坐了一陣,又走回自己臥室,親了親馬路的臉,轉身出來,穿過客廳,卸掉拖鞋,打開家門,赤腳走了出去,反手關上家門,背靠在門上,身子萎了下去,在地上坐了大約半小時之久后,又用鑰匙打開家門,從鞋柜上方拿起香水瓶,朝身上接連噴了幾下,再次走出家門,鎖好門。她沒有沿著樓梯走下去,而是跨過走廊,來到窗下,打開玻璃窗,兩條腿跨過去,坐在外面窗臺上,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她用手指將它們理清后,屁股脫離窗臺,身子飛了下去。

那年馬路三歲。已經不再將尿拉在褲里,自己曉得上廁所。已經長滿二十八顆牙齒,每回看見他媽提著袋子出門買菜,就吵著媽媽買雞腿鴨腿給他吃。已經會用報紙折小船小鳥和飛機。他媽出門的時候,已經會給媽媽拿鞋子,要是下雨,知道遞給媽媽一把雨傘。他媽原本計劃下半年辭了保姆,送他上幼兒園,她自己接送。可不等馬路上幼兒園,他媽就走了。永遠地走了。

馬路恨他爸。更恨王玉娥。

這回小孫警官的判斷又出了差錯。還真是個小金庫。時代就這樣,你越是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它越就會發生。

后院不大,也就二十來平米,呈長方形,被一人多高的磚墻圍著。不過是個普通院子,跟它所依附的這棟兩層樓房子,一樣地顯得陳舊和落寞。設想其他人家在城里擁有這么塊難得的后院,也許會用來栽種蔬菜什么的,但它沒有,滿院子栽的,全是花草,用盆子盛著,一盆挨一盆。許是季節的緣故,抑或是主人疏于打理,盛開的花朵,零零星星,多是靜靜的葉,寂寂的桿,其寥敗的形象,也跟后院及房子保持一致。

小金庫位于東北角,事先已經被男生清空,花盆被挪走,半尺厚的泥土被鏟除,現出一個個塑料袋,鼓鼓的,大小不一,里面裝滿成捆的百元鈔票,每個塑料袋上都有兩行手寫的文字,紅紅的,像是用油漆寫的。

小孫警官拿出手機,撥打電話。這會兒他沒抽煙,一進后院就把煙丟在地上,用鞋底碾滅了。臉上明顯地有些興奮。打完電話,望了望男生,“要真是挖出個腐敗分子,上面沒準會嘉獎你呢。”

男生臉上并無喜悅,反倒顯得沮喪和落寞,“我不要嘉獎。只求你替我保密就行。跟誰也別說是我舉報的。好不好?”

小孫警官沖他打了個OK,“沒問題。”又補上一句,“謝謝你!”目送他的身影從門口悄然消失。

“打倒殷建保——”

在經過第二根路燈桿時,馬路又喊出了一聲“打倒”。桔園路不長,一眼能望到頭,路邊最醒目的是隔幾十米一根的路燈桿,形似仙女散花,按照事先的“計劃”,馬路每經過一根路燈桿,便要“打倒”一個人。這回他打倒的殷建保,是他初中階段的化學老師,兼班主任。

上初中后,馬路的“興趣”有所轉移,不再盯住學校的“失物招領處”,而是自顧自地鼓搗一些新鮮玩意。課余時間,他給自己做了一輛獨輪車,每天騎著它上學。這個獨輪車有點像今天一些孩子騎著招搖過市的電動獨輪車,但它不是鋼鐵做的,也不是電動的,而是木材做的,輪子菜碗大,輪子兩邊是踏板,上面樹著一根柱子,齊腰高,柱子頂端橫著一塊木方,充當把手。從他家到學校,除了進學校這截是上坡,其它路段都是平地,只須將腳尖點地,朝前使把勁,車子便乘著慣性,飆出很長一截路。到了學校腳下,把它扛在肩上。上完坡,即是學校操坪,很大的一個長方形平地,有籃球場,跑道,田徑場,學校上體育課,抑或做課間操,開露天大會,辦運動會,都在這兒。馬路和他的獨輪車進入操坪后,正是上學高峰,許許多多背著書包的學生,穿過操場往教室方向走去,當馬路踩著獨輪車從他們身邊左忽右閃地飄過時,他們幾乎全都駐足相望,用目光將他護送到操坪盡頭,直到他的身影從拐角處完全消失,他們似乎才回過神來,你因此可以想象到當時他們臉上那種驚訝與羨慕的神色。

同樣,下學時當同學們一窩蜂地穿過操坪往外走時,追風少年和他的獨輪車又會從他們身邊一閃而過,不由得又叫他們駐足相望。有些女生甚至在上學或下學時提前趕到操坪,專等馬路的身影出現。馬路和他的獨輪車成了上學下學時操坪上的一道流動風景。幾個跟馬路關系很鐵的同學,想讓馬路給自己也做一輛,馬路一一做了。有些平日跟馬路關系一般的同學,也央求馬路做一輛,馬路也做,但收費,誰出得起錢,就給誰做。這樣算來,馬路在初中時期就已經開始“勤工儉學”,有了自己的一份收入。

兜里有了錢,馬路不是拿去買吃的,玩的,或是買禮物討好自己喜歡的女生。他用來“擴大再生產”。買了凸鏡,圓桿,支架等,著手做望遠鏡。望遠鏡做好后,晴天的夜晚就把它架在屋頂平臺上,一個人瞭望漫天星斗,看到得意時,滋生出邀約心儀的女孩一同觀望的美好愿望。只是由于他羞于跟女生打交道,在女生面前嚴重缺乏自信,這樣的愿望始終未曾實現。

給殷建保做書撐,是初一下學期中途的事。這之前的一個多學期,馬路并未引起殷建保的特別注意。雖說他學科成績不平衡,但總成績在班上屬于中等,平日表現也是不好不壞,這樣“中不溜”的學生,最容易被老師忽略。但打從送了書撐給殷建保,殷建保就“盯”上了他。這讓馬路感到有點意外。他之所以主動給殷建保做書撐,純粹是出于個人的興趣和愛好,并非為了引起殷建保的注意,也不是有意去拍他的馬屁。馬路小小年紀不懂得拍馬屁的。即便后來長成大人,也極少去拍人家的馬屁,也因此錯過了好幾次的升遷機會,一輩子都在掃大街。

殷建保講課,跟別的老師有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別的老師一手拿粉筆,一手拿課本,他則一手拿粉筆,一手空著。空著的手,并不閑,手臂不停地劃動,像一棵被臺風刮著的樹,手指曲曲伸伸,分分合合,像五個富有表演天賦的小人,以此來強化講課內容。課本則被他攤開豎在講臺上,需要看它的時候,身子彎成蝦米,腦袋湊近書頁,瞇著眼瞄,瞄清后,重新直起腰,侃侃而談,就這么直了彎,彎了直,一節課下來,腰明顯累了,歪歪斜斜地出了教室。馬路看不過意,放學回家,一連忙活好幾天,做了個書撐送給他。樣子像畫架,木材做的,三個腳,頂著一塊背板,用來放置課本,背板上方一邊一個木夾,用來固定攤開的書頁。有兩尺多高,擱在講臺上,課本的高度,剛好接近殷建保的身高,這樣他講課時,再看課本,就用不著低頭躬身,腰松活了許多,上完課回到住處,在改作業或做飯之前,再不用先倒在床上休息一陣。

因了這樣一件事,加上了解到馬路家的真實狀況——他媽自殺,他爸在他媽離世后病退在家,成天酗酒,很少顧及馬路的學習和生活——殷建保遂對馬路生出憐愛之心,從此把他當自己孩子看待。殷建保有過一個兒子的。那是個逆子,從不服管,經常逃學,成天跟社會上一班小痞子廝混,后來犯流氓罪,在嚴打中被槍斃。兒子沒了后,老婆也跟他離了婚。

每天放學后,殷建保將馬路留在自己屋里寫作業。殷建保則在一旁做飯。以往一個人吃,殷建保每餐只炒一個菜,省事,也省錢。馬路來了后,每餐必定三個菜,一葷一素,外加一湯。飯后,殷建保過細檢查馬路的作業,不對的地方,認認真真重來,馬路打不得一點馬虎。等到一天的功課完完全全消化好了,馬路才獲準背上書包,提起獨輪車,趁著夜色回家。這樣的情形,大約維持了一個多月。之后馬路再不來了。放學鈴一響,他跑得比閃電還快。不是騎著獨輪車從操坪風過,而是徑直從操坪側岸滾下坡,以此逃過殷建保的跟蹤與追跡。

殷建保還是會經常去馬路家。每回去,都不空手,幾本書,一件新衣,一包食品什么的。馬路他爸呆坐在飯廳一張舊得辨不出顏色的沙發上,永遠一副似醒非醒,似醉非醉的模樣,拉開嘴,沖殷建保無聲地笑。他總是答非所問,殷建保無法跟他對話。有時馬路不在,屬于他的小房間,門上落著一把彈子鎖,殷建保呆坐一會后悄然離去。大多數時候,馬路在家,聞著殷建保的聲音,從小房間閃身出來,反手關上門,快速地將房門鎖上。殷建保問什么,他答什么,不愿回答時,垂下腦殼,抿緊嘴皮,死活不吭聲。神情像是一頭從動物園里跑出來誤入街頭的麋鹿。面對殷建保,馬路內心較為糾結,既有見著飼養員般的喜悅,更有撞上捕獵者般的恐慌。而殷建保每回來,總要不厭其煩地詢問他學習上遇著什么困難,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總要跟他說些暖心的話,夸贊他天資聰慧,只要集中精神,刻苦用功,必定能取得優異成績,必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將來也必定有一個美好的前程。臨走,殷建保還要拍拍馬路的肩,摸摸他的頭。要是摸到頭發油膩硌澀,就會一把將他拖到附近的理發店去。

馬路的學習成績依然毫無起色,到二年級最后一場考試,名次不但沒升,反倒下降好幾位。眼看就要進入初三,再不努力,就別指望上重點高中,殷建保心里急得水開鍋,這小子一放學便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究竟搞什么鬼?

房門是殷建保強行打開的。將小鐵棒伸進鎖掛中,用勁扳兩下,鎖便開了。馬路當時不在家。他爸坐在沙發上,扭過頭來望一眼,重又把目光縮回去。

眼前的情形,讓殷建保看呆了。房間里居然冒出一座城市。準確說,是城市模型。就搭建在占去房子一半面積的木床上。床下方布滿齒輪和鏈條。地上鋪著塑料皮。塑料皮上汪著一片一片的積水。床頭懸掛著一個木桶。桶里裝了大半桶水。想必地上的水是從桶里流出來的。拉亮燈,仔細看看這些參差林立的高樓,以及縱橫交錯的街道,感覺眼熟,才發現正是腳下的這座城市。

窗前的桌子,原本該用來寫作業的,卻鋪上了被子。又臟又鼓的書包,擱在被子上。看來馬路每晚忙完“作業”后,就蜷縮在桌上睡覺。殷建保一把將被子書包卷起,夾在腋下,出了他家,回頭買來一把大鎖,將小房間的門重新鎖上。

一個小時后,馬路來學校找殷建保。“老師,把鑰匙給我。沒鑰匙我進不了門。”氣喘吁吁的,語氣中夾帶怯意。

殷建保倒給他一杯涼開水,用疑惑和責備的眼神望著他,“你就這么個玩法?想把一輩子就這樣玩完是不是?”

“老師,我在干一樁大事。”馬路申辯。

“有比學習更大的事嗎?現階段。嗯?”

“我在設計一座‘履帶城’,老師!”馬路脹紅著臉,即刻興奮起來,像是一根點燃的炮竹。

原來木質獨輪車、高倍望遠鏡以及三腳書撐等這些小產品的“研制”成功,給了馬路極大的鼓勵和信心,進入初二后,他決計結束這種“小打小鬧”,去“干件大事”:設計制作一座“履帶城”。這是專為他所生活的這座城市設計的。城市中的所有道路,全用履帶替代,人從甲處去往乙處,貨物從甲處搬運乙處,只須踏上或搬上履帶,即可由履帶運送到目的地。履帶的運轉,依靠水力來完成。在城市上方,攔河修壩,建成一座大型水庫,再依據城市道路的布局,修筑縱橫交錯、盤旋往復的地下水渠,以流水驅動轉輪,以轉輪帶動履帶。水的流速可自行調節,以此掌控履帶的行止和快慢。這樣一來,不止是根治了交通堵塞這一城市頑癥,同時消除了機動車輛對城市所造成的污染,減少了日益緊缺的石油煤炭等能源的消耗,讓城市真正回歸自然和生態,城市的空氣將更為純凈,天空將更為明亮。

“你小子的確挺聰明,我沒看走眼!”笑著說完這句話,殷建保的臉立馬變成一塊水泥板,舉起雙臂對馬路做了個“停止”的動作,“打住。就此打住。再別想履帶城這玩意。忘了它。徹底忘了它,從現在起。把你的心重新拽到功課上來,這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

馬路嘴里不吭聲,臉上卻是寫著“不明白”。

“不明白也得明白!”水泥板變成了鋼板,“你不用回家了。衣服被子我都給你帶過來了。我打定主意,奉陪你一年時間,就不信不能把你的成績搞上來!不信不能把你丟進‘重點’去!看看班上那幾個尖子生,誰比你還聰明?”

打從這晚開始,馬路吃住都在殷建保家,直到初中升高中的大考結束,才被“松綁”。每天傍晚,假如不是下雨刮大風,或者天寒地凍的天氣,殷建保都會領著馬路到學校周邊走走,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每逢周末,還帶馬路回家一趟,看望一下他爸,在殷建保對他爸說話的時候,馬路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的小房間。掛在門上的那把大鎖,已經慢慢地生出一點接一點的銹跡來。

馬路不乏學習天賦,但嚴重偏科,對運算推斷類學科,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抱有濃厚興趣,成績一直很好,每回都能輕輕松松拿高分,但他對所有強記硬背的學科,政治,語文,歷史,地理,英語等,一概反胃,每回考試,分數很低。殷建保就想利用這一年時間,將馬路的弱項攻克掉,這樣馬路的總分才能上得去。他每天給馬路安排背誦量,不完成任務,別想休息。屋里的墻壁上,貼滿手抄的小紙片,只要不是閉著眼睛,馬路在干任何一件事時,都能看到它們,比如刷牙的時候,蹲坑的時候,甚至躺在床上逃避背誦的時候。兩人吃飯,交流的內容,多是答題。殷建保問,馬路答。有時飯菜才入口,殷建保的問題就來了,馬路只能含糊地答,有時飯菜還卡在喉嚨上,問題又來了,馬路只能遲疑地答,所以到后來,馬路不知不覺地養成了跟殷建保持同樣節奏的吃飯習慣。有時馬路在一心一意地閉目蹲坑,殷建保突然推門進來,猛地砸過來一個問題,造成馬路臨時性便秘。

期中摸底考試,馬路的名次終于上去一點,殷建保心里有喜,但更有急。為了讓馬路清醒一下頭腦,以利于下一段的最后沖刺,周末他帶馬路順河而上,出了城,到了一個水庫,兩人在水庫里劃著船,難得地不問考題,不談學習,悠閑地看天上的云朵,看白鶴從頭頂飛過,傾聽周遭的蟬聲。

馬路自言自語:“要是把水庫加高加大,水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殷建保當下一愣,冷冷說:“回去吧。”

直接去了馬路家。那把大鎖銹得用鑰匙打不開,殷建保飛起一腳,將門扣踢落,竄進房,三下二下,拆了床上這堆廢料,用一條舊床單卷了,扛出門,扔進垃圾站,再用打火機點燃,響起噼噼啪啪的同時,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馬路目睹了履帶城被殺害并將其毀尸的全過程。少年無語,也無淚。不知道他對殷建保的恨意,是不是從這一刻萌發的?也許是為了加深這層恨意,抑或真的要與自己的過去告別,兩天后,馬路將能找到的自制的所有產品,包括木質獨輪車,高倍望遠鏡,也包括送殷建保的三腳書撐,全都丟進垃圾站燒了。到初中畢業時,他已經由一個想入非非的精瘦小子,變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白面書生,體重的增長速度,遠遠高于他學習成績的增長速度,最后他未能如殷建保所愿,考上重點,而是上了一所普通中學,一年來所有強行塞進他腦袋里的知識,就像被按進水中的氣球,手一松,它們便一個接一個地從水中反彈出來,只有少數幾個被扎破的除外。

上高中后馬路再沒有與殷建保聯系過。聽說他后來一直孤身。兩年多前,有當年的初中同學通知馬路去參加殷建保的葬禮。他死于胃癌。馬路借口要上班,請不到假,沒去。那天原本是他的輪休日,得到消息后,他卻主動給另一位家里有急事的同事抵班。

按說,馬路不該對殷建保懷恨,理應感恩于他才是,畢竟在初中階段,殷建保像父親一樣關心和照顧自己,在生活上和學習上給予他力所能及的幫助。再者,人生由命,何苦怨天尤人?但馬路心靈深處潛藏的那份對殷建保的恨意,總也抹不掉。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殷建保折斷翅膀的鳥兒,從此遠離夢想,貼地行走,度過坎坷而瑣屑的一生。

有回小飛回家歇假,將馬路拉進一家新開張的影院,看了一場名叫《哈利·波特》的電影。電影里騎著掃把恣意飛行的場景,令馬路內心深為感慨。當年的自己,不就是一個騎著掃把飛行的少年嘛?不想多年后又手握掃把,但它只是用來清掃大街,再不曾將自己帶離過地面。

小孫警官在屋外將警戒線拉好后,同事們陸續趕到。

搭檔最先到。他的車就停在附近的街道。深夜查完酒駕,他既沒有回警務室,也沒回家,就睡在車上。估計是酒勁上來了,懶得動,就地趴下。這向開展查酒駕突擊行動,搭檔被臨時抽去。這是他最樂意參與的工作之一。搭檔本身就是個酒鬼,酒精把他的臉燒得常年紅彤彤,整天一副半醒半迷糊的樣子,這也是他五十多歲了一直沒被提拔重用的原因。別人查到酒駕者,直接將測試器伸到對方嘴前,讓其吹氣,他不,擅自增加個程序,將自己的鼻子伸進對方嘴里,聞了再聞,對方呵出的酒氣越重,他的神色越是興奮,有時反倒是他滿嘴的酒氣,噴進了對方的嘴里,即便是對方沒喝酒,在含著測試器吹氣時,也會吹出一定的酒精含量來,讓人哭笑不得。查完酒駕,少不了又要一個人開車去河邊吃夜宵,灌下許多酒精,所以只能是窩在車上酣睡。但只要手機一響,立馬驚醒過來,睡意和醉意全無,這也是他從警多年形成的職業習慣。他一來,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等到小孫警官把他帶到小金庫面前,話就斷了,只剩嘴張著,眼睛也跟著睜大了,半天才嘟嚕一聲:“媽個屁,得換多少酒?”

所長之后到,身后跟著所里的幾個干警。所長的聲音軟綿無力,像個落水者。估計剛跟老婆做完愛睡著不久。所長癮大,體力又好,夜里不管行動到多晚,都要趕回家跟老婆補上一炮。但所長一看現場,就來了精神,“這回不定逮著個大老虎!”女人和敵人,是所長此生的兩味提神藥。

接著到的是大隊長,和他的下屬。他是小孫警官在警校念書時的同班同學。當年畢業分配,小孫警官因學習成績優異,留在市局,他則一竿子落底,到了基層派出所,僅僅過了五年,兩人的命運發生逆轉,他由派出所普通干警,上調到分局經警大隊,接著被提拔為副大隊長,大隊長,小孫警官卻因為工作上出“差錯”,受到處分,先是被貶到分局,之后又被貶到派出所,成為一名最基層的普通干警。

大隊長到底是大隊長,精神抖擻地立在后院,就有了一種氣場,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圍在他身旁,仰頭聽他吩咐,即便是年齡和資格都比他老很多的所長。他幾乎不加思考地順口說出一二三四五好幾條工作部署來。一是將整個后院翻挖一遍,把埋藏的現金徹底找出來;二是通知銀行來點鈔收鈔,及時將贓款入庫;三是查出房主的詳細信息,將相關人員先期控制住;四是請示上級,看是否要通知紀委的人到場,不定揪出一名貪官來;五是在房子外圍加強警戒,確保消息不泄露出去。

將后院全部翻挖后,又找出一些裝滿鈔票的塑料袋。

如果后來不出那事,馬路會一直認為明秀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他為自己能找到她做老婆,感到格外幸運。

明秀手腳勤快,閑不住,下班回到家,除了睡覺躺下,很少歇口氣。只要是她能做的事,從來都是盡心盡力地做好。脾氣也好。結婚這么些年,很少跟他拌嘴。有時他發脾氣,她就躲開,等他氣消了,再攏來,只當什么也沒發生。有時她心里有氣,有委屈,也不發泄,不現給馬路看,照舊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背后自己慢慢消化,在心里一個勁地做自己的工作,讓自己心情變得晴朗起來。而且什么都依著馬路。

就拿馬路的飲食愛好來說。馬路最喜歡吃的菜,大蒜辣椒炒豬腸子。她半個月給他買一副。打從由菜市場買豬腸子開始,直到把它變成餐桌上的一道菜,這中間的過程,對于一個有著嚴重潔癖的女人來說,該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在菜市場,屠夫用沾滿油垢的粗手,從身后抓起又臭又滑膩,聞著和看著都惡心的一團,堆在秤盤上,稱好,丟進一次性塑料袋,一面報價,一面將塑料袋提口往她手上掛,那一刻她的胃里開進了一輛攪拌車,只得別過頭,皺著眉眼,勉勉強強地用食指和中指勾住,手臂則盡量往外伸,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就像是挑著半邊水桶,恨不得生出三只手來,一手提這玩意,一手拿錢包,還一手,用來捏緊自己的鼻子,她一路這么伸著,一不留神就刮到別人身上,要是被刮的是男人,就會惹來一聲斷喝,要是被刮的是女人,就會惹來一陣辱罵,每每這種時候,她滿臉通紅,一面連聲說對不起,一面腳下生風,趕緊開溜。有時袋子小,那家伙從袋口溢出來,蛇一樣地不聲不響地朝外走,她只好尖起拇指和食指,將它一節節捉回去。這家伙沉,保不住將一次性塑料袋壓開,吧唧一聲,掉在地上,這就更讓她為難了,得另外找個結實一點的袋子重新將它裝好,那感覺,就像把一堆大糞用手捻進筐里,大糞是死的,而它像活的,更難捻,下回再買,便叫屠夫多套兩個塑料袋。這還只是第一步,更難的是下面。洗凈一副腸子,得花上兩個多小時。先是用剪刀剪開,再捏掉內壁上一些黃不拉幾的碎油,然后用鹽搓。手還好,戴著手套。鼻子難受。哪怕戴著口鼻罩,也難擋刺鼻的臭味。這家伙原本就很熏人,越搓,味道越醒,爭先恐后地跑出來,拼力閉住嘴,才不至于嘔吐。搓完鹽,接著用茶油搓。茶油香,香味跟臭味攪合在一塊,味道更難聞,好在鼻子經過前一個階段的磨練,開始變得堅強,抑或麻木,雖依然難受,倒不至于牽連到胃口,產生嘔吐的欲望。茶油搓完,再次搓鹽,第二遍鹽搓完,又搓第二遍茶油。每搓一遍,用清水沖一遍,這樣三番五次地反復搓洗后,把鼻子湊近去,嗅嗅,味道還有,但已經很淡,正好,要是完全沒味道,他不喜歡,炒出來,感覺像在吃橡膠,留點臭味,能勾起他腸胃深處的饞意,洗好燒一鍋水,把它丟進去過一遍,撈出來,它就像一條死蛇,服服帖帖,無聲無息了。再把它切成N節,用塑料袋分裝著,放進冰箱下層冷凍,要吃,事先取一節出來,解凍后,切成薄薄地一小片一小片,用茶油,紅辣椒,大蒜葉子,炒,一邊炒一邊冒出一股油煙,油煙里滿是一股既香又臭的刺鼻味,這個時候他就會被這股味道牽著,進到廚房來,臉上懸著喜悅和饞意,一面夸獎著老婆,一面急不可待地將手指伸進鍋中,捻起就往嘴里送,也不管它很燙。老婆真好,老婆真好。兩條手臂從背后箍住她的腰,低頭吻著她的后頸窩,算是對她所付出勞動的一種嘉獎。

明秀不但對馬路好,對馬路他爸也好。

他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愛喝酒了,愛上了打電話。起初,家里沒有電話機,他每天吃完早飯,步行半小時,去附近的郵局,排隊打電話。趕上排隊的人多,他等不及,就不管不顧地往前沖,闖進電話間,奪過話筒打起來。上午打完電話,回家吃中飯,午休一陣,下午又步行去郵局打電話。

不用擔心他爸要交納多少話費。不要交的。一分錢也不要。他打的所有電話,沒有一個真正撥出去過。這讓郵局的人很惱火,占著一臺電話,又不能產生費用,哪有這道理?于是攆他,叫保安守在門口盯著,見他一來,死活不讓進。但他爸總有辦法進來,總有辦法走進電話間。一個人一門心思要辦成一件事,你是阻止不了他的。后來郵局的一個年輕姑娘,每回見他來了,就把一臺電話機塞給他,隨他去打。這臺電話機沒有連線,只是一臺電話機而已。因為沒有線牽著,他爸用起來很方便,站著打累了,就坐著打,室內太悶了,就到外面去打。

朋友建議馬路帶他爸去精神病院看看,馬路就把他爸送到本市的一家腦科醫院。醫院把他爸單獨關在一個小房子里。房子里沒有電話機。他爸像頭困獸,整天在房里嘶嚎,墻壁被他的十個指頭抓出一道道痕印。這樣一來,真成了個病人。馬路趕緊將他領回家,在家里裝了一臺座機,隨他打去。此后他爸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和睡覺,主要做四件事,看報,看電視,聽廣播,和打電話。其實就一件事,打電話。他爸把從報紙上和電視上看來的事,以及從廣播里聽來的事,轉化成自己的語言,一一說給話筒里的人聽。嘴巴對著話筒說個不歇氣。說累了,停下來,喝口水,接著說。

他爸所有的電話,都是打給馬路他媽的。

明秀嫁過來后,只要見到他爸半伏在茶幾上打電話,便會送上一杯放了甘草菊花和枸杞子的溫開水,冬天屋里冷,會給他披上一條毛毯,熱天里會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擺上一臺風扇——放近了怕把他吹感冒,晚上十點后,會像哄小孩一樣,哄他上床睡覺,說這個時候對方也要休息了,你也該睡了,明天上午再打就是,一面這么溫溫和和地勸說,一面從他手中摘下話筒,再打水幫他洗臉洗腳,攙他進臥室,幫他脫掉外衣,掖好被子,熄燈關門出來。

明秀還真是個好女人。

好女人也有犯錯的時候。一天晚上,兩口子洗完澡,鉆進被子,馬路跟明秀聊天,明秀一聲不吭,過一陣,突然趴在馬路身上,雙手箍住他的脖子,哭起來。先是抽泣,爾后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上氣不接下氣,把馬路給哭慌了,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問她,她不說,只顧哭,等到哭完,才把自己跟朱胖子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朱胖子是明秀單位里的同事。明秀在單位做檔案員,朱胖子是司機班的小車司機,兩人都歸辦公室管,但平日沒什么深交,很普通的同事。朱胖子幫一把手開車,年紀不算大,三十多歲,但車技老道,人挺熱情隨和,肯幫忙,就是有點好色,見著美女,挪不開步,據說單位里凡有姿色的女子,他都不放過。

事情的由起,是在二月十四日那天。那天下班,大伙都走得急,明秀因為上了趟廁所,走出大樓時,門口已經清冷,只奧迪車橫在那兒,在等一把手下班。朱胖子忽地從車里冒出來,望著明秀,一臉地笑嘻嘻,走到她面前停下來,從身后捧出一大把鮮花。紅艷艷的,全是玫瑰。明秀愣住了,一張白凈的臉被映得朝霞一般。她本能地用手臂擋開,回朱胖子一個禮節性的微笑。但朱胖子隨后說的一句話,叫她不好拒絕。“姐。元宵節快樂。”他稱她為“姐”,既親切,又尊敬,同時也表明兩人的年齡距離,畢竟她比他大十幾歲,接下來他說的是“元宵節快樂”,而不是“情人節快樂”,抑或含糊的“節日快樂”,話里不帶任何曖昧的成分,她如果加以拒絕,反倒顯得自己多心,所以還是勉強收下了。“謝謝。也祝你全家元宵節快樂!”上了公交車后,她在最后一排坐下,下車時有意將花忘在座位上,沒帶回家。這之后在單位再看見朱胖子,朝他點個頭,笑下,像往常一樣。但這束花在她心里多少留下些疑惑。非親非故,憑什么要送她玫瑰?且選擇在那一天?她甚至猜想,他原本是要送給單位里某個相好的,因為下班沒見著她,要么她身邊人多不好送,抑或她拒收了,所以才將它送給了最后一個走出辦公樓的女士。

很快,他再次的行為,否定了她的這種推測。三八節那一天,單位組織全體婦女去城郊的農莊游玩,大巴開回單位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下了車,她急急地走出單位院子往公交車站趕,快到站時,奧迪車響著喇叭,停靠在她身邊,他在車里沖她叫喊,“姐,快上來吧!正好順路。”由不得她多想,他已經扯著上身將副駕駛位的車門打開,她只好坐了進去。他一面開車,一面向她打聽白天游玩的情況,她便講一些白天發生的趣事,短暫的相處,倒也顯得輕松。下車時,他從后座抓出一束花來,遞給她,“節日快樂!”這回,她同樣沒帶回家,本想丟進巷子口的垃圾桶,還是沒丟,插在街邊的花圃中。

她心里又有了新的疑惑。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真把她當姐?還是另有所圖?她一個小小的檔案員,老公掃大街的,無權無勢,能圖個啥?莫非傳說中的圖她的身體?更不該。她雖然長相秀氣,皮膚白皙,身材也還保持苗條,但年紀一把,已經到了一個女人的“安全期”。她干脆放松下來,把他當弟弟看待。多一個弟弟,總不是壞事。以后兩人的交往,就隨和多了。不出車的時候,他會跑到她辦公室來,陪她聊會兒天,告訴她單位里一些她所不知的故事,也說些自己家里的事,向她請教怎樣管教兒子,一副交心交肺的樣子,她也敞開心,跟他講自己的青少年時代,講兒子如何聰明調皮。中午嫌單位食堂吃膩了,有時他會把她喊出去,開車去附近某家味道好價格又實惠的土菜館吃飯,多數時候他買單,偶爾她也會提前把單結了。趕上過節,和她的生日,照舊會送一束玫瑰給她。她也會送他胡須刀什么的小禮品,出車的時候會叮囑他路上小心,真心當他是弟弟。

夏天將盡的時候,全市檔案工作研討會在明秀他們單位召開。會議一年一度,由理事單位輪流做東。三天的議程結束后,東家組織與會者去鄰縣山區漂流。大巴的司機因為老婆臨產,請了假,單位的一把手正在歐洲考察,朱胖子剛好閑著,便自告奮勇地做了大巴的臨時司機。大清早出發,到達漂流地已是正午。車子停在半山腰。就地用完中餐后,接下來大伙步行到山頂,再從山頂一路往山腳漂流,晚上歇在山腳下的賓館,次日上午參觀附近的一處景點,然后返城。行程事先已經安排好。但步行去山頂的途中,出了點意外。明秀一腳踏空,滾下坡好幾米,崴了腳,痛得咬牙切齒。得趕緊背她下山就醫。同去的一干人,除了兩個年老的男人,其余全是女人,沒人背得動。只有打電話給司機。朱胖子因為要把車開回山腳下,沒參加漂流,接電話的時候他還沒下山,還在半山腰休息,便一股勁跑上來,又氣喘吁吁地將明秀背下去。

送到山腳下的衛生院,上好夾板,明秀躺在病床上打點滴。晚餐是朱胖子從外面提回來的。四個菜。全是野菜。一個土天麻,一個山蘿卜,一個野山藥,當地人分別叫它們洋姜、土人參和莊稼薯,用本地辣椒和肉絲炒的,還一個茶樹菌,開湯。這些菜明秀都是頭一回吃,聞著香,吃著更香。他給她倒了杯礦泉水,用紙杯盛著,他自己也一杯。明秀喝一口,酸,甜,且辣,方知是酒,白葡萄酒。他壞壞地笑,解釋說當地人用野葡萄釀的,喝了好,活血,去痛,還養腎。一杯品完,又強行給她滿上。喝得她臉上火辣辣的,心里也是火辣辣的,腳上的痛似乎輕了許多。

山里電力不足,房間里的白熾燈昏昏沉沉,像個瞌睡的人,又忽明忽暗,像只螢火蟲。他說,“鬼火樣的”,起身滅了它。一大片月光趁機跑進來,識趣地止步于窗下,像個既好奇又羞澀的小姑娘。從窗外吹過來的風,滿是山野的氣息。衛生院白天還算鬧熱,不斷地有人往來,有聲音喧嘩,夜里卻靜寂。近處傳來狗的叫聲,遠處傳來野禽的叫聲,更遠處,則是野獸的叫聲。這樣的夜晚,醒著比睡著好。他坐在床邊,陪她說話,聲音輕細,怕擾著隔壁值班的醫生護士。“做什么!”她忽然低吼一聲。“噓。幫你按下摩,血液暢通,好得快些。”先是他的手,后是他的身子,態度堅決地相繼爬上了她的床。她的反抗顯得無力而晦澀,終究沒能抵擋住事情的發生。

事后,對這晚的荒唐,她追悔莫及。在家休養一個月后,回到單位上班,碰著他,只是禮節性地打個招呼,就當兩人之間什么也不曾發生過。他的臉上卻是一種很詭異的笑。好在沒再來糾纏她。一天站在辦公室窗前閑望,看見他又在樓前給人獻花,那是個剛來單位實習的女大學生,她孤自搖搖頭,當下舒了口長氣,心想這一劫總算過去。

可并沒過去。有回便秘,在廁所蹲了老半天。進來兩個同事,說說笑笑的,忽而低下聲去,神神秘秘地議論一樁什么事,她聽清其中兩句,“沒想到吧?一個平素油鹽不進的老娘們,居然也被朱胖子上手了!”“死胖子好這口。街上遇頭母豬,也要擼一把!”她知道她們說的是她。像是被人當頭一棒,頓時懵了。

也許這事并不會傳到馬路耳朵里去,但她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向他坦陳。馬路選擇了原諒她,“斷了就好。誰一生還能不犯點錯?”他撫摸著她的背,安慰她說。她卻無法原諒自己。那天從廁所出來,她才意識到,這事將成為她一生難以抹去的一個污點,或許她要用整個余生來清洗它。

年前上面給單位分派下來一個支邊的名額,沒人想去,她主動報了名,上面批復后,擬定元旦前后啟程。行前,她執意跟馬路辦了離婚手續。以往她都是聽他的,這回他只能聽她的。他轉而想,就當是假離婚吧,反正等她兩年支邊工作完成后,他和小飛會把她重新牽回家的,他們是永遠掰不開的一家三口。兩年后,她卻沒有回來。聽說在當地成了家。馬路領著小飛爬山涉水,千里迢迢去找尋她。她男人和男人年邁的父母在家,她不在。家里,村莊里,到處是她的影子,偏就找不著她。那幾天,她似乎一直隱藏在一個她能看見他們而他們無法看見她的地方。她的一雙眼睛,似乎一直在默默地注視他們。每天都是那個男人陪著。他是個跛子。大她十來歲。因為窮,在她來之前,一直未娶。他戴著眼鏡,衣著整潔。他的父母也是從頭到腳收拾得干凈利索。屋里看不到什么電器,簡單的幾件老式家具,同樣被收拾得干凈利索。他話不多,三句中必定有兩句說到她。說她每天熬稀飯給他吃,因為他的腸胃不好。說她自學了中草藥,為他父母治病,也義務為村里人治病。說她有回在深山采藥,被蛇追趕,她走,蛇走,她停,蛇停,一直跟到山腳下,蛇才返身。說到這樣的趣事時,他發出爽朗的笑聲。離開的那天,他為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有酒有飲料,一桌的菜。其中一碗,大蒜辣椒炒豬腸子。他嘗了一口,還是那個味。他眼里冒出淚光來,舉起酒杯,敬他,“謝謝!”一飲而盡,聲音有些哽塞。他卻告訴他,這道菜不是他炒的,是她昨晚花了大半晚時間專門為他弄的,“你知道的,她有潔癖,我從不讓她沾這些臭烘烘的東西,這次破例,呵呵,吃吧,好吃多吃點。”他猛地離座而去,跑進廚房,關上門,彎著身子撐在水缸上,失聲痛哭。他擦凈臉,回到桌前,一筷,一筷,將那碗菜吃個精光。她也給小飛準備了一份禮物。一串田螺門項鏈。田螺門,粘在田螺肉上的那塊小片片,外表像銅錢,她將它們洗凈,晾干,分別剪成不同動物的形狀,再用尼龍線穿好。這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項鏈,之后小飛一直戴著它。

直到離開,她始終未曾出現。他意識到,自己和小飛將永遠失去她。這更加深了他對朱胖子的仇恨。真恨不得將這畜生千刀萬剮。但他只能是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今晚在他的拳頭砸向天空的時候,久積在心中的憤怒,終于噴薄而出。

“打倒朱全貴!”

后來查出,小金庫的主人,竟是本市分管教科文衛的副市長。在八位副市長中他排名靠后,但年紀最輕,不足四十,業內人士分析,如果不是這次東窗事發,他在仕途上還將有很大的上升空間。據說他有一個很硬的后臺。

他并不是169號的房主。產權證上是他岳父岳母的名字。他岳父岳母是一家事業單位的普通退休職工,除了工資收入,沒別的進項,他老婆是獨女,岳父和岳母兩邊的兄弟姊妹中,雖然也有做生意的,但都不是大富大貴之人,紀委因此很快將目標鎖定他,發現金庫的當天上午10點,便將他從一個會議現場帶走。消息傳出來,大家都不敢相信。因為他是個出了名的廉政典型,紀委從未收到過有關他的舉報,他的家人,身邊的親戚朋友,也從沒人打著他的牌子做生意,撈取任何好處,甚至他老婆兒子也嚴格聽從他的訓導,從不受賄,他被公認為后院最干凈的領導干部。他自己平日的生活,也很儉樸,穿衣只穿黑白兩色,一件衣服能穿上好幾年,眼鏡,手表,皮帶,也都不是名牌,不是下雨下雪,不是炎熱或寒凍天氣,上下班不會要司機接送,自己騎單車來去。不抽煙,不打牌,偶爾喝點酒,也是淺嘗即止,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工作也格外賣力,且卓有成效。

從地下挖出的這批臟款,每一筆都是他親手受賄的,連他老婆都不知情,也瞞過了岳父岳母,兩個老人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住在三亞。據說他在上面的后臺得知他出事后,本想搭救他一把,但這個時候消息已經掛在網上,被不斷轉發,引發無數網民的憤怒聲討,后臺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韙”,只得作罷,除了責怪有關部門輿情控制工作不力外,趕緊傳話給他,“主動配合,爭取寬大”。

其實天剛亮時,就有記者爬上警戒線外面的樟樹樹杈,扛著攝像機,舉著照相機,在拍攝,執勤干警發現后,將他們一一驅趕離開,記者一面撤,一面不服氣,口里嘟嚕:“封鎖管什么用?網上早傳開了!”大隊長把小孫警官叫來,沉著臉問他,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舉報人將消息捅出去的?小孫警官搖頭否認,他一來就拉了警戒線,沒誰進來過,他是四點鐘前接到的舉報電話,說169號后院藏有大批現金,他來后,現場還沒有開挖,即便舉報人事先來過現場,也不會拍有開挖后的現金圖片。大隊長問舉報人是誰?小孫警官回答是個男的,他怕遭打擊報復,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是用公共電話報的案。大隊長挖他一眼,正板說:“消息透露出去的后果,你不是不曉得!老同學,做事老道點,莫再吃些啞巴虧!”轉身撥打上級電話,換了張臉,謙恭地笑,請示上午是否召開新聞發布會,對外統一口徑,以正視聽。

小孫警官心里,莫名地沮喪和難受。

馬路接下來“打倒”的這個人,名叫馬達。打倒前幾個人時,馬路的情緒趨于簡單,主要是憤怒,義憤填膺,但在打倒馬達時,他的情緒比較復雜,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味道。

馬達不是別人,正是馬路自己。這是馬路原來的名字。自從五年前應聘做了清潔工后,他就去派出所將自己的名字由馬達改作了馬路。

馬路之所以恨自己,之所以要打倒自己,是因為他把兒子小飛給“毀”了。

還在小飛兩歲半的時候,馬路就發現他與其他小孩不一樣。那次,他和明秀帶小飛去動物園玩。那天是周末,動物園里小孩多,滿園里都是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和四處嬉戲的身影,像是涌進來一群麻雀。這些小孩在大人的引領下,一處趕一處地觀看動物,興致全被動物牽著。頭一處景點,是孔雀園,孔雀們在草地上悠閑走動,其中一只,站著不動,昂著腦袋,抖抖身子,慢慢地將屏打開,惹得圍觀的人一陣驚呼。兩口子扭頭看看身邊,卻不見小飛,瞧瞧周圍,也沒有,連忙從人群中鉆出來,四面張望,在涌動的人群中,并沒搜索到小飛的身影,這下急了,大喊:“小飛——小飛——”

“我在這兒呢。”小飛應著,兩手抓滿垃圾,離他們不過幾米遠。之所以沒看見,是因為他彎著身子在地上撿拾垃圾。將垃圾丟進附近的垃圾桶后,明秀拉他到廁所洗了手,帶他去看猴子。數十只猴子上躥下跳,煞是熱鬧,吸引了一堆的小孩,他們將零食和水果拋進去,猴子敏捷地抓住,躲在一邊去吃,卻把剝下的糖紙,花生殼,香蕉皮什么的,嘻嘻地朝游客扔過來,一副調皮搗蛋的神情,把馬路兩口子給逗樂了,呵呵地笑,以為小飛看了也會很開心,一看,又不在身邊,就近找找,果然小飛又在撿拾地上的果殼,空礦泉水瓶,塑料袋之類的,馬路頓時黑了臉,“帶你來是看動物的,不是撿垃圾的!”丟掉垃圾后,扯著小飛往老虎籠去。

小飛似乎對老虎也沒特別的興趣,敷衍地看了幾眼,又彎下腰去撿拾地上的垃圾。這回,馬路沒再制止,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們原本計劃帶小飛在動物園玩上一天,中餐在園里解決,下午兩點觀看動物表演,但看這情形,估計小飛對動物表演也不會有什么興趣(也許他并不是沒興趣,而是相比而言對垃圾的興趣更大),不到十一點鐘,便領著小飛出了園,直接回了家。

如果僅僅是這半天時間的表現怪異,尚且可以理解。后來竟一直這樣,見著垃圾,比見著心愛的玩具還要興奮,樂顛顛地跑過去撿,再丟進垃圾桶。等到上了幼兒園,幾乎每次回家,手上,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怪味。幼兒園的阿姨反映,小飛愛撿地上的東西,包括小朋友吃剩的零食,扯掉的尿片,甚至嘔吐的贓物,弄得幼兒園的小朋友嫌他臟,都不太跟他玩。上小學后,一早出門,因為撿拾路上的垃圾,經常遲到;老師正在上課,他會忽然跑出課桌,撿起過道上誰丟下的紙屑;有回學校開運動會,他報名參加百米賽,正跑著,忽然發現跟前趴著一只誰丟棄的舊手套,便趕緊止住腳,彎腰去撿,跑在他后面的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被絆倒,裁判老師只好宣布重跑,跑在前面的同學卻有意見,老師又只好讓他和被絆倒的同學重跑,一場比賽就這樣被他給攪亂了。他也知道這樣的習慣不好,也不時在心里提醒自己,但每回一見到垃圾,便管不住自己。

馬路既感困惑,也很苦惱。這孩子究竟怎么啦?為什么對撿拾垃圾有如此大的興趣?難道他只是個撿垃圾的命嘛?難道他日后要做一輩子的清潔工嘛?雖說馬路并不看賤清潔工的職業,多年以后自己也將從事這一職業,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贊同小飛熱愛并投身這一職業。畢竟,這是個一輩子低頭的活,一輩子離不開灰塵尾氣和噪音,一輩子跟臭烘烘臟兮兮的垃圾打交道——試想,有幾個父母又會贊同呢?更主要的是,這樣下去,即便以后不做清潔工,去從事別的工作,他也會隨時彎下腰去,撿拾地面上的垃圾。

有段時間,馬路嘗試給他配戴“頸托”,脖子被套住后,再也無法低頭看地面,但效果并不好,遠處的垃圾和坡上的垃圾,依然逃不過他的視線,再說,戴久了脖子受不了,腦袋也受不了,還影響到外觀形象。也曾帶他看過心理醫生。醫生分析,他這種嗜好的形成,多少受到母親潔癖的影響,況且這本身是一種愛護環境講究衛生的良好習慣,即便撿拾成癮,外界也不會對他的行為形成抗體,所以要消除他的這一嗜好,還得寄希望于時間和他的興趣轉移。可時間一天天過去,興趣轉移的法子也試過,他依舊擺脫不了垃圾情結。還能有什么辦法?除非讓他成為一個盲人。那怎么可能?除非消滅地面上的垃圾。那也不可能。除非讓他離開地面。這倒不是不可能!但離開地面的職業,不多。做宇航員?不太現實。目標過于強大和飄渺,遠非一般人所能想的。做飛行員?相比宇航員,這個職業的實現難度少多了,并且隨著地面交通的越來越阻塞,空中交通必定有一個大的發展,飛行員的需求量也將會越來越大。反復掂量后,馬路決定將他培養成一名飛行員。

此后,還在念小學的馬小飛,像一塊捏在父親手中的原材料,被送入一條漫長的流水生產線,嚴格接受體質鍛煉、飲食調養和知識儲備。兩口子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經費,精心打造這件“產品”。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除了正常的在校學習,周末和節假日還報名參加體委的“小虎隊”,工人文化宮的“特訓班”,小飛日漸長成為一個體格魁偉、雙目如炷的小男子漢。這些年間,他做得最多的運動項目,是引體向上,跳高,跳遠,攀援,蹦極,跳傘等,俯臥撐一個也沒做過——凡與地面關系“密切”的訓練行為,馬路一概予以制止。甚至連晚上睡覺,都不讓他趴著,而是半躺半坐。以致他后來坐火車,不論多遠的路程,都只打座票,不買臥鋪,即便集體出行,統一安排的臥鋪票,晚上睡覺時,他也會跑到座票車廂去,跟人家調換,這樣的好事,自然難以讓對方置信,他往往要花費大把的口水。即便是站著,他也能隨時隨地睡著。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身子,站著比躺著舒服,離開地面比呆在地面舒服時,馬路臉上終于露出會心的微笑。

但小飛最終沒能當上飛行員。不是他身體不合格,也不是他學習不合格。他所有的條件都合格做一名飛行員。可他偏偏做不成飛行員。退而求其次,想讓他做一名空中服務員。那也沒成。在這個時代,大凡緊俏的職業,并不是單憑自身實力就能抵達。

大學畢業后,小飛做了一名“蜘蛛人”。他與兩個酷愛“空中行走”的年輕人,合伙成立了一家蜘蛛人清潔公司,為城市里高聳林立的樓房清潔墻面。這樣的選擇,令已經身為清潔工的馬路,深感驚訝與無奈。莫非這就是宿命?雖說小飛脫離了地面,但他所從事的職業,仍是清潔工,仍舊與灰塵垃圾和噪音為伍。只是與馬路不同的是,他清掃的是空中站立的,那些極度不安分調皮搗蛋的灰塵和垃圾,而馬路清掃的,則是地上躺著的,那些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趴在地上的灰塵和垃圾。他是抬頭干活,馬路是低頭干活。每每大街上起風的時候,馬路也會抬起頭來,望著那些逃離地面,在空中張牙舞爪的灰塵和垃圾,它們有的憑借風力,越飛越高,最終依附在高墻上面,完全擺脫了地面的束縛,有如漏網之魚,這讓馬路內心隱隱地感到遺憾。小飛彌補了他的這一遺憾。如此看來,小飛的工作,是對馬路工作的一種延伸和補充。這又令馬路感到一絲欣慰。

馬路一直為小飛吊著心。畢竟是空中作業,太過危險。春節放假的時候,小飛回家來陪馬路一塊過年。他跟老爸正經說了一些話。這些話讓馬路看到小飛的成長與成熟,對他有些放心,但似乎又更不放心。

小飛說,公司現在的主業,雖說還只是墻體清潔,但一旦業務穩定下來,就會拓展空中展覽、空中表演等多種經營項目。比如以后人們去廣場觀賞車展,不單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汽車,還可以看到懸掛在廣場周邊高墻上的汽車,它們有的車頭朝上,仿佛要沖天而去;有的車頭對下,朝地面俯沖;有的僅露出半截車身,仿佛要破墻而出;有的擱在屋頂上,半截懸空,仿佛隨時會墜落;蜘蛛人則充當車模,橫著身子在墻面上行走,帶給觀眾全新的體驗和刺激。還比如在墻體上舉辦時裝展覽,和各類新品名品展覽。蜘蛛人的身份,將由墻體清潔工蛻變為空中表演藝術家。

小飛說,等公司業務拓展之后,公司管理走向正軌之后,自己將抽身出來,去往世界各地,在有生之年,攀爬全球著名的一座座高樓,做蜘蛛人最想做的事,在不斷地攀爬和挑戰中,獲取人生真正的快樂和自由。

慶幸,兒子懷抱遠大的夢想。從兒子身上,馬路仿佛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他真心希望兒子的夢想,能早日實現。但現實竟是如此殘酷,小飛夢想的翅膀尚未展開,便折斷了。春節過后不到半年,在一次墻體清潔工作中,由于繩索意外斷裂,小飛從三十一層高的空中摔落下來。

馬路頓感整個世界都塌了。他的心在滴血。除了絕望,痛苦,便是刀割般的后悔。要不是自己強行給小飛制定“未來藍圖”,不迫使他離開地面朝空中發展,他怎么可能去做一個蜘蛛人?要是不做蜘蛛人,他怎么可能會從高空摔下?是自己害了小飛。自己是殺死兒子的真兇,是毀掉兒子人生的罪人。

當初要是順其自然,哪怕小飛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地面清潔工,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一直活著,不就是對自己的最大慰藉嗎?為什么這么個簡簡單單的道理,偏要等到事情發生無可挽回之后,才會恍然明白呢?

就像一個人走盡了一生再無力前行,馬路癱坐在馬路牙子上。隨即傷心痛哭起來。哭聲有如拉閘的大壩,滔滔不絕。驚飛了樹上困頓的一群黑鳥。淚水也驚醒了身下的一片小草。從得知小飛出事,到獨自去小飛工作的城市辦理小飛的后事,再到把小飛的骨灰盒捧回家,繼續工作,繼續重復日復一日地平淡瑣碎的生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都沒哭過。雖然他的心里一直在哭。現在他終于哭出來了。哭到后來,他感覺不僅在哭小飛,也是在哭自己。

最該打倒的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現場一片忙碌,小孫警官卻感覺自己像個多余的人。其實打從大隊長來了后,就基本上沒他什么事了。此前他還自我感覺良好,難免有些興奮,畢竟他是頭一個到達現場的干警,是這起案子的“發現人”之一,現在他的情緒卻跌落下來,預料到接下來上午的新聞發布會,和之后局里召開的慶功會,也都基本上沒他什么事兒,“頭功”會記在大隊長頭上,而他不被批評就算萬幸,不定還會把“輿情控制不力”的責任,推在他身上。這并非他多慮,以往的事實證明,他就是這么個倒霉命。這也是他從市局一擼再擼,最后被擼到基層派出所的原因所在。

他借口回去值班,離開了現場。但這起案子他也并不是毫無收獲。他與舉報男生日后成為了好友。他一直為他嚴守秘密。作為回報,事后男生主動向他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副市長的獨生子。之所以舉報父親,是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繼續墮落下去。哪怕是被抓,被判刑,刑滿釋放后起碼還可以做一個自由人,過一份屬于自己的安安分分踏踏實實地的生活,總比一直這樣下去將整個余生毀掉要強。父親藏錢的秘密,他是無意中發現的。他有外公外婆家的鑰匙。有時候吃過晚飯,向父母謊稱去同學家一塊寫作業,背著書包出門后,他卻偷偷來到桔園小區169號,做完作業再回家睡覺。他喜歡安靜的學習環境。有回正在外公外婆家寫作業,突然停電,他躺在床上等著來電,聽到后院有動靜,便不聲不響地趴在窗戶邊觀望,借著月光,他認出了父親,等父親走后,他下到后院,將父親做過的事,反過來又做一遍,才得知這個令他無比震驚的事實。他想過告訴母親,想過規勸父親,甚至想過暗中將這些錢燒毀,但那又怎樣?這樣做興許可以制止父親收錢的手,卻制止不了那些送錢的手。要想制止送錢的手,唯一的辦法是讓父親手中喪失權力。他于是出此下策,毅然舉報父親。小孫警官正是看中他的這份深明大義,看中他內心的清澈和陽光,才跟他走得很近,情同兄弟。

前副市長在法庭上拒不承認自己是受賄。他說他只是代為保管。這些鈔票是別人以感謝費的名義,強行塞給他的,至今為止他沒動用過其中一張。他既不可能將錢退給對方(剛開始他也嘗試退過幾筆,但每退一筆,不久又被送了回來,金額反倒更大),又不可能將它們上繳(怕被對方記恨和報復),就只有將每筆錢用塑料袋裝好,分別寫上送錢人的單位職務姓名以及時間和金額,埋在地下,待日后合適的時機,再一一奉還。最終他被判了五年。都說算輕,有猜測是塑料袋上的那兩行字救了他,也有猜測是他的后臺背后幫了他一把。

他始終不知道是兒子舉報了他。除了小孫警官和他兒子本人,沒人知道。

一個平素極少哭的男人,一旦哭起來,是件很恐怖的事,就像一臺行走在下坡路上突然剎車失靈的汽車。以致有個小動物來到他身邊,也沒察覺。它也許是被他的哭聲吸引過來的,也許是被他的哭聲嚇著,對周圍的環境產生害怕,跑到他身邊來尋求庇護。他是在哭聲停頓的間歇,聞出了它的味道,轉頭發現它的半截身子鉆進了他的臂彎。它長得像小貓。但不是貓。是一只個把月大的花面貍。他將它抱在懷里,像是抱住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輕輕地撫摸它。它則溫順地聽任他的撫摸,嘴里發出輕微的叫聲,像是舒服的呻吟。他停止了哭泣,抱著它,低頭往回走。

這只小花面貍,是在他將小飛接回來后回到工作崗位的頭一天,闖進他生活中的。沉重的悲傷幾乎將他的身體擊垮,已經無力拿起鏟子,將成堆的垃圾鏟進垃圾車。只能是戴上手套,蹲下身子,一捧一捧地將垃圾送進車里。不斷地彎下身子的同時,他聞到一股被風刮過來的隱隱的腥臭味。在他看來,腥臭味也是一種垃圾。自打做了清潔工以來,他除了將街上的有形垃圾清除,也會將難聞的氣味盡力清除。他聳著鼻子,尋著臭味,走進街旁的花木叢中,發現了這只花面貍,它小得像只老鼠,全身滿是粘連物,顯然是剛被生下來。他用擦汗的毛巾包裹著它,將它安置在垃圾車里,帶回了家。他不懂它母親為什么生下它就不管它。按說這類動物一般都是生活在山里,它為什么會在城里降生?他一調羹一調羹地喂它牛奶,生雞蛋,每天幫它洗溫水澡,小心翼翼地照料它。一個月后,它完全變了樣,不單身體長大長長了,且生出一身漂亮的毛發,臉上五顏六色的,煞是迷人。他內心深處的痛,由于它的到來,似乎有所減輕。冥冥之中,他感到這是兒子送給自己的,讓它來陪伴他。他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依戀和牽掛。然而,有天他下班回家,不見了它,屋里屋外找遍了,也沒它的影子,他確定它已經走了,去找它的母親去了,去回到它的世界去了。他的心又一次承受“失去”的打擊。正是它的離去,觸發了他這次“游行”的欲念——他內心的苦,內心的痛,以及內心的憤,無處訴說,難以排除,它們糾集在一起,橫沖直撞,急需他來一次拉閘瀉洪。

而現在,這個可愛的小精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他體會到,“失而復得”于他多難的人生而言,是多么僥幸的一件事啊。母親回不來了。老婆明秀回不來了。兒子也回不來了。這輩子所有失去的,都再也無法回來。可它,意外地回來了。

他的心里不由生出一些暖意。

返回街口的途中,經過一家房產中介的門面。兩扇玻璃門上,貼滿了房訊紙片。前天清掃到這兒時,湊近去瞧了個仔細。有條信息,他看了又看。是一套待售的二手房。面江,頂層,二十八樓,七十幾平米,二房一廳,精裝,電器家具一應俱全,拎包即可入住。售價不算貴,但須一次性付清。

他很想買下。為兒子。

這次去了兒子工作的城市之后,對兒子生前的工作和生活,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在他眼中,兒子工作的城市,很大,很陌生,也很殘酷,因為它吞噬了兒子年輕的生命。要不是兒子出事,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去往這座城市。小飛的哥們,也是合伙人之一的小申,日夜陪著他。陪他去醫院太平間,去出事地點,去警察局,去殯儀館。還陪他去了小飛生前的住處,去了公司辦公室和戶外工作現場。小申把小飛的物品清理好,電腦和手機讓馬路攜帶回家,其它的打好包,辦理了托運手續。夜里在賓館,還一起打開小飛的電腦和手機,讓他觀看小飛的QQ記錄,還有微博,和手機里的微信。那幾天他的吃住和出行,也都是小申悉心照料。小申處事沉著冷靜,細心周到。他不厭其煩地做著這一切,也許是想讓馬路走進小飛的世界,對小飛多一些了解和理解,以此平復馬路內心的喪子之痛。

小飛住的地方,是一個較為陳舊的小區,樓房與樓房之間相隔很近,空地上幾乎擠滿了一輛緊挨一輛的小車,小飛租住在一棟二十三層高的頂樓,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廳被改作臥室,是小飛他們公司租下的,小申住一室,廳里住著公司另外兩個年輕人,小飛的臥室很小,不足十平米,但有個五六米大的陽臺,小飛把床安放在陽臺上,臥室做了健身房,擠滿了健身器具,陽臺與臥室間擱著個書柜,里面橫的豎的擺滿了書,小飛每天的生活很簡單,也很規律,除了上班工作,回家就是健身,看書,和睡覺,他健身的目的,是保持強健的體魄,同時不讓體重超過七十公斤——這是規定的蜘蛛人的體重上限。陽臺從房間伸出去,懸掛在外墻上,從樓下望過去,就像一葉在空中飄浮的方舟,似乎載著小飛在藍天白云下遨游。

小飛他們的公司,經營得并不順利。最初他們是三個股東。小飛,小申,還一個年輕人。三個是大學同班同學,讀書期間關系就很要好。那另一個年輕人分管公司財務,因為賭博欠下高利貸,中途將客戶的業務款全部卷走,從此銷聲匿跡。小飛和小申咬緊牙關,硬把公司撐了下來,到去年公司才緩過氣。

在個人感情方面,小飛也受了挫。去年年底,相戀三年多的女友,與他分了手,去了法國波爾多,跟一個來中國做志愿者的波爾多男人一塊走的。

有人因此懷疑小飛是由于失戀而自殺。小申對這種猜測予以否定。他堅持這是一場意外。馬路也不相信小飛會自殺。小飛沒那么脆弱,他不是那種經不住折騰的人。春節回家,小飛不還是一副躊躇滿志的神情嘛?怎么可能會自殺呢?小飛是有夢想的。工作上感情上一時的波折,怎么可能阻止他對夢想的追求呢?

在醫院的太平間見到小飛時,有那么一刻,馬路產生錯覺,以為小飛并沒有離他而去,只是安靜地睡著了。小飛合著眼躺在白色床單上,臉色略顯蒼白,臉上的表情,恬靜,安穩,并沒有痛苦。據法醫的檢驗報告,小飛全身的骨骼已分崩離析,許多截骨頭碎裂在肉中,后腦勺,脊梁骨,盆骨,幾乎碎成顆粒。小飛是仰躺著著地的。縱使后身被摔得千溝萬壑,前身卻在稍加修飾后,看不得歷經災難的痕跡。

警察局保留了事發時的監控錄像。小飛墜落的姿態,很是特別。仰面朝天,身子平躺,四肢伸直張開,風鼓動著衣衫,如果將鏡頭定格,忽略正在往下急速墜落的情形,當時的小飛,就像是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鳥。

馬路注意到一個細節,小飛摔落的正下方,地面有個很大的垃圾廂,里面盛滿垃圾,小飛當時要是掉進垃圾廂里,不定能保住性命,但奇怪的是,小飛在距離地面五層樓高的位置時,身子忽然發生了偏移,最終他落在垃圾廂的邊沿,落在硬梆梆的水泥地面上。小飛是有意的嗎?生前一直跟垃圾打交道,臨死時不想再與垃圾為伍?抑或怕自己掉進垃圾廂后弄成殘廢,縱然活下去,卻再也脫離不了地面?

將小飛接回家后,馬路并沒把他安葬在陵園,而是一直懸掛在臥室。現在之所以看中這套二十八層高的江景房,是想跟小飛一同搬進去,讓小飛面向江水,面向藍天和白云,繼續高飛。他甚至想好了,將這套房子的臨江陽臺,布置成小飛的房間,就像他生前的那個房間一樣。

他將右手插進口袋,無意中觸摸到一粒碎屑,捻出來一看,是個塑料皮團。正準備丟掉,忽然記起什么,急急地將塑料皮剝開,里面是一塊小小的牛皮糖。他把它掰斷,一截塞進花面貍嘴里,一截塞進自己嘴里,擱在舌面上,輕輕地舔著。一絲久違的沁甜的滋味,在嘴里彌漫,也在心里彌漫。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那些深藏在他內心的仇恨,就像一群吸附在他心壁上的蝙蝠,天長日久,它們變得愈來愈強大和兇猛,今晚當他張開嘴,振臂呼吼時,它們終于被嚇著,從他身體中跑了出來,撲閃著翅膀,朝著黑寂寂的天空飛去,現在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他仰頭望了望天空。遠處的星星正在消隱,曙色開始在天際彌漫。過一陣子天就要亮了。

一個多月后的凌晨四點,馬路又一次提早推著垃圾車來到桔園路口。今天他是來送別花面貍的。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治療和喂養,花面貍的腿已經痊愈,身子也強健多了。他把它從垃圾車里抱出來。它伸直身子,頭頂著他的脖子,一對前爪輕輕抓扯著他的兩個肩膀,似乎預料到就要分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但他主意已定,將它放回去,回到屬于它自己的世界。

正當他在街邊躬下身子,雙手托住它的腰身,將它從自己身上分開,預備將它放入路邊的花木叢時,他聽到不遠處響起一聲吼叫。

“打倒……”

他靜了靜,雙手縮回來,重新將它抱在懷里,直起身子,伸長脖子朝桔園路那頭,聲音傳過來的地方,張望。一個男人,昂首挺身,背向著他大跨步前進,相距不到一百米。借著慘白的路燈光,他將那男的輪廓,基本看清了。頭上捆一根紅絲帶,帶子的結系在腦后,白色的襯衣,下擺塞進了褲頭,皮帶扎得緊,下身一條深色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跑鞋。

認出來了。桔園路警務室的孫警官。兒子生前的好友。這幾年兒子每回回家,都要去找他玩,也帶他來家里吃過好幾次飯。記得自己從副市長的位置上擼下來,服刑期間,他還陪同兒子來看過十幾回。兒子出事后,他時不時地來電話,噓寒問暖,下班后也經常來家里送些吃的和用的。他人還真是好。今晚他怎么會重復自己一個多月前的行為?難道那晚他從監控中看到了自己的行為,因而效仿?他心里究竟有啥委屈?

馬路兀自搖搖頭。拍了下花面貍的背脊,花面貍則伸出前爪,摸著他的下巴。今兒出門馬路忘了刮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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