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對決：小夫妻駕車遇難，親情侵權能否成立？

田野

隨著私家車的普及，家人共同駕車出行成為平常事。那么，家人共同駕車出行遭遇意外事故致人傷亡，駕駛車輛的人對乘坐車輛的自家人是否構成侵權呢？近日，四川省樂山市的兩級法院就遇到了這一與人們密切相關卻又極易被人們忽略的法律問題，他們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呢？

意外慘禍，夫妻駕車出游雙雙遇難

現年83歲的夏秀蘭，是四川省樂山市人。董琴與馮輝是夏秀蘭的女兒女婿，兩人于1991年生育獨生女兒馮靜琪。董琴與馮輝的單位效益都不錯，兩人的收入較高，家境比較殷實，置有三套住房及一間車庫，還有一輛私家車。

馮輝與董琴都喜歡自駕游， 因此每逢節假日，馮輝開著車，帶著妻子和女兒，全家人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程，是常有的事。

2014年國慶長假，全家人又決定自駕出游。10月2日，看完四川金口河大峽谷后，馮輝駕車載著妻子董琴和女兒馮靜琪，前往有“中國百慕大”之稱的四川黑竹溝國家森林公園游玩。途中，在經過一段彎曲陡峭的盤山公路時，車輛突然失控，不幸撞斷護欄，墜入右側約50米的崖下。

路過的車輛見有車子墜下山崖，遂打電話報警。待救援人員趕到現場，發現馮輝已當場死亡，董琴和馮靜琪受傷，車輛嚴重受損，遂將董琴和馮靜琪送往醫院搶救。最終，董琴因傷勢太重，搶救無效死亡。馮靜琪受傷較輕，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基本痊愈。

2014年10月30日，當地交警部門做出事故認定書，馮輝承擔本次事故全部責任，董琴和馮靜琪不負責任。

離奇官司，岳母起訴女婿親情侵權

一場車禍，奪去了馮輝和董琴的生命，這已讓雙方親人十分痛苦?？蛇@僅僅是開始，為分割馮輝與董琴留下的遺產，雙方親屬又打起了官司。

對于董琴的個人遺產，因董琴后于馮輝死亡，不存在代位繼承和轉繼承的問題，其遺產只能由董琴的法定繼承人即董琴的母親夏秀蘭和董琴的女兒馮靜琪兩人繼承。因馮靜琪表示放棄對母親董琴財產的繼承，董琴的遺產實際上由董琴的母親夏秀蘭一人繼承。而對于馮輝留下的個人遺產，董琴后于馮輝死亡，享有繼承權，其繼承權由董琴的母親和女兒轉繼承。這樣，對于如何分配馮輝的遺產，雙方無法達成一致意見，馮輝的父母馮佑良、郭玉梅率先于2015年5月5日將孫女馮靜琪告到了四川省樂山市市中區人民法院，要求對屬于兒子馮輝的遺產依法進行分割。

馮輝的父母提起遺產繼承訴訟后，董琴的母親夏秀蘭認為，女兒董琴身亡，是因為女婿馮輝駕車造成的，經交警部門認定，馮輝承擔全部責任，董琴不承擔責任，女婿馮輝對女兒董琴構成了侵權，應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遂緊跟著繼承訴訟，于2015年5月12日將馮輝的父母馮佑良、郭玉梅及外孫女馮靜琪一同告到了樂山市沙灣區人民法院，請求判令馮佑良、郭玉梅、馮靜琪在繼承女婿馮輝的遺產份額內賠償他們各項經濟損失61萬余元。

因交通事故侵權賠償案件的審理結果必須以遺產繼承案件的審理結果為依據，沙灣區人民法院依法裁定中止交通事故侵權賠償案件的審理。

在遺產繼承訴訟過程中，董琴的母親夏秀蘭以董琴的繼承人的身份申請參加訴訟。而馮輝的父親馮佑良因身體不好，加之兒子突然離世帶來的沉重打擊，不久之后撒手人寰。馮佑良去世后，馮輝的兄弟姐妹三人馮欣、馮蕾、馮勇也以馮佑良繼承人的身份申請參加訴訟。

2016年5月24日，市中區人民法院對遺產繼承糾紛做出判決，對屬于馮輝個人遺產的74萬元及三套住房、一間車庫中屬于馮輝個人遺產的部分依法進行了分割，馮靜琪、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夏秀蘭均分得相應比例。對于遺產的分割，所有繼承人均無異議。

判決生效后，沙灣區人民法院于2016年7月11日恢復了交通事故侵權賠償案件的審理。法庭上，夏秀蘭訴稱：2014年10月2日，馮輝駕車搭載董琴和馮靜琪從金口河往黑竹溝方向行駛，途中車輛失控，墜入右側約50米的崖下，造成馮輝當場死亡、董琴經搶救無效死亡、馮靜琪受傷的交通事故。2014年10月30日，交警部門出具事故認定書，認定馮輝承擔本次事故全部責任，董琴和馮靜琪不負責任。因馮輝在事故中當場死亡，自己與馮輝的繼承人無法就董琴的死亡賠償達成一致意見。馮輝的遺產繼承糾紛經市中區人民法院審理已做出了民事判決，故請求法院判令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馮靜琪等5人在馮輝遺產繼承范圍內賠償自己因董琴機動車責任事故死亡造成的醫療費、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撫慰金共計613171元。

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承認夏秀蘭主張的事實，但認為：1.夏秀蘭在本次交通事故發生后，分得財產將達到130多萬元，而馮輝的父母將一無所有，顯然對馮輝的父母不公平。2.本次交通事故中，董琴即是受害者，又是受益人。本案因為其特殊性即馮輝、董琴在交通事故發生時，尚處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不宜因輕微過失或一般過失即認定夫妻侵權，適用一般的侵權處理原則，不符合本案自身的特點。3.根據《侵權責任法》第五條，其他法律對侵權責任有特別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痘橐龇ā分杏蟹蚱耷謾嗟囊幎ā１景富隈T輝、董琴為夫妻的事實，由此引發的相關事宜的處理，首先應適用《婚姻法》的規定。馮輝的父母是否有賠償董琴母親的責任，首先取決于馮輝對妻子董琴是否有賠償責任。根據《婚姻法》第四十六條的規定，夫妻間有四種侵權行為：重婚，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家庭暴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等。從中可以看出，丈夫馮輝沒有對妻子董琴構成侵權，不存在賠償責任，對其父母就更沒有賠償的責任。據此請求法院依法駁回夏秀蘭的訴訟請求。

親家對決，巨額索賠能否獲得支持

沙灣區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馮靜琪承認夏秀蘭在本案中主張的事實，故對夏秀蘭主張的事實予以確認。馮輝與董琴首先是公民，其次才是夫妻。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權，任何人侵害公民身體造成死亡的，都應當賠償死亡賠償金、死者生前扶養的人必要的生活費等費用。馮輝駕車在未確保安全、暢通的原則下通行，車輛墜入右側約50米的崖下，造成董琴死亡、馮靜琪受傷的交通事故。交警部門認定馮輝在此次事故中負全部責任，乘車人董琴、馮靜琪不負責任。馮輝與董琴雖然是夫妻，但是本案不是婚姻家庭糾紛，而是侵權責任糾紛，馮輝造成董琴的死亡同樣要承擔賠償責任。因此，本案不適用《婚姻法》，而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定。因此，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等人所說的“夫妻之間不承擔侵權責任”的說法不成立，法庭不予采信。根據夏秀蘭的訴訟請求及查明的事實，法院確定董琴因此次交通事故造成的醫療費、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等各項損失計573171元。另外，由于董琴的死亡，給夏秀蘭的身體和精神帶來了傷害和痛苦，結合肇事者的過錯、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及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狀況考慮，精神損害撫慰金酌情確定為40000元。以上各項費用共計613171元。

因馮輝在本次交通事故中承擔全部責任，其賠償的各項費用應由馮輝全部承擔；鑒于馮輝在本次交通事故中已經死亡，根據《繼承法》的規定，其賠償責任由馮輝的法定繼承人在遺產繼承的限額范圍內予以清償。鑒于各法定繼承人是以馮輝的遺產清償馮輝的侵權債務，夏秀蘭已經因轉繼承分得馮輝25%的遺產，賠償款中應當扣除25%。其余75%分別由郭玉梅、馮靜琪各承擔30%，馮欣、馮蕾、馮勇共同承擔15%。以上四被告共計應賠償459878.16元。

2016年8月23日，沙灣區人民法院依法做出一審判決，判決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馮靜琪在馮輝的遺產繼承范圍內承擔清償夏秀蘭的醫療費、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撫慰金共計459878.16元。其中，郭玉梅、馮靜琪各清償183951.30元，馮欣、馮蕾、馮勇共同清償91975.56元。

一審判決后，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不服，向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在上訴中，郭玉梅等人提出，1.本案不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不宜適用一般的侵權原則進行處理。董琴與馮輝在交通事故發生時處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不宜因輕微過失或一般過失即認定夫妻侵權適用一般的侵權原則，應適用《婚姻法》的規定，《婚姻法》未將此種損害規定為一般意義上的侵權，所以夏秀蘭要求馮輝的父母在其繼承馮輝的遺產范圍內承擔賠償責任于法無據，應予以駁回。2.即使本案存在因侵權產生的債務，也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不是個人債務，交通事故因馮輝開車帶全家人游玩途中發生，馮輝開車為家庭帶來生活便利是家庭共同生活的一部分，車輛的運行利益應視為夫妻共享，如果事故造成第三人損失產生的侵權之債應由夫妻共同承擔，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一審認定為馮輝個人債務是錯誤的。3.精神損害撫慰金不應判決。這次事故造成馮輝、董琴夫婦雙亡，給雙方家庭都帶來了精神上和身體上的痛苦和傷害，一審判決只考慮董琴一方親人的痛苦和傷害是不妥的，是對馮輝一方親人的第二次傷害，事故中郭玉梅同時失去了兒子和兒媳，一審再判決精神損害撫慰金不當。

夏秀蘭則請求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決。

馮靜琪述稱，不同意郭玉梅、馮欣、馮蕾、馮勇的上訴請求，要求維持原判。

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本案爭議焦點為馮輝是否應對交通事故中董琴的死亡承擔侵權民事賠償責任。

第一，《侵權責任法》第六條第一款規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該條規定了一般侵權責任，該項侵權責任的構成強調主觀過錯、侵權行為、損害后果及侵權行為與侵權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本案是一種特殊的侵權關系，馮輝與董琴在交通事故發生時，尚處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適用一般的侵權處理原則，不符合案件自身的特點。

第二，夫妻雙方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要求夫妻之間和諧互助、恩愛賢德，對彼此的行為應當有一定的寬容與諒解，對夫妻之間侵權行為不能僅從普通法理上評判，還應適用道德標準進行考量，因此，不宜因輕微過失或一般過失即認定夫妻侵權，而應限定于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情形。就本案來講，馮輝的行為確實導致了董琴死亡和自己死亡的嚴重后果，但事發當天是馮輝、董琴及馮靜琪一家三口在國慶長假期間共同駕車外出游玩，馮輝、董琴夫妻關系恩愛和睦，不存在故意制造交通事故的可能；關于馮輝的行為是否構成重大過失的問題，本案是一起單方交通事故，交警部門認定馮輝負交通事故的全部責任，主要是基于馮輝在事故中的單方作用做出的認定，馮輝在該起事故中不存在無證駕駛、酒后駕駛等明顯違章行為，交管部門在責任事故認定中以馮輝違反“確保安全、暢通原則下通行”為事故原因，不能認定馮輝存在對危險結果有高度或必然性認識的過失，馮輝在主觀上不構成重大過失，其行為不構成夫妻間侵權行為，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第三，如果在本案中認定馮輝對交通事故的損害后果承擔民事上的侵權賠償責任，馮輝當天是因全家共同外出游玩駕駛車輛，全家人共享了車輛的運行利益，因此駕車而產生的民事賠償責任也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需由夫妻共同財產來承擔，這樣就會產生用董琴自己的財產來承擔自己的損害后果即自己是自己的侵權人的悖論。馮靜琪是馮輝、董琴之女，如認定馮輝對董琴死亡后果承擔民事侵權責任，馮靜琪既是賠償權利人又是賠償義務人，雖馮靜琪在訴訟中表示放棄繼承其母親董琴的遺產來規避這一矛盾，但放棄繼承不表明放棄了賠償權利人的義務，從主張的訴訟標的額來看也未放棄權利，法律上的矛盾依然存在。綜上所述，馮輝不應對本案交通事故中董琴的死亡承擔侵權民事賠償責任。

2016年11月22日，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做出終審判決，撤銷沙灣區人民法院的民事判決，并駁回夏秀蘭的全部訴訟請求。

（文中人名系化名）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