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的學徒晉身藝術的教徒,數十年的從藝之路,無論精神和肉身,我自謂只是一個流浪者,當年初出茅廬,由中央美術學院畢業返回貴州省藝術專科學校擔任教職,那時我尚為輕狂少年,滿腦袋裝著“現代藝術”的激進偏執,眼睛盯著五彩斑斕的“國際性、現代性”,本鄉本土的沉厚、撲拙難得入眼。一來,當時美術界流行著“懷斯?西藏”的所謂傷感民族風令我反胃,二來當年所謂“油畫民族化”的話題及也讓我隔膜有加,因而對同時期的地域性、原鄉性探索所呈現的尷尬面貌如臨淵藪。
“閑花艷影”系列作品是我于藝術的浪跡中,一段單純個人心靈之旅,是一種體驗存在的特殊方式:心靈是藝術的原鄉,無論作畫還是觀畫,此在的此刻充滿不可言說的種種況味。你面朝實存,流光遍地;你的內省和外觀于生命的脈管中汩汩流逝。
自古中國格言所道是“五十知天命”,蓋因年輪所顧,終究宿命難離吧……剛滿五十歲的我,發現自己一頭扎進了貴州原鄉的浮土,身為貴州人,在貴州出生、成長、工作、生活,然而在貴州的萬千叢山中,卻有眾多民族風情對我是如此陌生,充滿驚奇與誘惑。每一處村寨,都潛藏著無盡新鮮的表情,每一個節日,都洋溢著狂歡和悸動。
我于天命之年收撿藝術的行囊,重返現實主義,創作了“繡像城市”與“繡像鄉村”系列作品。從不斷的直接寫生中可以感知人性的真實,世界的真實,貼近實存,乃至刻入肌膚,由個別存在而逼近生命本質,進而有了創作現實主義大型作品的沖動。油畫《元音》,來自于這段背景,是我的“苗疆三部曲”創作計劃中的首篇,極具儀式感地傳達了岜沙苗民的生命敬畏。作品完成后,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并獲文化部、中國文聯頒發“中國美術獎”。
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異鄉人。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加繆注解道:“在一個突然被剝奪掉幻象與光亮的宇宙里,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一個異鄉人,既然他被剝奪了對失去家園的記憶或對己承諾之樂土的希望,他的放逐是不可挽回了。”這段多少有點文藝腔調的語句,倒是頗對時下我可以領略的狀態:我在貴州的叢山中游蕩,迷醉于陌生的原鄉,我將自己投入到一場又一場的狂歡之中,就象從原路返回,坐享一片山林,聽清風,看明月,酌飲山澗清泉,品味人間世故。因為驚奇于本真的存在,所以真正地回歸于小我,惟有人是真實的,生是真的,死也是真的,所有經過的憤懣、忍耐、空虛、無聊、憂傷、郁悶、痛苦、快樂、幸福都是真的,甚至你可以將小的放大,再把大的放成天大,喜怒哀樂足以讓天地為之動容。
你如此痛徹地感到自己身處異鄉,而一切你所不熟悉的,卻連著你的血肉和筋骨。
你的所見是這樣的人,他們在臨死的時候還記掛著來不及干完的某件事、想去的某個地方、想見的某個人、想吃的某一樣食物、沒有償清的一筆債務,甚至一次爭吵、一個內疚、一句憋了許久的話……他們沒有哲學,但他們擁有這個世界上最樸素的真理,這些構成了他們的信仰,這種信仰的自足讓他們過得充實而圓滿。
趙竹藝術觀點:
在紛繁喧囂的當代文化背景下,繪畫,這般“孓然的獨白”何以可能?它曾經是客廳的裝飾、家譜的圖錄、歷史的插畫和宣示教義的“墻上的繪本”,但機器的映像術將這種種冗余從美術史上剝離之后,繪畫,作為一種傳統的“技藝”,“手眼傳心”便“水落石出”地顯現為其本質。作為“畫者”,認清自己仍舊是一孤獨的載體,便以“感覺”傳遞一己的生命價值觀、世界觀、情感觀,從而可以建構出某種獨立的美學理想。
寫生,是一個直接注視生命及現實的行為:畫者端詳世界,打量人人,肉眼的觀看紐結著心手的演繹。而我,希望在盡可能短促的突進式的作畫過程中、在來不及矯飾的狀態下,從每個臉龐和身型捕捉到某些可能性,它們或許是歷史的刻痕,或許是文化的胎記,或許是時光的潰變,或許是命運的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