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來說,這兒有太多好吃的東西,作為很長時間沒經歷戰爭的古都,這里保存完好的皇家、貴族、士紳和平民幾個階層的文化,造就了豐富的美食,也包括特色鮮明的小吃。
前些天,網絡上干仗,話題是“北京小吃好不好吃”。微博和分答上也有人留言,問我的看法。我膽子小,怕吵架,沒敢言聲。而且,這個爭論本身就是“地圖炮”,有點吸引眼球的感覺,意義并不是很大。
和互聯網上所有轉瞬即逝的熱點一樣,這場爭論已成往事,我現在反倒想談談自己的觀點。需要說明的是,我不是北京土著,應該算“外地來京人員”吧。不過我挺喜歡北京小吃,雖然從前寫文章也揶揄過它的粗針大線,但我嘴饞,一邊說一邊吃,我周圍的北京孩子也從來沒把我耍貧嘴的話放在心上。
先說為什么感覺有這么多人對北京小吃吐槽,在我看來,原因非常簡單。
人的口味培養,是建立在自己童年的味覺記憶之上,它基本上在十四歲之前就已經固定了,之后你再去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出現一段適應期。北京是個大都市,恰恰匯聚了來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人,很多人到這里之后,口味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不適應,于是你時常會聽到周圍對食物的抱怨,不管是針對食物本身,還是源于思念故地,這些抱怨都帶著他們各自初始的味覺基因。我覺得很正常,就像魯迅在北京漫天大雪中懷念故鄉紹興的雪,紹興一年能下幾場雪?。拷栉锔袘蚜T了。
那么北京自己到底有沒有好吃的東西呢?對于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來說,這兒有太多好吃的東西,作為很長時間沒經歷戰爭的古都,這里保存完好的皇家、貴族、士紳和平民幾個階層的文化,造就了豐富的美食,也包括特色鮮明的小吃。北京人到了其他的地方,反而也會不適應,這是他們口味上的鄉愁。不過現實是,北京人到其他地方的機會,遠遠沒有其他地方的人來北京這么多,這也是這種不適應的聲音,沒有其他地方人來北京這么集中、這么強大的原因。
其實也用不著抱怨,對好吃的人來講,沒有地方難吃。記得第一次在北京見蔡瀾先生,他下飛機住進酒店已經很晚了,但仍然嚷嚷要吃北京小吃。結果只好在酒店旁邊一家商場地下,找到一條不倫不類的“美食街”,要上了一鍋羊蝎子。我滿心愧疚,蔡先生卻津津有味嘬得山響。用他的話說,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街邊吃最普通的飯菜。后來,每次吃小吃的時候,我都能想起他說的這句話。
好了,再說問題的另一個方面。從全世界的范圍看,美食這種東西,其實跟兩個因素有非常密切的聯系,一個是自然地理(主要是氣候和土壤)決定的農耕文明,一個是富裕平民形成的商業文化。
韓茂莉教授的《中國農業歷史地理》這本書里說得再清楚不過,咱們國家從漢代,農業GDP的最高點,就已經移到了長江中下游地區。兩年三熟甚至一年兩熟的耕作制度決定了當地百姓的富有程度,也催生出了更精細的食物,這種情況持續了將近兩千年。即便北京已經成為都城之后,它的飲食的平均水平也沒有超過魚米之鄉的南方。甚至有人考證,代表皇家飲食風范的“滿漢全席”,都是南方富商臆造出來的。
另外,就是商業傳統。行商帶動了水旱碼頭的出現,所謂碼頭,行色匆匆的人群,離不開細分精準的服務行業。所謂小吃,有非常強烈的商業屬性,更多是在富庶地區,尤其是人群最集中的商業區域生發、興盛和傳播。美食其實是顧客無數張嘴巴挑剔出來的,美食或者小吃出名的地方,從前大都是農業和商業發達的碼頭城市。這樣說也許太抽象,我們不妨來看一個例子,那就是面條。
按理說南米北面,應該北方賣面條的更多,然而實際上你搜索一下“面館老字號”就會發現,至今仍然健在,且歷史超過八十年的面館,像同德興、共和春、耿福興、蔡林記、奎元館……都在淮河以南。什么原因?原因就在于商業傳統,消費者數量是決定商業規模最重要的因素,南方普通百姓的消費習慣和消費能力更突出。
如果比賽吃面的數量,南方和北方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上,但更多的北方人是在家里吃,而更多的南方人是去面館吃。當然北方也有面館,不過如果統計單位時間(尤其是早餐時段)里一個店售賣面的碗數,包括山西、陜西這種“面食王國”在內,都無法和長江沿岸相比。這是商業造就的,它不僅讓北方人和南方人吃面地點不同,而且面本身也有了很大差異。
北方的面,形態、形狀、形式千變萬化,但大都是白條面。而南方則更多使用堿面,也就是在和面過程中加入食用堿,即碳酸鈉。無論蘇州蝦子面、蕪湖小刀面、武漢熱干面、成都擔擔面、杭州片兒川……無一用的不是堿面。事實上這種面不僅成品中會留有一股堿味兒(廣東云吞面最甚),而且會對食物中的維生素造成一定破壞。那么為什么會用呢?這里面藏著一個秘密,它可以給商家和顧客同時帶來益處,是一個共贏的秘密。
在面粉揉制加工過程中,加入食用堿,可以讓面粉中的蛋白分子陣列在短時間內變得緊致和有序。這樣的面,帶給顧客的是彈牙的口感,勁道到可以忽略味道中的缺憾。而對于商家呢?這種面不僅在滾水中耐煮,容易掌握火候,更重要的是——緊致的面條不會因為“脫粉”造成“渾湯”。也就是說,一鍋滾水至少可以維持一上午不用換水。試想一下,重慶早餐小面,店門口排幾百米長的隊,如果中間換鍋燒水,那簡直是災難了。
我說這個故事,完全不是為了比較北方和南方哪里的面條更好吃(這肯定更是見仁見智、容易引發爭吵的另一個話題),實際上想說的是,商業和市場是催生和優化美食的重要動力。北京是權力中心,商業不是它的特色。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北京的商業傳統是權力經濟,飲食服務也更多面向大V階層。沈昌文先生最喜歡舉的一個例子是,上世紀80年代初,北京國營飯店墻上還貼著標語:“絕不無故毆打普通顧客”。所以從這個角度說,北京小吃還有提高的空間。
然而這么說,一點兒也不能消減北京人對本地美食的熱愛。前幾天去香港,見了我兩個師弟,他們都在香港的鳳凰衛視總部工作,都是北京人。我們在一起吃著挺好吃的飯菜。他們倆,一個男人深情地回憶了北京的早餐,說“哎呀,在香港要能天天吃到糖油餅兒,我覺得香港還是能夠呆得下去的”。另外一個男人呢,還是早稻田大學的海歸,特別懷念北京他媽媽做的餃子,他認為香港的餃子啊,太精細,“不過癮”。
聽他們說這些,我一點都沒覺得可笑,反倒充滿了尊敬。食物又不是奧運會,哪里分得出高下?最后他們一起懷念北京的家庭美食——炸醬面,一個喜歡過水,一個喜歡鍋挑兒,兩人一句比一句聲兒高:面條如何才能勁道,醬如何才能裹得恰到好處,菜碼怎么變化……窗外維港的上空,一牙彎月掛在那里。
這多好,有什么可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