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桴浮于海（組詩）

納蘭

冷青松

松樹對日色更敏感。

它的身上遍布松針

誰在為一棵樹施以針灸？

是怎樣的磁力，

使一棵樹布滿尖銳的松針？

它的頭頂落了雪

也只能成為一塊抗霾的口罩。

隱 喻

一條羊腸小道Y一樣岔向兩極。

字母A還沒有塔一樣矗立，

你就順著塔尖滑了下來。

與其卸下H腰間的單杠，

何不喚來E，

左轉180度，

構成非字形的魚骨和梳子

T還沒有變形為蘑菇，

雨水就順著一把蒲公英的

傘的漏洞，

從B的頭部流入Q的腳尖。

D集聚鋒利的箭鏃和撫弄琴弦的手。

誰砍了之字的頭顱，

讓它成為異國的Z的亡魂？

元無雨

——讀王維有感

天空。一條白云的直線。

唯有白云在道“一”的時候蔚藍才會淪為

底色。

漢字之明，明不過陽臺宮頂上的日月。

在山中，

銀杏代替不了桑葉，

但需要像蠶，

咀嚼空翠帶來的淋雨之感。

一個人的高蹈，近似于樹枝上的兩片葉子，

難以從腳本中起身。

非 相

帶上捆仙鎖去子虛鎮捉鶴。

任憑螞蟻去跟影子角力。但如何才能不被陰影所吞噬？

一雙叩問大地的

螳臂，何以撐起自身的意義？

一柄鶴嘴鋤，倒地

宛如瘦鶴。

舊 物

未經洗禮和窄門

就只能一直舊下去。

像一聲蛙鳴游不回荷葉上蟄伏的蛙。

危 石

我說出線圈，木乃伊身上并未通過戰栗的電流

緊箍還在。

我呼喚念出咒語讓肉身疼痛的

僧侶。但誰是那位掌握救贖技藝的人？

斧頭、百草枯，

若不能成為改良和醫治的詞，那鋒利

和毒性，

也只能瞄準自身。

我像是我口中說出的話語，

但我什么都還沒說，我還沒有從我的口中誕生

還沒有學會如泉聲咽下危石。

無所住

你柵欄的漁網，房子的圍裙；燕子在屋檐下筑好的巢穴

成了房子的耳朵。

你捕風，遮掩自己的過錯

像啞默的知了

復返，

卻沒有宜居的洞窟。

卷 尺

還有多少真光是值得向日葵高昂著頭顱？

從前像字母d

有向上之心。而今從蝸牛處學會了向內

又或者更進一步來說，

蝸牛的內心盤繞著

一條蛇。

我是我自己的刻度。

釋放出炊煙的時候，我是煙囪

我倒下如一把鋼哨，

我空，

我等你來奏響海螺里深藏的

旋風。

千手千眼

從垂下的柳絲那里模仿柔和謙卑

“筆直”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感嘆號，問號里藏著秸稈

彎曲的仿生學。

誰的成熟還如麥穗帶著金黃的芒刺，

誰就要被架在火上。

稗子和麥子混雜，

如孿生、如魚龍。但燕子有分辨的剪刀。

一株麥穗內心飽滿安坐于枝頭

一千株麥穗的手里握有千只眼睛。

草 賦

被拔下的節節草。一節安插在另一節上

仿佛植物也在練習肢體與肢體的連接。

在風里搖著的

狗尾草，像是一條尾巴足以代替整體活著。

唯有水可以洗掉金錢草滿身的銅臭。

它持續地用一個自我將另一個自我埋葬。

車前草順服大地的心意，

不曲意，不逢迎。

何首烏、馬齒莧、蒼耳、仙人掌、人參。

部分即整體。

一次對星星的擠壓和變形

起初，我們在手腕上畫手表

時間的線條，

被任意涂抹和棄置，由拇指和食指構成的手槍射向虛無的靶心。

我們把五角星摁在額頭

隨物賦形。

所謂對事物的占有，就是在身體上留下星星的齒痕

再讓雨水變回云彩。

此刻，

誰還是把鐵杵放在鐵軌等待碾壓成刀鋒的人呢？

又有誰能甩開手腕上的蛇？

盛 宴

他們看我卡在沙漏的腹部，進退失據。

在人間行走就有不能流沙般柔軟、彎曲的痛苦。不是從這端到那端

也不是從樹根到樹梢。

樹蔭為繁茂分封領地，我的脅下只裹挾了風。

不必洋蔥

急于用減法自我剖白。

也不必堅果

羞于大擺仁的盛宴，詞的盛宴。

在年輪的水域里，

我只管用霜雪蕩起孤舟

接骨木

為了避免當局者迷

只能跳出來。棋子代替火車欲行不軌之事。

在阿爾山，只想流淌

“不凍河”一樣，不為外物所動。

愈發剛硬如龜背巖

可以被馬踏，被針扎，但不被收買和網羅。

唯有接骨木喚醒并醫治我骨節與骨髓間的傷痛。

唯有馬頭琴里的雨聲還在嘶鳴。

這次我不劈出接骨木體內的十字架

只想乘桴浮于海。